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册

译文

史记新注 作者:(汉)司马迁原著


  译文 丞相公孙弘是齐地菑川国薛县人,字季。青年时任薛县的狱吏,因罪被免职。他家里很穷,便去海边上放猪。在四十多岁时,才开始学习关于《春秋》的各家学说。他奉养后母很孝顺。

  建元元年,当今天子刚刚即位,招纳贤良文学之士。这时公孙弘已经六十岁了,朝廷征召,以贤良文学的身份任为博士。他奉命出使匈奴,回京后向上汇报,不合皇帝的心意,皇帝发怒,认为他无能,于是公孙弘借口生病,免职回家。

  元光五年,皇帝下诏书征召文学之士,菑川国再次向上推荐公孙弘。公孙弘向国人表示辞谢,说道:“我也曾西去京师应皇帝之命,因无能而罢归,希望另行推选他人。”菑川国人坚持要推选他,于是公孙弘来到太常那里。太常令所征来的儒士各自对策,一百多人,公孙弘的成绩居于下等。儒士们的对策上呈皇帝,皇帝将公孙弘的对策提为第一。皇帝召见,看他长得仪表堂堂,便封拜他为博士。当时正值开通通往西南夷的道路,设置犍为郡,巴、蜀两郡的百姓为修路的徭役所困苦,皇帝派公孙弘前去视察。他回朝后向皇帝回奏视察情况,极力陈说西南夷为无用之地,皇帝不听从他的意见。

  公孙弘为人气度恢宏,博闻多见,常说人君怕的是心胸不广大,臣子怕的是不节俭。公孙弘使用布被,吃饭不上两种肉菜。继母死后,他服丧三年。每当朝廷开会议事,他总是陈说事情的头绪和端倪,让皇帝自己作出判断抉择,不肯当面争议。因而皇帝发现他品行敦厚,富于口才,又熟悉文书法令和公务,同时又能用儒家学说作为根据,皇帝对他非常喜欢。两年的时间,官升至左内史。公孙弘奏事时,凡是皇帝不同意的,他从不当廷争辩。他曾和主爵都尉汲黯请求单独接见奏事,汲黯先提出建议,公孙弘随后加以推究陈述,皇帝常常很高兴,他们的建议都采纳听从,因此日益亲贵。他曾和公卿们约定对某种问题的建议,可是他到了皇帝面前,却完全背弃了事先约定的建议,顺从皇上的意旨。汲黯当廷责备公孙弘说:“这个齐地人,很多事情伪诈而不实,起初和我们约定要提出建议,现在却完全背弃了,这是对上不忠。”皇帝质问公孙弘,公孙弘谢罪说:“了解我的人以为我忠心耿耿,不了解我的人认为我不忠。”皇帝同意他的说法。皇帝身边的宠臣常常诋毁公孙弘,皇帝却更加厚待他。

  元朔三年,御史大夫张欧被免职,公孙弘任御史大夫。当时南通西南夷,东置沧海郡,北筑朔方郡城。公孙弘多次进谏,认为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弄得中原疲惫不堪,经营这些无用之地,希望停罢诸事。于是皇帝让朱买臣等人以设朔方郡如何有利来驳难公孙弘。提了十个问题,公孙弘一个也答不上来。他于是谢罪说:“我这个山东鄙陋之人,不知设朔方郡如此有利,希望罢设西南夷和沧海郡,专力经营朔方。”皇帝这才答应他的请求。

  汲黯说:“公孙弘身居三公之位,薪俸优厚,但他使用布被,这是欺诈行为。”皇上以此事问公孙弘。公孙弘谢罪说:“有这回事。九卿之中与我关系好的人没有比过汲黯的,可他今天当庭诘难我,确实切中我的短处。以三公之尊而使用布被,确实是巧饰伪诈,想以此沽名钓誉。而且我听说管仲辅佐齐桓公,却有三处家室,奢侈比于国君,尽管桓公靠他的辅佐而称霸,但这是上僭于国君的行为。晏婴辅佐齐景公,吃饭不设两种肉菜,他的姬妾不穿丝绸,齐国也治理得很好,这是向下和平民看齐。现在我公孙弘位居御史大夫,而用布被,自九卿以下直至办事小吏,没有高低贵贱之差,确实像汲黯说得那样。再者,没有汲黯的忠诚,陛下怎能听到这些话?”天子认为公孙弘谦让,更加厚待他。后来终于任公孙弘为丞相,封为平津侯。

  公孙弘为人猜疑嫉妒,表面上宽厚,内心深不可测。对那些曾和他有过嫌隙的人,虽然假装与之友好,背地里以灾祸进行报复。主父偃被杀,降调董仲舒于胶西,都是公孙弘起的作用。他食不重肉,粗米糙饭,老朋友和他喜欢的宾客却仰仗他供给衣食,公孙弘的薪俸全都用来供给他们,自己家里却无所剩余。士大夫也因此而认为他品德好。

  淮南王、衡山王谋反,朝廷正加紧惩治他们的党羽。当时公孙弘病得很厉害,自己觉得无功而封侯,位至丞相,本应辅佐明君镇抚国家,使人遵守臣子之道。现在诸侯策划叛逆阴谋,这都是宰相不称职所致,担心一旦悄然病死,无法向皇帝交代。于是上书说:“我听说天下通行的通道有五个方面,用来实行五方面通道的是三种美德。君臣、父子、兄弟、夫妇、长幼之序,这五个方面的关系是天下通行的规范,智、仁、勇这三者就是天下的常德,是用来实行通道的。所以孔子说‘努力实践近于仁,勤学好问近于智,知道羞耻近于勇’。懂得这三条,就知道如何自治其身;知道如何自治其身,然后才懂得如何治人。天下没有不能自治而能治人的,这是百世不变的道理。现在陛下亲行大孝,以三王为镜鉴,建立周朝那样的政治制度,兼有文王、武王的才德,奖励贤能之士,给以俸禄,量才任官。臣公孙弘资质庸劣,没有争战之功,陛下特意提拔我于平民之中,封为列侯,位至三公。臣公孙弘的德行、才能与高官厚禄不相称,加上平素有病,担心先于狗马而身填沟壑,最终无法报答皇上的恩德,也无法向您交差。请求归还侯印,退休养老,给贤者让路。”皇帝答复说:“自古以来,奖赏有功、表彰有德的人,守业崇尚文治,遇乱重武功,没有改变这一成规的。我以前勉强获承尊位,心中忧惧,不得安宁,只想与诸大臣治理好天下,这一点你应知道。君子喜爱善美,憎恨丑恶,你如果能做到谨言慎行,进退赏罚之权在朕掌握。不幸你患了风寒之病,何愁不痊愈,竟然上书请归侯印,离职退休,这是显露朕的无德啊!现在朝中政事稍闲,希望你少费心思,专心静养,再辅之以医药。”于是赐予续假,赏给牛酒杂帛。过了几个月,公孙弘病愈,上朝办公。

  元狩二年,公孙弘生病,最终在丞相职位上去世。他的儿子公孙度承袭平津侯的爵位。公孙度任山阳太守十多年,因犯法失去侯爵。

   主父偃是齐国临菑人。他研究纵横家的学说,晚年才研究《易经》、《春秋》以及诸子百家的学说。他在齐地诸生间游学,没人肯厚待他。遭到齐地诸生共同排斥,在齐地不能容身。家里贫穷,也借不到钱,于是他北游燕、赵、中山,都没人能厚待他,客居在外,异常困窘。武帝元光元年间,主父偃认为诸侯都不值得游说,于是西去关中谒见大将军卫青。卫青屡次向皇上说起他,但皇上就是不召见。他用度匮乏,在京城呆得时间久了,王公大臣的食客大都讨厌他,于是他便上书朝廷。他的书奏早晨呈送皇帝,晚上便被召入宫中晋见。他书奏中所讲的九项事情,其中有八项事关律令,有一项是谏止讨伐匈奴。书中说道:我听说圣明的君主不讨厌恳切的规劝以增广见闻,忠臣不敢逃避严厉的责罚而直言相劝,因此政事不失策而功垂万世。现在我也不敢隐蔽忠言逃避死罪而不奉献愚谋,希望陛下赦臣之罪,稍稍省察一下我的意见。《司马法》说:“国家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然太平,忘战必危。”天下已经平定,天子高奏《大凯》之乐,春秋狩猎,以操练兵马,诸侯春天整军,秋天练兵,这是为了不忘记战事。发怒是逆德行为,兵器是不祥之物,争斗更是细微末节。古代的人君一旦发怒,必然要杀人流血,所以圣明的帝王对此慎重行事。致力于战争取胜而穷兵黩武的人,没有不后悔的。过去秦始皇凭借战胜的威风,蚕食天下,并吞列国,使海内统一,其功绩与夏、商、周三代并驾齐驱。他务求战胜,永无休止,又想进攻匈奴,李斯进谏说:“这样做不行。匈奴没有城邑居住,也没有仓贮可守,迁徙流动,像飞鸟一样飘忽不定,是很难控制的。轻兵深入,粮食必然接济不上;转运粮食而前进,粮重难运,不能及时跟上。得到它的土地不能带来利益,得到它的人民不可役使他们守卫。战胜而杀之,那不是百姓的父母官。把中原地区弄得疲惫不堪,只求一时在匈奴的快意,这不是上策。”秦始皇不听劝谏,于是派蒙恬率兵攻打匈奴,扩展土地千里,以黄河为边境。那里本来就是盐碱地,不生长五谷。然后征发天下的成年男子戍守北河。军队在野外风餐露宿十多年,死者不可胜数,始终不能渡河北进。是人马不足、装备不完善吗?而是客观形势不可能啊!又派天下百姓急速转运粮草,从沿海的黄县、腄县、琅邪等郡县起运,辗转运往北河,大致发运三十钟,才能运到目的地一石。男子拼命耕作,满足不了粮饷的需求,女子纺织,还不够军帐之用。百姓困苦不堪,孤寡老弱不能养活,道路上的饿殍一个接着一个,这样天下人才开始反叛秦朝了。

  待到高皇帝平定天下,攻取边境的土地,听说匈奴人聚集在代地的山谷之外,便想进击。御史成进劝谏说:“不能这么干。匈奴人的习性,聚散像鸟兽那样迅速,追赶它们就像搏击影子。现在以陛下的盛德去进攻匈奴,我认为是很危险的。”高帝不听从,于是北进至代外山谷,果然发生了被围困在平城的事件。高帝大概十分后悔,便派刘敬前往匈奴,缔结结亲和约,后来天下人才淡忘了战事。所以《孙子兵法》上说:“兴兵十万,日费千金。”秦朝经常在边境上屯聚精兵数十万人,虽然也有灭敌军、杀敌将、俘虏单于的战绩,却也足以结下怨家,加深仇恨,而不足以抵偿天下的消耗。这种上使国库空虚、下使百姓疲惫,快心于外国的事,并非完美之举。匈奴难以控制,并非一代是如此。驱逐抢掠,是它们的谋生手段,它的习性本来如此。上溯及虞夏商周时代,从不以法令去督责,只把它们作禽兽来畜养,不视为人类。上不考察虞夏商周对匈奴的传统做法,而下则沿袭近代的失误,这是我最为忧虑的,也是天下百姓深感痛苦的。再说,用兵既久,就会发生变乱,差役太艰苦,思想会发生变化。边境上的百姓因疲惫愁苦而产生离散之心,将吏们因心存疑虑而里通外国,故而尉佗、章邯能够实现其野心。秦朝的政令之所以不得行,是因为权力被尉佗、章邯二人所瓜分,这就是成败得失的明证。故而《周书》说:“天下的安危在于发出的政令如何,国家的存亡在于所用的人如何。”希望陛下认真考察,稍加留意深思熟虑一番吧。

  当时赵地人徐乐、齐地人严安也都上书陈述当世要务,各自陈述一事。徐乐说:我听说天下的祸患在于土崩,而不在于瓦解,古今同一道理。什么叫土崩呢?秦朝末年的局面就是。陈涉没有诸侯的尊位,也没有尺寸土地,他本人也并非王公大官名门望族的后代,在乡间也没有什么声望,也不具备孔子、墨子、曾子的贤能,也不像陶朱公、猗顿那样富有,但他起自穷乡僻壤,高举戟矛木柄,袒臂高呼,天下人闻风响应,这是什么原因呢?因为百姓困苦不堪而君主又不加怜悯体恤,下民怨恨而上层不知情,社会习俗已经腐败而国家的政令又不能推行,这三条被陈涉用为政治资本。这就叫土崩。所以说天下的祸患在于土崩。什么叫瓦解呢?吴、楚、齐、赵的兴兵作乱就是。吴、楚等七国阴谋叛乱,各国王都号称万乘之主,兵士数十万人,军威足以镇摄境内百姓,财富足以奖劝其士民,但他们向西不能夺取寸土,而他们本身则被擒于中原,这是什么原因呢?并不是他们的权力比平民还小,也并非他们的兵力弱于陈涉,在当时的情况下,先帝的恩德遗泽未衰减,安居乐业的百姓人数众多,所以发动叛乱的诸侯王没有来自境外的援助。这就叫瓦解。所以天下祸患不在于瓦解。从这些情况看来,天下如果出现土崩的局面,即穷居陋巷的平民百姓也敢于首先作恶而危害天下,陈涉就是其一,更何况可能还有三晋之君这类人物存在呢?天下虽然还没有达到大治,如果不出现土崩的局面,即使有强国劲兵起来反叛,在转身之间就会被擒获,吴、楚、齐、赵就是其例。(吴、楚、齐、赵的下场尚且如此),何况群臣百姓,能造成祸乱吗?土崩、瓦解这两个方面,是国家安危的关键所在,贤明的君主对此都会留心深察的。

  近来关东地区五谷不收,年景未见好转,百姓大都陷于困苦之中,再加上边境上的战事,按事理的发展来看,那么百姓将会不安其居了。不安就容易产生骚动,骚动就是土崩的局面。所以贤明的君主能够看到万物变化的根本所在,明了安危的关键,决策于朝廷之上,消除还未形成的祸患。总之,使天下不出现土崩的局面就是了。这样,诸侯王虽然拥有强国劲兵,陛下您尽管放心去逐走兽、射飞鸟,扩展游乐的园林,尽情极视听之娱,穷骋驰之乐,不会有任何问题。美妙的音乐不绝于耳,密室帐帷之中男欢女爱,艺伎侏儒博笑于面前,但天下也没有值得忧虑的。名声何必像商汤王、周武王那样高,民俗何必像周成王、周康王时那么淳!但是,我认为陛下天然圣明,有宽厚仁慈的资质,若能以治理天下为首务,那么,和商汤王、周武王的美名不难并驾齐驱,而周成王、周康王时的淳厚世风可复兴于今日。掌握土崩和瓦解这两个关键,并采取措施防止,然后可以坐享尊贵安逸之实,扬名广誉于当世,亲近天下臣民,降服四方蛮夷,先帝的余恩遗泽可使数世兴隆,面南而坐,背靠屏风,整齐衣袖,接受王公大臣的朝拜,这就是陛下所做的事了。我听说,谋图王道即使不成功,等而下之,也足以使国家安宁。国家安宁,陛下您求什么得不到,干什么干不成,征服哪里哪敢不服?严安上书说:我听说,周朝统治天卜,盛世达三百多年之久,周成王、周康王是其鼎盛时期,刑罚搁置四十多年而不用。到它的衰败时期,也是三百多年,所以春秋五霸更相兴起。五霸之所以称霸,因他们常常辅佐周天子兴利除害,除暴禁邪,匡正天下以尊周天子。五霸败落之后,没有圣贤君主继起,周天子孤立衰弱,号令不能推行。诸侯恣意行事,强者欺凌弱者,人多欺侮人少,田常篡夺齐国政权,六位卿大夫瓜分晋国,天下都成为战乱之国,这是老百姓受苦的开始。于是,强国致力于进攻,弱国准备防守,合纵连横,战车驰驱往来,往往互相撞击,兵士们的盔甲里长满虮虱,老百姓有苦无处诉说。

  后至秦王嬴政,他蚕食天下,并吞列国,称号为皇帝,手握天下大权,拆毁诸侯的城郭,销熔兵器,铸为钟架,表示不再用兵。天下百姓得以免除战乱之苦,以为遇上圣明天子,人人自以为获得新生。假使秦朝放宽刑罚,轻收薄征,减少徭役,提倡仁义,贱视权利,崇尚敦厚,鄙贱智巧,移风易俗,教化海内百姓,那么会世世代代平安。但是秦朝不推行这种世风,而沿袭它的旧时习俗,玩弄智巧追逐权利的人得到进用,品行敦厚忠信的人遭到排斥;法令严厉,政治残酷,因而很多人阿谀奉承,皇帝天天听到的是甜言美语歌功颂德。皇帝志得意满而想入非非,便想扬威境外,于是派蒙恬率兵北攻匈奴,扩充疆土,戍守于北河,使百姓急运粮草紧随大军之后。又派尉屠睢率水军南攻百越,派监禄开渠运粮,深入越地,越人逃窜。这样旷日持久,军粮接济不上,越人进击,秦兵大败。秦朝于是派尉佗率兵戌守越地。在当时,秦朝的祸患北起于匈奴,南至南越,驻军于无用之地,进退不得。这样持续十多年,丁男披甲打仗,丁女转运粮草,困苦不堪,无法生活,在路旁上吊自杀的,一个接着一个。后来秦始皇去世,天下人纷纷背叛秦朝,陈胜、吴广起事于陈县,武臣、张耳起兵于赵地,项梁起兵于吴地,田儋起兵于齐地,景驹起兵于郢,周市起兵于魏地,韩广起兵于燕地,深山大谷豪杰并起,不可胜记。他们都不是公侯的后代,也并非掌权的官员。他们没有些微的势力,起于民间,手执戈矛木柄,一时共同行动,不谋而合一齐起事,不约而同会合一起,攻城夺地,至于称王称霸,这是当时的弊政造成的。秦帝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之所以亡国绝后,是穷兵黩武的祸害。所以说,周朝失之于弱,秦朝失之于强,是不知因时变通的祸患啊!

  现在朝廷想招抚南夷,使夜郎来朝贡,降服羌人、僰人,攻取州之地,在那里修建城邑,又想深入匈奴,焚烧匈奴的茏城,对此议事大臣纷纷称美。我以为这只能使议事大臣得利,对国家来说可并非是善策。现在汉朝内无狗吠之惊,却受经营远方之累,使国家虚耗而疲惫,这可不是养育万民的办法。为了满足无穷的欲望,图一时之快意,和匈奴结怨,这不是安边的办法。灾祸已成而不加化解,休战后又起兵,内地百姓为此而愁苦,边地人闻此而惊骇,这种状况是不能持久的。现在全国正在打造盔甲,磨砺刀剑,矫正箭杆,积聚弓弦,转运军粮,不见休止之时,这是全国共同为之忧虑的。用兵既久,就会产生变乱,差役频繁,就会另生杂念。现在外在郡国土地或近千里,城邑也有数十座,利用山川形势和土地,足以挟制境内百姓,威胁附近诸侯,这对朝廷是很不利的。考察以前齐国、晋国之所以灭亡,是因为公室削弱、六卿太强盛;考察近来秦朝之所以灭亡,是因为实行严刑峻法、欲望太强且永无穷尽。现在地方郡守的权势之重,并非六卿可以比的;它管辖的地方几近千里,并非出于闾巷之人可以比拟的;它的武器装备,可不止戟矛木柄的作用。如果遇上天下变乱的时机,将出现怎样的局面,就不可讳言了。

  主父偃、徐乐、严安的书奏呈送给皇帝,皇帝召见他们三人,对他们说:“诸位以前在哪里?为什么我们相见这么晚呢!”于是皇帝任命主父偃、徐乐、严安为郎中。主父偃多次进见,上疏言事,皇帝下诏任命他为谒者,升为中大夫。一年之中,四次提升主父偃的官职。

  主父偃劝说皇帝:“古代诸侯的封国不过百里,不论其强弱,形势容易控制。现在诸侯王有的连城数十座,地广千里,如对他们宽缓,他们则骄奢淫佚,对他严急,他们就依仗其强大联合起来对抗朝廷。如果用法律条文削夺他们的势力,就会萌生叛乱的念头,不久前晁错的做法就是其例。现在诸侯王的子弟有的多达数以十计,其中只有嫡长子才能世代继位,其余虽系骨肉之亲,得不到寸尺的封地,这样仁孝之道得不到体现。希望陛下下诏,令诸侯王推广恩泽,把土地分封给子弟,按地封侯。那些子弟会人人高兴,满足了他们的愿望,朝廷以广施恩德之名,收分割其国土之实,不必朝廷下令削夺,他们会渐渐削弱的。”于是皇帝采纳了他的计策。主父偃又劝说皇帝:“茂陵县刚刚设立,把全国的豪强和兼并之家以及乱众之民都迁到茂陵,对内可充实京师,对外可消除奸猾之徒,这是所谓的不杀而害除。”皇帝又采纳了他的计策。

  在尊立卫皇后以及揭发燕王刘定国的犯罪阴谋等事件中,主父偃是立了功的。朝廷大臣都畏惧他那一张利口,对他的贿赂赠送累计千金。有人劝说主父偃:“你也太专横了。”主父偃说:“我自从少年游学四十多年,自身郁郁不得志,父母不认我这个儿子,兄弟也不收留我,各王公的宾客也厌弃我,我受的困厄太久了。再说,大丈夫生在世上,生不能列鼎而食,也要遭鼎烹而死。我年岁已老,要做的事很多,所以才倒行逆施,急暴从事。”

  主父偃大谈朔方土地肥沃,物产富饶,北依黄河,秦朝蒙恬在那里筑城以驱逐匈奴,对内地来说,节省了辗转运输和漕运的费用,这是扩展汉朝领土、消灭匈奴的根本大计。皇帝看了他的奏疏,交公卿大臣议论,大家部认为不利。公孙弘说:“秦朝时曾征发三十万兵民在北河筑城,始终没有筑成,不久就放弃了。”主父偃大谈如何有利,皇帝竟然采纳了他的主张,设立朔方郡。

  元朔二年,主父偃揭发齐王刘次景私生活恣肆淫佚,行为乖僻,皇帝便任命主父偃为齐国相。主父偃来到齐地,把兄弟们和宾客召来,把五百金分散给他们,并责备他们说:“起初在我穷极无聊时,众兄弟们不肯供给我衣食,众宾客不让我进门;现在我当了齐相,诸位有的到千里之外迎接我。我现在宣布,与诸位绝交,不要再进我的家门!”于是派人用齐王与其姊通奸事威胁齐王,齐王认为最终逃脱不了这一罪名,恐怕像燕王那样被处死,便自杀了。有关官员把此事上报朝廷。

  主父偃为平民时,曾游历燕、赵等地,到他后来做了高官,便揭发燕王的犯罪行径。赵王刘彭祖担心他成为赵国的祸害,打算上书揭发他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因为当时主父偃在朝中任职,不敢揭发。到他被任为齐相,出关东行,赵王便派人上书朝廷,揭发主父偃接受诸侯王的贿赂,因此诸侯王子弟很多人得到封爵。后来齐王自杀,皇上得知,大为恼火,认为是主父偃劫持齐王迫他自杀的,便把主父偃召回,交司法部门处治。主父偃承认接受诸侯王的金钱贿赂,并没有劫持齐王迫他自杀。皇帝不打算处死主父偃,这时公孙弘任御史大夫,他上奏说:“齐王自杀绝后,齐国被废除为郡,归朝廷管辖,这一事件主父偃本是首恶,陛下不杀主父偃,无法向天下人交待。”于是处死主父偃,灭其三族。

  在主父偃高贵得宠之时,门下食客数以千计,到他被族灭,没有一人为他收尸,只有洨县人孔车将他的尸体装殓葬埋。皇帝后来听说此事,认为孔车是个忠厚人。

   太史公说:公孙弘品德虽然好,但也遇上好时机。汉朝建立八十多年了,皇帝正注重文化,招收才能杰出的人士,以推广儒家和墨家的学说,公孙弘的对策高居榜首。主父偃当权时,诸公卿都纷纷加以赞誉,及其身败名裂被处死以后,士大夫们争相指责其过恶。真是可悲啊!

  太皇太后诏命大司徒、大司马说:“听说古代的治国之道,使百姓富足是治国之首;使百姓富足的关键,在于节俭。《孝经》里说:‘要使上层得以安宁,下民得到治理,没有比礼仪更好的了。’‘礼仪的精神,与其奢侈,宁可俭约。’从前管仲辅佐齐桓公,使之称霸诸侯,有多次会盟诸侯、匡正天下的功劳,但孔子认为他不懂礼,因为他过分奢侈,比拟于君主。夏禹居住低矮的房屋,穿粗劣的衣服,后世帝王不遵循夏禹的节俭之道。从这方面来说,国家大治鼎盛,德政优施,都高不过节俭之德。用节俭精神教化民俗,则上下贵贱秩序井然,骨肉之间更加亲密,争讼的根源就会消除。这才是家给人足、刑措不用的根本啊!怎能不致力于此呢!三公是百官之长,万民的表率,没有树立笔直的标志而映出弯曲影像的道理。孔子不是说过吗:‘您带头走正道,谁敢走邪路。’‘提拔好人,教育能力弱的人,百姓自然会互相劝勉。’从汉朝建立以来,宰辅大臣能身行俭约、轻财重义,皎然突出的,没有像过去的丞相平津侯公孙弘那样的人。位居丞相之职,却使用布被,吃粗米糙饭,每餐不过一个肉菜。他的老朋友和他所喜爱的宾客,他把俸禄分出供给他们,自己没有节余。这确实是对自己以俭约克制,对外遵从通行的制度。汲黯为此责问他,他才把实情向皇帝报告,这可以说是低于制度规定的标准而可以施行的那种情况。但只有品德高尚的人才可以做到,否则不行。这与那种背地里奢侈过分而外表假装节俭以沽名钓誉的行为,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后来公孙弘因病请求退休,孝武皇帝当即下令说:‘奖赏有功的人,表彰有德的人,扬善惩恶,这些您应了解。希望您少费心思,保养精神,再辅之以医药治疗。’特赐续假治病,并赏赐牛酒杂帛。过了几个月,病情痊愈,才上朝办公。到元狩二年,善终于丞相职位上。了解臣子的莫若君主,这就是明证。公孙弘的儿子公孙度承袭爵位,后来任山阳太守,因犯法失去侯爵。表彰品德行谊高尚的人,是为了引导流俗、激励风化,这是圣明天子的遗制、万古不变的通则。兹令赐予公孙弘的子孙中按次序当为继承人的,爵为关内侯,食邑三百户,征召至公车府,把名字上报于尚书,朕将亲自面授官职。”

   班固赞曰:公孙弘、卜式、兒宽都曾以鸿才大略之资受困于低贱之位,在边远地区放猪牧羊,若非遇上圣明之时,哪能获得公卿之位呢!当时汉朝建立六十多年,海内安定,府库充实,但四方蛮夷尚未归服,朝政制度也多有缺略,皇帝正想进用文武人才,求之如不及。起初曾以蒲轮安车迎接枚乘,见到主父偃而叹息相见恨晚。于是,群臣向慕而起,异能人才同时并出。卜式从牧人中被起用,桑弘羊从商贾中被提拔,卫青奋起于奴仆之中,金日出于归降的胡虏,这些人亦即古时筑墙喂牛人之辈啊!汉朝出现人才之多,在这时达到极盛的局面。博学的儒者有公孙弘、董仲舒、兒宽,品行笃厚者有石建、石庆,质朴正直者有汲黯、卜式,推举贤才则有韩安国、郑当时,制定律令则有赵禹、张汤,文采风流则有司马迁、司马相如,能言善辩诙谐幽默则有东方朔、枚皋,善于应对则有严助、朱买臣,精通天文历算则有唐都、落下闳,以乐律见长则有李延年,精于国计运筹则有桑弘羊,奉命出使不辱君命则有张骞、苏武,著名将帅则有卫青、霍去病,接受遗诏辅弼幼主则有霍光、金日。其余不可胜纪。因此,当时创建的功业和流传下来的典章制度、文物典籍,后代莫能企及。孝宣皇帝继承大统,继修先帝大业,同样宣扬儒家的六艺,选拔优秀人才,萧望之、梁丘贺、夏侯胜、韦玄成、严彭祖、尹更始以精于儒术被进用,刘向、王褒以文章扬名于世。著名将相则有张安世、赵充国、魏相、邴吉、于定国、杜延年,治民名臣则有黄霸、王成、龚遂、郑弘、邵信臣、韩延寿、尹翁归、赵广汉等人,他们都有功绩被后世称述。这些人与武帝时的名臣比起来,功业稍差一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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