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儒家与现代化1

从现实到理想

儒家与现代人生 作者:傅佩荣


  如果我们接受儒家的信念,肯定人的潜能可以用"人性向善"来描述,那么人的现实与理想又该如何掌握呢?这个问题只有在辨明"什么是善"之后,才可能进一步加以讨论。

  通常对于"什么是善",有两种粗糙的看法。一是认为善是外在的、客观的,就是只要一个人的行为符合某些既定规范,从对父母的晨定昏省到对社会的急公好义,都可以视为好人好事的代表。这种看法的困难是,有些善行可能是伪装的,甚至成为沽名钓誉的手段,譬如,某些造桥修路的大善人竟是为害乡里的恶徒。另一种看法则主张善是内在的、主观的,就是只要一个人有心为善,那么他的行为效果即使造成各种灾难,也不失为一个善人。然而在"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情况下,谁能不觉得内疚呢?谁还能自视为义人呢?

  以上两种看法可以分别称为效果论与动机论,显然各有所偏也各有所见。儒家的立场呢?中庸之道。善必须兼顾效果与动机,涵盖外在规范与内心要求。以孔子当时所面临的处境来说,"礼坏乐崩"是指外在规范之瓦解,那么如何维系并且重建呢?只有通过对内心要求之强烈自觉,而内心要求即是"仁"。"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就是明确的呼吁。不过,这里毋须矫枉过正,以为孔子走入内心世界,成为纯粹的动机论者。因为孔子说自己"三十而立",又说"立于礼",足见内心要求与外在规范配合起来,"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才是儒家对于"善"的真正见解。

  用浅近的话来说,"善"是两个或多数主体之间,适当关系之满全,这里隐含三点意思:其一,独自一人时,无善可言;善必须在人我相待的场合才能展现,"仁"字"从人从二",确有深旨。试问:人无父母,如何尽孝?人无国家,如何尽忠?人无朋友,又如何讲信修睦?孝、悌、忠、信当然是善,但是独自一人流落荒岛时,如何满全这些要求?其二,人与人之间"在假设上"必有某种适当关系,因此,若不能生而知之。就要学而知之,甚至困而知之,同时,所谓"适当",又随古今中外时空不同而稍异,若想行善,岂能单靠一厢情愿?这是儒家重视学习与教育的主要原因,亦即不仅为了谋生活,更为了安性命。其三,要求"满全"这种关系的动力,则无疑是与生俱来的。所谓"见父母自然知孝,见兄长自然知弟(同'悌')",在一见之后就有要求满全的动力自然涌现。因此,善一方面摄礼归仁,另一方面摄仁契礼,必待仁礼相应,既有内在基础,又有外在行动,然后可说"为善"。

  现实生活只有一个指标,就是"择善固执",不然难免荒废、遗忘或背离人性向善的根本要求。当然,人生还有一些非关道德的潜能可以体现,如知识与艺术,儒家对此亦充分肯定及发挥。但是,若试问什么是所有的人共同的立足点?则答案不是需要智慧与环境才能获得的知识,也不是需要敏感与才情才能品味的艺术,而是只要踏实地活在人间,尽其心安与人相处就可以成就道德上的善。这是人的现实呢?还是人的理想?儒家把现实与理想相含互摄的手法,令我心悦诚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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