第二册

史记卷四十一 越王句践世家第十一

史记新注 作者:(汉)司马迁原著


  史记卷四十一越王句践世家第十一 王瑞来注译 越王句践,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1〕封于会稽,〔2〕以奉守禹之祀。文身断发,〔3〕披草莱而邑焉。后二十余世,至于允常。〔4〕允常之时,与吴王阖庐战而相怨伐。〔5〕允常卒,子句践立,是为越王。

  【注释】〔1〕“夏后”,夏朝的国号;“庶子”,宗法社会中非正妻所生之子。〔2〕“封”,古代帝王把爵位或土地赐给亲属或臣下。“会稽”,山名。在今浙江中部绍兴、嵊县、诸暨、东阳间,主峰在嵊县西北。相传夏禹至苗山大会诸侯,计功封爵,始名会稽,即会计之意。〔3〕“文身”,在身上刺有花纹;“断发”,剪短头发。文身断发是我国古代南方民族的一种习俗。〔4〕“允常”,春秋末年越国国君,越侯夫谭之子。公元前五一○年至前四九六年在位。〔5〕“阖庐”,春秋末年吴国君,吴王诸樊之子,名光,是杀死其侄吴王僚而自立的。公元前五一四年至前四九六年在位。“阖”,音hé。

  元年,〔1〕吴王阖庐闻允常死,乃兴师伐越。越王句践使死士挑战,三行,至吴陈,〔2〕呼而自刭。吴师观之,越因袭击吴师,吴师败于檇李,〔3〕射伤吴王阖庐。阖庐且死,告其子夫差曰:“必毋忘越。”

  【注释】〔1〕“元年”,指越王句践元年,即公元前四九六年。〔2〕“陈”,音zhèn。通“阵”。〔3〕“檇李”,地名。又作“醉李”、“就李”。故地在今浙江嘉兴西南。“檇”,音zu@。

  三年,句践闻吴王夫差日夜勒兵,且以报越,越欲先吴未发往伐之。范蠡谏曰:〔1〕“不可。臣闻兵者凶器也,战者逆德也,争者事之末也。阴谋逆德,好用凶器,试身于所末,上帝禁之,行者不利。”越王曰:“吾已决之矣。”遂兴师。吴王闻之,悉发精兵击越,败之夫椒。〔2〕越王乃以余兵五千人保栖于会稽。吴王追而围之。

  【注释】〔1〕“范蠡”,春秋末年楚国宛(今河南南阳)人。字少伯。越大夫。越为吴所败,曾赴吴为质二年。辅佐越王句践,官至上将军。越灭吴后,离越经商。号陶朱公。〔2〕“夫椒”,山名。故地在今浙江绍兴市北之太湖中。“夫”,音fú。

  越王谓范蠡曰:“以不听子故至于此,为之奈何?”蠡对曰:“持满者与天,定倾者与人,节事者以地。卑辞厚礼以遗之,不许,而身与之市。”句践曰:“诺。”乃令大夫种行成于吴,〔1〕膝行顿首曰:“君王亡臣句践使陪臣种敢告下执事:句践请为臣,妻为妾。”吴王将许之。子胥言于吴王曰:〔2〕“天以越赐吴,勿许也。”种还,以报句践。句践欲杀妻子,燔宝器,触战以死。种止句践曰:“夫吴太宰嚭贪,可诱以利,请间行言之。”于是句践乃以美女宝器令种间献吴太宰嚭。嚭受,乃见大夫种于吴王。种顿首言曰:“愿大王赦句践之罪,尽入其宝器。不幸不赦,句践将尽杀其妻子,燔其宝器,悉五千人触战,必有当也。”嚭因说吴王曰:“越以服为臣,若将赦之,此国之利也。”吴王将许之。子胥进谏曰:“今不灭越,后必悔之。句践贤君,种、蠡良臣,若反国,将为乱。”吴王弗听,卒赦越,罢兵而归。

  【注释】〔1〕“大夫种”,即文种,字少禽,一作“子禽”,楚国郢(今湖北江陵)人。佐句践灭吴后被杀。“大夫”是官名。〔2〕“子胥”,即伍员(音yún),原是楚国人,父兄遭楚平王杀害后,逃至吴国,为吴王谋臣。事详本书《伍子胥列传》。

  句践之困会稽也,喟然叹曰:〔1〕“吾终于此乎?”种曰:“汤系夏台,〔2〕文王囚羑里,〔3〕晋重耳奔翟,〔4〕齐小白奔莒,〔5〕其卒王霸。由是观之,何遽不为福乎?”

  【注释】〔1〕“喟然”,叹气的样子。〔2〕“汤”,商朝开国之君,事详本书《殷本纪》。“夏台”,又称“均台”,夏朝的监狱名。相传汤曾被夏王桀囚禁于此。〔3〕“文王”,即周文王姬昌,周朝的开国之君,事详本书《周本纪》。“羑里”,地名,故地在今河南汤阴县北,周文王曾被商纣王囚禁于此。“羑”,音y%u。〔4〕“重耳”,晋文公的名字。为春秋时期的霸主之一,事详本书《晋世家》。“翟”,音dí,同“狄”,指翟国,故地在今山西省境内。〔5〕“小白”,齐桓公的名字。为春秋时期的霸主之一,事详本书《齐太公世家》。“莒”,音jǔ。春秋时的一个小国,故地在今山东莒县一带。

  吴既赦越,越王句践反国,乃苦身焦思,置胆于坐,坐卧即仰胆,饮食亦尝胆也。曰:“女忘会稽之耻邪?”身自耕作,夫人自织,食不加肉,衣不重采,折节下贤人,厚遇宾客,振贫吊死,与百姓同其劳。欲使范蠡治国政,蠡对曰:“兵甲之事,种不如蠡;填抚国家,亲附百姓,蠡不如种。”于是举国政属大夫种,而使范蠡与大夫柘稽行成,〔1〕为质于吴。二岁而吴归蠡。

  【注释】〔1〕“柘稽”,越国大夫,《国语·越语》作“诸稽郢”。“柘”,音zh8。

  句践自会稽归七年,拊循其士民,欲用以报吴。大夫逢同谏曰:〔1〕“国新流亡,今乃复殷给,缮饰备利,吴必惧,惧则难必至。且鸷鸟之击也,必匿其形。今夫吴兵加齐、晋,怨深于楚、越,名高天下,实害周室,德少而功多,必淫自矜。为越计,莫若结齐,亲楚,附晋,以厚吴。吴之志广,必轻战。是我连其权,〔2〕三国伐之,越承其弊,可克也。”句践曰:“善。”

  【注释】〔1〕“逢”,音péng,姓。〔2〕“连”,这里是相牵引、把握之意。“权”,权宜。

  居二年,吴王将伐齐。子胥谏曰:“未可。臣闻句践食不重味,与百姓同苦乐。此人不死,必为国患。吴有越,腹心之疾,齐与吴,疥■也。〔1〕愿王释齐先越。”吴王弗听,遂伐齐,败之艾陵,〔2〕虏齐高、国以归。〔3〕让子胥。子胥曰:“王毋喜!”王怒,子胥欲自杀,王闻而止之。越大夫种曰:“臣观吴王政骄矣,请试尝之贷粟,以卜其事。”请贷,吴王欲与,子胥谏勿与,王遂与之,越乃私喜。子肯言曰:“王不听谏,后三年吴其墟乎!”太宰嚭闻之,乃数与子胥争越议,因谗子胥曰:“伍员貌忠而实忍人,其父兄不顾,〔4〕安能顾王?王前欲伐齐,员强谏,已而有功,用是反怨王。王不备伍员,员必为乱。”与逢同共谋,谗之王。王始不从,乃使子胥于齐,闻其托子于鲍氏,〔5〕王乃大怒,曰:“伍员果欺寡人!”役反,使人赐子胥属镂剑以自杀。〔6〕子胥大笑曰:“我令而父霸,〔7〕我又立若,〔8〕若初欲分吴国半予我,我不受,已,今若反以谗诛我。嗟乎,嗟乎,一人固不能独立!”报使者曰:“必取吾眼置吴东门,以观越兵入也!”于是吴任嚭政。

  【注释】〔1〕“疥■”,皮肤病。“疥”,音ji8。“■”,同癣。〔2〕“艾陵”,地名,故地在今山东泰安县东南。〔3〕“高、国”,是当时齐国两个最大的世族。这里指齐大臣高昭子、国惠子。〔4〕“其父兄不顾”,此指如下事:楚平王拘押了伍奢,并想把伍奢的两个儿子伍尚、伍员也抓来,一起杀掉。就派人对他们说,只要你们来,就释放你们的父亲,不然就杀死他。伍员看穿了楚平王的阴谋,劝兄不要去,伍尚不听,结果父子二人被楚平王杀死,伍员逃到了吴国,后来策动吴国伐楚,报了仇。这里太宰嚭用这件事来说伍子胥只顾自己活命,不管父兄死活。〔5〕“闻其托子于鲍氏”,此指如下事:伍子胥感到吴国不安全,就乘出使齐国时,把儿子交给齐国大夫鲍牧抚养,改姓为王孙氏。因吴齐当时是敌国,所以吴王把这件事看作是通敌。〔6〕“属镂”,音zhúlǘ,剑名。〔7〕“我令而父霸”,此指如下事:伍子胥自楚到吴后,帮助阖庐刺死吴王僚,夺得王位。又依靠他的谋划,西面打败楚国,北面进逼齐国,东南征服了越国,几乎成为中原霸主。〔8〕“我又立若”,此指如下事:阖庐的几个儿子争立太子,伍子胥向阖庐力争,夫差才得以继承王位。“若”,你。

  居三年,句践召范蠡曰:“吴已杀子胥,导谀者众,可乎?”对曰:“未可。”至明年春,吴王北会诸侯于黄池,〔1〕吴国精兵从王,惟独老弱与太子留守。句践复问范蠡,蠡曰:“可矣。”乃发习流二千人,〔2〕教士四万人,〔3〕君子六千人,〔4〕诸御千人,〔5〕伐吴。吴师败,遂杀吴太子。吴告急于王,王方会诸侯于黄池,惧天下闻之,乃秘之。吴王已盟黄池,乃使人厚礼以请成越。越自度亦未能灭吴,乃与吴平。

  【注释】〔1〕“吴王北会诸侯于黄池”,此指公元前四八二年吴王夫差在黄池大会诸侯,与晋国争霸。“黄池”,地名,故地在今河南封丘县西南。〔2〕“习流”,指熟悉水战的士兵。〔3〕“教士”,指训练有素的士兵。〔4〕“君子”,此指国君的禁卫士兵。〔5〕“诸御”,指担任各种职务的军官。

  其后四年,越复伐吴。吴士民罢弊,轻锐尽死于齐、晋。而越大破吴,因而留围之三年,〔1〕吴师败,越遂复栖吴王于姑苏之山。〔2〕吴王使公孙雄肉袒膝行而前,请成越王曰:“孤臣夫差敢布腹心,异日尝得罪于会稽,夫差不敢逆命,得与君王成以归。今君王举玉趾而诛孤臣,孤臣惟命是听,意者亦欲如会稽之赦孤臣之罪乎?”句践不忍,欲许之。范蠡曰:“会稽之事,天以越赐吴,吴不取。今天以吴赐越,越其可逆天乎?且夫君王蚤朝晏罢,非为吴邪?谋之二十二年,一旦而弃之,可乎?且夫天与弗取,反受其咎。‘伐柯者其则不远’,〔3〕君忘会稽之■乎?”〔4〕句践曰:“吾欲听子言,吾不忍其使者。”范蠡乃鼓进兵,曰:“王已属政于执事,〔5〕使者去,不者且得罪。”吴使者泣而去。句践怜之,乃使人谓吴王曰:“吾置王甬东,〔6〕君百家。”吴王谢曰:“吾老矣,不能事君王!”遂自杀。乃蔽其面,曰:“吾无面以见子胥也!”越王乃葬吴王而诛太宰嚭。

  【注释】〔1〕“因而留围之三年”,从公元前四七五年十一月越国出兵围攻吴国,到公元前四七三年十一月灭吴,前后共三年。〔2〕“姑苏之山”,山名,故地在今江苏苏州西南。〔3〕“伐柯者其则不远”,语出《诗经·豳风·伐柯》:“伐柯伐柯,其则不远。”〔4〕“■”,音è,同“厄”,灾难,困苦。〔5〕“执事”,办事的人,此处是范蠡自称。〔6〕“甬东”,地名,故地在今浙江舟山岛。

  句践已平吴,乃以兵北渡淮,与齐、晋诸侯会于徐州,〔1〕致贡于周。〔2〕周元王使人赐句践胙,〔3〕命为伯。〔4〕句践已去,渡淮南,以淮上地与楚,归吴所侵宋地于宋,与鲁泗东方百里。当是时,越兵横行于江、淮东,诸侯毕贺,号称霸王。

  【注释】〔1〕“徐州”,地名,故地在今山东滕县南。〔2〕“致贡于周”,春秋末年,周王室衰微,诸侯很少纳贡,越国远在南方,同周王室的接触更是很少。而当越王句践的势力已达中原时,他就首先向周王室进贡,以示拥护,来提高自己的威望,企图取得合法的霸主地位。〔3〕“周元王”,周朝第二十六代君主,公元前四七六年至前四六九年在位。“胙”,祭祀用的肉。古代祭祀毕,把肉分送有关的人,叫做分胙,表示同亨幸福。当时,周王朝是宗主国,所有诸侯国名义上还是它的属国,所以,周元王派人赐句践祭肉,让他做东方诸侯的伯长。〔4〕“伯”,音bà。诸侯的领袖,与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中的伯意义不同。春秋以降,周王室常常挑选一个有威望的诸侯,作为一部分诸侯的领袖,称为伯。

  范蠡遂去,自齐遗大夫种书曰:“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种见书,称病不朝。人或谗种且作乱,越王乃赐种剑曰:“子教寡人伐吴七术,寡人用其三而败吴,其四在子,子为我从先王试之。”种遂自杀。

  句践卒,〔1〕子王鼫与立。〔2〕王鼫与卒,子王不寿立。〔3〕王不寿卒,子王翁立。王翁卒,子王翳立。王翳卒,子王之侯立。王之侯卒,子王无彊立。

  【注释】〔1〕“句践卒”,时为公元前四六五年。〔2〕“王鼫与”,公元前四六五年至前四五九年在位。“鼫”,音sh0;“与”,昔y*。〔3〕“王不寿”,公元前四五九年至前四四九年在位。

  王无彊时,越兴师北伐齐,西伐楚,与中国争强。当楚威王之时,〔1〕越北伐齐,齐威王使人说越王曰:〔2〕“越不伐楚,大不王,小不伯。图越之所为不伐楚者,为不得晋也。〔3〕韩、魏固不攻楚。韩之攻楚,覆其军,杀其将,则叶、阳翟危;〔4〕魏亦覆其军,杀其将,则陈、上蔡不安。〔5〕故二晋之事越也,不至于覆军杀将,马汗之力不效。所重于得晋者何也?”越王曰:“所求于晋者,不至顿刃接兵,而况于攻城围邑乎?〔6〕愿魏以聚大梁之下,愿齐之试兵南阳莒地,〔7〕以聚常、郯之境,〔8〕则方城之外不南,〔9〕淮、泗之间不东,商、於、析、郦、宗胡之地,〔10〕夏路以左,〔11〕不足以备秦,江南、泗上不足以待越矣。〔12〕则齐、秦、韩、魏得志于楚也,是二晋不战而分地,不耕而获之。不此之为,而顿刃于河山之间以为齐秦用,所待者如此其失计,奈何其以此王也!”齐使者曰:“幸也越之不亡也!吾不贵其用智之如目,见豪毛而不见其睫也。今王知晋之失计,而不自知越之过,是目论也。王所待于晋者,非有马汗之力也,又非可与合军连和也,将待之以分楚众也。今楚众已分,何待于晋?”越王曰:“奈何?”曰:“楚三大夫张九军,北围曲沃、於中,〔13〕以至无假之关者三千七百里,〔14〕景翠之军北聚鲁、齐、南阳,分有大此者乎?且王之所求者,斗晋楚也;晋楚不斗,越兵不起,是知二五而不知十也。此时不攻楚,臣以是知越大不王,小不伯。复雠、庞、长沙,〔15〕楚之粟也;竟泽陵,〔16〕楚之材也。越窥兵通无假之关,此四邑者不上贡事于郢矣。〔17〕臣闻之,图王不王,其敝可以伯。然而不伯者,王道失也。故愿大王之转攻楚也。”

  【注释】〔1〕“楚威王”,战国时楚国国君,名熊商。公元前三三九年至前三二○年在位。〔2〕“齐威王”,战国时齐国国君,名因齐。公元前三五六年至前三二○年在位。〔3〕“晋”,春秋战国之际的诸侯国。公元前四五三年,晋国赵、韩、魏三家贵族集团瓜公晋国,晋君成为附庸。这里的“晋”和下文的“二晋”,均指韩、魏二国而言。〔4〕“叶”,音shè。地名,故地在今河南叶县西南。“阳翟”,地名,故地在今河南禹县,二地当时均在韩国境内。〔5〕“陈”,地名,指陈郡,故地在今河南淮阳一带。“上蔡”,地名,指上蔡郡,故地在今河南上蔡一带,二地当时在魏国境内。〔6〕“大梁”,地名,当时魏国国都,故地在今河南开封市西南。〔7〕“南阳”,地名,故地在今山东泰山以南,汶河以北一带。当时属齐。“莒”,音jǔ。地名,故地在今山东莒县。〔8〕“常”,地名,故地在今江苏邳县一带。“郯”,地名,故地在今山东郯城西南。〔9〕“方城”,春秋时楚国所筑的长城,战国时又展筑,其故址自今河南方城县北西向循伏牛山脉,折南循白河、湍河间分水,至今河南邓县北。楚恃以守卫其北境。〔10〕“商”,地名,故地在今陕西丹凤附近。“于、析”,均为地名,故地在今河南西峡一带。“于”,又叫于中。“郦”,地名,故地在今河南南阳市北。以上四地即所谓商于之地,在楚方城附近,临近秦国。“宗胡”,地名,故地在今安徽阜阳。〔11〕“夏路以左”,“夏”指中原,自楚前往中原路出方城,以西为左。〔12〕“江南”,这里指当时楚国东境。“泗上”,这里指当时楚国北境。〔13〕“曲沃”,地名,故地在今河南灵宝东北。〔14〕“无假之关”,关隘名,故址在今湖南湘阴北。〔15〕“雠”,地名,故地不详。一说“雠”当作“犨”,其地在今河南平顶山市西南,似与文义不合。“庞”,地名,故地在今湖南衡阳市一带。“长沙”,地名,故地在今湖南长沙市一带。〔16〕“竟泽陵”,当为“竟陵泽”之误,湖泊名,此为当时楚国七泽之一,故地在今湖北潜江一带。〔17〕“郢”,音yǐng。楚国国都。故地在今湖北江陵西北。

  于是越遂释齐而伐楚。楚威王兴兵而伐之,大败越,杀王无彊,尽取故吴地至浙江,北破齐于徐州。而越以此散,诸族子争立,或为王,或为君,滨于江南海上,服朝于楚。

  后七世,至闽君摇,〔1〕佐诸侯平秦。汉高帝复以摇为越王,以奉越后。东越,闽君,皆其后也。

  【注释】〔1〕“闽君摇”,残存于秦汉之际的越国君主,事详《汉书》卷九五《西南夷两粤朝鲜传》。

  范蠡事越王句践,既苦身戮力,与句践深谋二十余年,竟灭吴,报会稽之耻,北渡兵于淮以临齐、晋,号令中国,以尊周室,句践以霸,而范蠡称上将军。还反国,范蠡以为大名之下,难以久居,且句践为人可与同患,难与处安,为书辞句践曰:“臣闻主忧臣劳,主辱臣死。昔者君王辱于会稽,所以不死,为此事也。今既以雪耻,臣请从会稽之诛。”句践曰:“孤将与子分国而有之。不然,将加诛于子。”范蠡曰:“君行令,臣行意。”乃装其轻宝珠玉,自与其私徒属乘舟浮海以行,终不反。于是句践表会稽山以为范蠡奉邑。

  范蠡浮海出齐,变姓名,自谓鸱夷子皮,耕于海畔,苦身戮力,父子治产。居无几何,致产数十万。齐人闻其贤,以为相。范蠡喟然叹曰:“居家则致千金,居官则至卿相,此布衣之极也。久受尊名,不祥。”乃归相印,尽散其财,以分与知友乡党,而怀其重宝,间行以去,止于陶,〔1〕以为此天下之中,交易有无之路通,为生可以致富矣。于是自谓陶朱公。复约要父子耕畜,废居,候时转物,逐什一之利。居无何,则致赀累巨万。天下称陶朱公。

  【注释】〔1〕“陶”,地名,故地在今山东定陶县西北。

  朱公居陶,生少子。少子及壮,而朱公中男杀人,囚于楚。朱公曰:“杀人而死,职也。然吾闻千金之子不死于市。”告其少子往视之。乃装黄金千溢,〔1〕置褐器中,载以一牛车。且遣其少子,朱公长男固请欲行,朱公不听。长男曰:“家有长子曰家督,今弟有罪,大人不遣,乃遣少弟,是吾不肖。”欲自杀。其母为言曰:“今遣少子,未必能生中子也,而先空亡长男,奈何?”朱公不得已而遣长子,为一封书遗故所善庄生。〔2〕曰:“至则进千金于庄生所,听其所为,慎无与争事。”长男既行,亦自私赍数百金。〔3〕【注释】〔1〕“黄金”,古代作为金钱使用的黄金往往是黄铜。“溢”,通“镒”,古代重量单位。二十两为一镒,一说二十四两为一镒。〔2〕“遗”,音wèi。赠与。〔3〕“赍”,音jī,携带。

  至楚,庄生家负郭,披藜藋到门,〔1〕居甚贫。然长男发书进千金,如其父言。庄生曰:“可疾去矣,慎毋留!即弟出,勿问所以然。”长男既去,不过庄生而私留,以其私赍献遗楚国贵人用事者。

  【注释】〔1〕“藋”,音diào,一种野草。

  庄生虽居穷阎,然以廉直闻于国,自楚王以下皆师尊之。及朱公进金,非有意受也,欲以成事后复归之以为信耳。故金至,谓其妇曰:“此朱公之金。有如病不宿诫,后复归,勿动。”而朱公长男不知其意,以为殊无短长也。庄生间时入见楚王,言“某星宿某,此则害于楚”。楚王素信庄生,曰:“今为奈何?”庄生曰:“独以德为可以除之。”楚王曰:“生休矣,寡人将行之。”王乃使使者封三钱之府。楚贵人惊告朱公长男曰:“王且赦。”曰:“何以也?”曰:“每王且赦,常封三钱之府。〔1〕昨暮王使使封之。”朱公长男以为赦,弟固当出也,重千金虚弃庄生,无所为也,乃复见庄生。庄生惊曰:“若不去邪?”长男曰:“固未也。初为事弟,弟今议自赦,故辞生去。”庄生知其意欲复得其金,曰:“若自入室取金。”长男即自入室取金持去,独自欢幸。

  【注释】〔1〕“三钱之府”,古代钱库。

  庄生羞为儿子所卖,乃入见楚王曰:“臣前言某星事,王言欲以修德报之。今臣出,道路皆言陶之富人朱公之子杀人囚楚,其家多持金钱赂王左右,故王非能恤楚国而赦,乃以朱公子故也。”楚王大怒曰:“寡人虽不德耳,奈何以朱公之子故而施惠乎!”令论杀朱公子,明日遂下赦令。朱公长男竟持其弟丧归。至,其母及邑人尽哀之,唯朱公独笑,曰:“吾固知必杀其弟也!彼非不爱其弟,顾有所不能忍者也。是少与我俱,见苦,为生难,故重弃财。至如少弟者,生而见我富,乘坚驱良逐狡兔,岂知财所从来,故轻弃之,非所惜吝。前日吾所为欲遣少子,固为其能弃财故也。而长者不能,故卒以杀其弟,事之理也,无足悲者。吾日夜固以望其丧之来也。”

  故范蠡三徙,〔1〕成名于天下,非苟去而已,所止必成名。卒老死于陶,故世传曰陶朱公。

  【注释】〔1〕“范蠡三徙”,指范蠡由楚入越,佐句践称霸;离越赴齐;由齐至陶定居。“徙”,音xǐ,迁移。

  太史公曰:禹之功大矣,渐九川,〔1〕定九州,〔2〕至于今诸夏艾安。及苗裔句践,苦身焦思,终灭强吴,北观兵中国,以尊周室,号称霸王。句践可不谓贤哉!盖有禹之遗烈焉。范蠡三迁皆有荣名,名垂后世。臣主若此,欲毋显得乎!

  【注释】〔1〕“九川”,九条大河。有人说九川指弱、黑、河、沇、江、渭、淮、渭、洛。〔2〕“九州”,古代中国设置的九个州。通常指冀、豫、雍、扬、兖、徐、梁、青、荆。

   译文 越王句践,他的祖先是禹的后代,是夏后帝少康的庶子,被封在会稽,以祭祀和守护禹的宗庙。他们身刺花纹,头剪短发,斩草辟荒,在那里建立了城邑。这以后传了二十多代,到了允常。当允常在位的时候,与吴王阖庐因战争结下仇怨而互相征伐。允常死后,他的儿子句践即位,这就是越王。

  元年,吴王阖庐听到越王允常去世的消息,便起兵征伐越国。越王句践派敢死的武士前去挑战,队伍排成三行,走到吴军阵地前,大叫一声就自杀了。正当吴军注意观看这一举动的时候,越军乘机突然袭击吴军。吴军在檇李这个地方被打败了,吴王阖庐也被箭射成重伤。阖庐临终的时候,告诫他的儿子夫差说:“一定不要忘记对越国的仇恨!”

  三年,句践听说吴王夫差日夜练兵,准备报复越国,就打算在吴国尚未兴师时征伐他们。范蠡劝谏说:“不能这样做。我听说,兵器是不吉利的东西,战争是违反道义的行为,争斗是最坏的事情,企图违背道义,喜欢使用凶器,亲身去做坏事,是上天所不允许的,做这样的事是不会有好处的。”越王说:“我的决心已经下定了。”于是就发兵了。吴王闻讯后,全部出动精锐部队打击越军,在夫椒山把越军打败。越王只好带着残存的五千人马退守在会稽山上,吴王率兵追来并包围了越军。越王对范蠡说:“我因为没听你的劝告,所以弄到了这般地步,该怎么办呢?”范蠡回答说:“能够不骄傲自满的,就可以得到天助;能够使国家转危为安的,就可以得人心;能够简省节约的,就可以得地利。以谦卑的言辞给他们送去丰厚的礼品,如果还不肯讲和的话,就用你的身子去同他们换取妥协。”句践说:“好吧。”便命令大夫文种去到吴军营寨求和。文种跪在地上,一边匍匐一边叩头说:“大王的亡命之臣句践派属官文种向您手下的官员报告:句践请求做您的臣子,他的妻子做您的侍妾。”吴王准备答应文种的要求。伍子胥对吴王说:“天把越国赐给吴国,不要答应他们。”文种回来后,把上述情况报告给句践。句践绝望地想杀死妻子儿女,烧毁珍宝器物,孤注一掷去战死。文种劝阻句践说:“吴国太宰伯嚭贪财,可以用重利来诱使他帮忙。请让我单独秘密去见他。”于是,句践便让文种悄悄地把美女珠宝献给吴国太宰伯嚭。伯嚭接受了贿赂,就带文种去见吴王。文种顿首致礼后说:“希望大王宽赦句践的罪过,他将把所有的珍宝器物都献给您。如果不幸不能赦免的话,句践打算全部杀掉他的妻子儿女,烧毁所有珍宝,以仅有的五千人决一死战,那一定会有相应的结果。”伯嚭因而劝吴王说:“越国已经降服为臣子了,如果宽赦了他们,这对我国是有利的。”吴王打算答应下来。伍子胥进谏道:“现在不灭越,以后一定要后悔。句践是贤明的国君,文种、范蠡是忠良的大臣,如果让他们返回越国,将会造成叛乱。”吴王不听伍子胥的劝谏,最终还是赦免了越国,停止作战返回吴国。

  句践被围困在会稽山的时候,叹息说:“我难道就要死在这里了吗?”文种说:“商汤被桀囚禁在夏台,文王被纣囚禁在羑里,晋公子重耳亡命翟国,齐公子小白逃到莒国,最终都成就了王霸之业。由此看来,哪能一定就说不是一种福气呢?”

  吴国赦免了越国之后,越王句践回到越国,便苦身励志,发愤图强,在座旁悬挂一个苦胆,不论坐卧都能看到苦胆,吃饭时也要尝一尝苦胆,向自己发问:“你忘记会稽之耻了吗?”自己亲身躬耕,夫人也亲手纺织,不吃两种荤菜,不穿两种色彩的衣服,礼贤下士,优厚待客,赈济贫民,慰问遭丧人家,与百姓同甘共苦。句践想让范蠡治理国政,范蠡回答说:“在带兵打仗方面,文种不如我,但在能使国家安定,人民拥戴方面,我不如文种。”因此,句践就把国政全部交给文种大夫管理,而让范蠡与大夫柘稽去吴国作求和人质。两年后,吴国放回了范蠡。

  句践从会稽返回已经七年,这期间他安抚官吏百姓,想以此向吴国复仇。大夫逢同进谏说:“国家刚刚经历流离失所之苦,现在才重新富足起来,如果现在就整治武备,吴国一定恐惧,一恐惧,战争的灾难就一定会降临。况且猎鹰在出击之前,必先隐蔽好自己。现在吴国向齐、晋两国兴兵,又同楚、越两国结下深怨。在天下威名赫赫,实际上对周王室形成了威胁,德行少而战功多,必然会过分矜傲。为越国着想,不如结交齐国,亲近楚国,随附晋国,而在外表却更尊重吴国。吴国野心膨胀,必然会轻易地发动战争。这就使我们把握时势,在三国伐吴之时,越国乘其疲困进攻,就可以攻克了。”句践说:“好。”过了二年,吴王准备征伐齐国,伍子胥进谏说:“不行。我听说句践不吃两样菜,与百姓同甘共苦。这个人不死,必然会成为我国的后患。吴国有越国存在,是腹心之疾,而齐国对于吴国来说,则不过是表面上的皮肤病。希望大王把齐国先放在一边,先讨伐越国。”吴王不听,于是便讨伐齐国,把齐国打败在艾陵,俘虏了高昭子和国惠子凯旋。回来后,吴王责备伍子胥,伍子胥说:“大王不要高兴!”吴王发怒,伍子胥打算自杀。吴王听说后制止了。越国大夫文种说:“我看吴王正处于骄傲自大的状态中,请试探一下,向他借粮,来观察一下他对越国有无戒心。”于是就向吴国请求借粮。吴王准备借给,伍子胥劝谏不要借给,吴王到底还是借给了越国,越国便暗自高兴。伍子胥说:“大王不听谏言,三年之后,吴国恐怕就要变成一片废墟了。”太宰伯嚭听说了此事,便在讨论越国问题时多次故意与伍子胥发生争执。因而向吴王进谗言谮毁伍子胥说:“伍员貌似忠厚,实际上是个心肠残忍的人,他连自己父兄的死活都不顾,难道还能顾及大王您吗?大王上次准备讨伐齐国,伍员横加阻拦,不久伐齐成功,他又反过来拿这件事来指责大王。大王如不防备伍员,伍员一定会作乱。”并同逢同一起谋划,向吴王进谗言。吴王起初不听,便派伍子胥出使齐国。后来听说他把儿子托付给齐国大夫鲍氏抚养,吴王大怒,说:“伍员果然在欺骗我!”伍子胥出使回来后,吴王派人赐给伍子胥属镂剑,让他自杀。伍子胥大笑说:“我使你父亲成就了霸业,我又拥立你为王,你最初把吴国分一半给我,我不接受就算了,现在反而听信谗言杀我。可叹呀!可叹呀!你孤家寡人是一定不能独立长久的!”并且告诉来的人说:“一定要把我的眼睛取下来放在吴都东门上,我要看着越兵打进来!”从此,吴王让太宰嚭管理国政。

  过了三年,句践叫来范蠡问道:“吴王已经杀了伍子胥,周围尽是些阿腴奉承的人,可以讨伐了吗?”回答说:“不行。”

  到了第二年春天,吴王北上在黄池与诸侯会盟,吴国的精兵都随从吴王去了,只剩下老弱兵将和太子在国内留守。句践又问范蠡能否讨伐,范蠡说可以了。于是兴发水兵二千人,训练有素的士兵四万人,国君的禁卫部队六千人,担任各种职务的军官一千人,讨伐吴国。吴军战败,杀死了吴国太子。国内向吴王告急,吴王正在黄池与诸侯会盟,怕天下诸侯知道这件事,就把消息隐瞒下来。直到吴王在黄池与各国签订盟约后,才派人送厚礼去向越国求和。越国估计还一时不能够灭吴,便同吴国讲和了。

  又过了四年,越国再次伐吴。吴国的士兵和百姓这时都已疲困不堪,精兵全都战死在齐晋两国。所以,越军大破吴军,并乘势驻军在吴国境内围困了吴军三年,吴军战败,越军又将吴王围困在姑苏之山。吴王派公孙雄光着上身,屈膝来到越王面前求和说:“罪臣夫差冒昧地向您陈述由衷之言,过去曾在会稽山得罪了您,夫差未曾敢违抗您的要求,让大王您平安地回国了。现在大王您即使举足诛杀罪臣,罪臣也一定服从。但我猜想您也能像会稽事件那样赦免我的罪过吧!”句践不忍心拒绝,打算答应他的要求。范蠡说:“会稽那次,天把越国赐给吴国,吴国不要。现在天把吴国赐给了越国,越国难道还要违背天意吗?况且大王您天天一清早就上朝理政,直到很晚才休息,难道不就是为了灭吴吗?筹划了二十二年,一下子就把机会放弃了,能甘心吗?而且天已经赐给了还不要,反过来就要受害。‘到山林中去砍伐做斧柄的材料,手里拿着的斧柄就是制作的榜样,不必远求。’您难道忘记了会稽山的灾难了吗?”句践说:“我想听从你的话,但我又不忍心拒绝那个使者。”范蠡便击鼓进军,说道:“大王已经把军政大权交给了我,使者赶快走,不然将受到惩罚。”吴国使者哭泣着离开了。句践动了恻隐之心,便派人对吴王说:“我将您安置在甬东,去做一百户人的君主。”吴王谢绝道:“我老啦,不能服侍大王了。”便自杀了。临死前遮住自己的脸说:“我没脸见伍子胥呀!”越王于是安葬了吴王,并杀掉了太宰伯嚭。

  句践灭吴以后,便挥师北渡淮水,与齐、晋两国诸侯在徐州盟会,向周王室纳贡。周元王派人向句践赐胙,任命他为伯。句践离开徐州后,渡过淮水南归,把淮上一带割给楚国,把吴国过去侵占宋国的土地归还宋国,割给鲁国泗水东岸方圆百里。在那个时候,越国军队在长江和淮水以东畅行无阻,诸侯都来祝贺,号称句践为霸王。

  范蠡在越王已成就霸业后便离开了越国,他从齐国捎给文种大夫一封信说:“飞鸟一旦被猎尽,猎人就要把良弓收藏起来了,狡猾的兔一旦被打死,猎狗就要被人烹食了。越王长得鸟嘴长脖颈,可以同他共患难,却不可以同他共享乐,你为什么还不离开他?”文种看了这封信,便称病不再上朝了。有人向句践进谗言说文种要作乱,越王便赐给文种一把剑说:“你教给我七条伐吴的计策,我只用了三条就把吴国打败了。那四条计策还在你那里,你为我跟着先王去试试它吧!”文种便自杀了。

  句践去世后,他的儿子王鼫与即位。王鼫与去世后,他的儿子王不寿即位。王不寿去世后,他的儿子王翁即位。王翁去世后,他的儿子王之侯即位。王之侯去世后,他的儿子王无彊即位。

  越王无彊在位期间,越国兴兵北向伐齐,西向伐楚,同中原各国争夺霸权。在楚威王即位的时候,越国北伐齐国,齐威王派人劝说越王:“越国如果不讨伐楚国,往大了说,不能为王,往小了说,不能称伯。猜度越国之所以不讨伐楚国成的原因,是因为没有取得同晋的结盟。韩、魏本来就不打算进攻楚国。韩国如果攻楚,就会损兵折将,而且叶与阳翟两地就危险了。魏国如果攻楚,也会损兵折将,那么陈与上蔡就不稳定了。所以说,即便是二晋追随越国,也达不到去为越国攻楚而损兵折将的程度,不会效汗马之劳。那么,越国如此看重同晋的盟约是为什么呢?”越王说:“要求晋与我们结盟,并不是让他们去交兵作战,更谈不上攻城围邑了。只希望魏国把兵驻扎于大梁城下,希望齐国出兵在南阳莒地一带演习,并屯兵于常、郯二地的边境。这样威慑的结果,将使楚国方城之将不敢南下伐越,淮河之间的楚兵不敢向东伐齐,对越国形成威胁。楚国的商、於、析、郦、宗胡等地以及夏路以西,就不足以抵御秦国,江南、泗上就不足以对抗越国了。齐、秦、韩、魏等国从楚分得利益,这就使二晋不经攻战而分得土地,不加耕耘而有收获。但魏、韩两国不做这些事,却在黄河、华山一带征战,来为齐秦两国所利用,我们所寄希望的人竟如此失策,想以此来称王称霸又怎么谈得到呢?”齐国的使者说:“越国没有灭亡真是万幸呀!我不认为那种像转动眼珠一样运用智慧,能看得见毫毛却看不见睫毛是值得看重的。现在大王知道晋的失策所在,对越国的失误却自己没有察觉。这就是刚才我用眼睛所作的比喻。大王所期待晋的,既不是让他们效汗马之劳,又不是与越国军队结成同盟,只是希望他们来分散牵制楚国的兵力。现在楚国的兵力已经分散了,还有什么期待于晋的呢?”越王问道:“为什么这样说?”回答说:”楚国屈、景、昭三姓大夫布置九军,北围曲沃、於中,一直到无假之关,共有三千七百里;景翠大夫的军队屯集在北面鲁、齐、南阳等处,兵力分散还有比这更大的吗?况且大王所冀求的是使晋楚相斗,晋楚如果不互相征伐,越国就不起兵,这是只知二五,而不知一十。这样好的时机不进攻楚国,我由此知道越国是大不足以称王,小不足以称伯的。再说,雠、庞、长沙等地是楚国的粮食产地,竟陵泽一带是楚国的木材产地,越国如果寻找机会用兵打通无假之关,那么这四邑就不能向楚国郢都进贡粮草物资了。我听说图谋称王而没达到,至少也可以称伯。然而不能称伯的原因,是由于策略上的失误。因此希望大王调转兵锋,进攻楚国。”于是,越国便放弃进攻齐国,转而征伐楚国。楚威王兴兵反攻越国,把越军打得大败,杀死了越王无彊,全部夺得了吴国旧地,一直达到浙江,北面在徐州击败齐国军队,而越国从此也散亡了。许多王室子孙争抢继位,有的称王,有的称君,在靠近长江以南的海滨居住,臣服朝拜于楚国。

  以后过了七代,到了闽君摇,协助诸侯灭秦,汉高祖又把摇封为越王,来延续越国的后代。东越、闽君,都是他的后裔。

  范蠡为越王句践服务,苦身励志,竭尽全力,与句践共同深筹远谋了二十余年,终于灭掉了吴国,报了会稽之耻。然后挥师北渡淮水,兵临齐、晋,在中原发号施令,来尊崇周王室,句践由此称霸中原,而范蠡也被称作上将军。返回越国之后,范蠡认为负有过大的名声,难以同句践长期相处。况且句践的为人,是可以与他共患难,难以同他共安乐。因此,向句践与信告辞说:“我听说主上忧虑,臣子应当替主上承担;主上被侮辱,臣下应当替主上去死。过去大王在会稽受辱,我之所以不死的原因,就是为了有今天。现在既然已经雪耻,我请求让我为大王曾受侮辱而死。”句践说:“我将同你分割国土,每人都有一份。你不同意这样做的话,我就杀了你。”范蠡说:“君王发布命令,臣下按照君王的旨意行事。”于是就装上他的细软珠宝,独自同他手下的人一起乘船渡海走了,始终没有返回。于是句践降诏分封会稽山作为供奉范蠡的城邑。

  范蠡渡海来到齐国,改变了姓名,自称叫鸱夷子皮,在海滨耕耘,亲自尽力劳作,父子整治家产。过了不久,就达到了数十万的家业。齐国人听说了他的贤明名声,就推他为丞相。范蠡喟然感叹道:“居家治产就获得千金,做官就达到了卿相,这是一个老百姓的顶点了。长期享有尊崇的名声,这是不祥之兆。”于是就归还了相印,把他的财产都分散出去,分送给知己的朋友和邻里乡亲,然后带着贵重的东西,悄悄地离去了,定居在陶地。范蠡认为这个地方是天下的中心,经商贸易的途径多,在这里谋生可以致富。于是自称陶朱公,再次苦身励志,父子同耕垄亩,牧养牲畜。把卖价低的东西先贮存起来,等到市场缺乏时卖出去,来争取获得十分之一的余利。过了没多久,就获得了亿万资产。天下人都称道陶朱公。

  朱公住在陶地的时候,生了小儿子。当小儿子长大的时候,朱公的二儿子因杀人被囚禁在楚国。朱公说:“杀人偿命,理当如此。但我听说家有千金的孩子,可以不在大庭广众的市场上被处死。”便告诉他的小儿子前去探视。并拿不显眼的粗糙器具装了千镒黄金,用一辆牛车拉着。准备打发他的小儿子去的时候,朱公的大儿子非要去不可。朱公不让,大儿子说:“家中长子可以称得上是管家,现在弟弟获罪,大人不派兄长去,而让小弟弟去,这是因为我不好呀!”于是就要自杀。他的母亲发话了:“现在让小儿子去,也不见得就能救活二儿子,但却白白地叫大儿子丧了命,如何是好?”朱公没办法,只好让大儿子去了,并写了一封信让他带给旧日的朋友庄生,嘱咐道:“到了那里就把这一千金交给庄生,他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千万小心不要同他争辩!”大儿子上了路,还私下带了几百镒金。

  到了楚国,见到庄生家的房子靠近城墙,需要拨开荒草才能走到门口,生活很贫困。大儿子按照他父亲所说的拿出信件,把千金交给庄生,庄生说:“你快走吧,切勿逗留;即使你弟弟被释放了,也不要问是为什么。”大儿子离开后,没再拜访庄生,却私自逗留在楚国。用他私下带来的那部分钱来贿赂楚国当权的贵族。

  庄生尽管住在穷巷,但以廉洁正直闻名国内,从楚王以下都把他尊奉为老师。当朱公给他送钱的时候,他并没有意接受,打算事成之后再还给朱公,表明信誉。所以收到钱的时候,对他的妻子说:“这是朱公的钱,就像有病不能预测什么时候好一样,以后说不上什么时候要奉还给他,请不要动用。”但朱公的大儿子不知道庄生的意图,认为把钱交给庄生没什么用。

  庄生寻机入宫拜见楚王,说某个星宿出现在某个位置上,这对楚国有害。楚王向来相信庄生的话,就问:“现在对它怎么办?”庄生说:“只有用恩德才能消除灾难。”楚王说:“庄生放心吧,我将行德政。”楚王便派使者密封了贮存各种钱币的府库。楚国的那个当权的贵族惊喜地告诛朱公的长子说:“楚王将要进行赦免了。”问道:“从何说起呢?”回答说:“每次楚王临行赦免以前,总要密封金库,以免有人乘机抢劫。昨天傍晚楚王派人去密封金库了。”朱公长子认为既然赦免,弟弟自然会被释放,而那么多的钱白白扔到庄生那里了,没起什么作用。就又去见庄生,庄生惊讶地问:“你没有走呀?”朱公长子说:“本来就没走,开始是为了照顾弟弟,弟弟现在人们都说要被自行赦免,所以来向先生辞行。”庄生明白他的用意是想再要回那笔钱,就说:“你自己进屋里把钱拿走。”朱公长子就自己进握把钱拿走了,并且一个人暗自得意。

  庄生对被后生小子愚弄很羞恼,便进宫拜见楚王说:“我上次说了某星宿不祥一事,大王说要行德政来改变它,现在我在外面走,路上纷纷议论陶地富翁朱公的儿子因杀人被监禁在楚国,而他家里多次拿钱来贿赂大王手下的大臣,因此认为大王不是为了挽救楚国才大赦的,而是因为朱公儿子的缘故。”楚王大怒,说道:“我虽然无德,但怎么会单单因为朱公儿子的缘故而施恩呢?”就下令杀了朱公的儿子,第二天便发布了大赦令。朱公长子最后是带着弟弟的丧讯而归。

  回家后,他母亲和乡里人都很悲伤。唯独朱公笑着说:“我本来就知道他一定是会使他弟弟丧命的。他并不是不爱他的弟弟,只是因为有不忍割舍的东西。这是因为他从小就同我一起受苦,为生计所窘迫,所以把破财看得很重。至于他的小弟弟,一生下来就处于我富裕的时候,乘着坚固的车子,驾驭良马,追逐狡兔,哪知道钱是从哪来的,所以会轻易舍弃,一点也不吝惜。最初我之所以想派小儿子去,就是因为他能轻易舍财的缘故。而长子却做不到这一点,致使最终使弟弟丧了命。事情必然会发展到这一步,没有什么可悲伤的,我白天晚上本来就是在等待着这个丧讯的到来呢!”

  所以说,范蠡三次迁徙,在天下成了名,并非仅仅是避名离开而已,所到一处,又一定会在那里成名。最后在陶地老死,所以世人相传叫他陶朱公。

  太史公说:禹的功绩很大呀,疏导九川,安定九州,直到今天中原太平无事。到了他的后代句践,苦身励志,终于消灭了强大的吴国,北上陈兵中原,来尊崇周王室,被称为霸主,句践能说不贤明吗?大概在他身上还存有禹的遗风余烈吧!范蠡三迁都获得了荣耀的声名,名垂后世。臣子君主如果像他们这样,即便自己不想显赫,难道可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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