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张易之张昌宗到底是武则天的什么人

隋唐历史文化 作者:郭绍林 著


  摘要:古今中外一致认为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是武则天的面首。二张是由太平公主介绍给武则天的。武则天先后成为唐太宗唐高宗父子的配偶,已被时人抨击为乱伦,到了心如枯井的74岁,又由女儿给自己介绍野男人,于理不通。武则天年迈病重,行将就木,正统派趁机发动政变以恢复李唐政权,斗争矛头理应首当其冲地对准政敌,怎么以杀掉两个面首为号召。结合武则天企图延年益寿的种种行径,分析文献中关于二张的关键词"美"、"鹤"、"仙"、"神丹",可以认为:二张是武则天的保健护理医生和羽化登仙的中介。此其一。其二,当时朝臣有两股重要力量,一股是逐渐削弱的诸武,一股是或明或暗主张还政于李唐的正统派,都属于外朝。武则天利用这两股力量的同时,还要对他们加以平衡、防范和抑制,需要经营自己的政治势力--内朝,因而二张又充当了武则天的私人政治力量。二张被武则天委以重任,参预朝政,注视和防范正统派联合太子剥蚀武则天的权力,必然受到正统派敌视仇恨。既然二张在维护武则天的健康和政柄,武则天保护二张,也就意味着维护自己的利益,彼此关系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二张被正统派杀掉,武则天便失去羽翼,最终落到舐糠及米的下场。

  一

  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到底是武则天的什么人?《旧唐书》卷78《二张传》解释为:"兄弟俱侍宫中,……俱承辟阳之宠,……丑声闻于外",被朝臣说成是"内宠"。这里用了一个典故。审食其长期侍奉西汉高帝的皇后吕雉,受到宠爱,被封为辟阳侯。这一说法被现代史家承袭。岑仲勉《隋唐史》上册第161页说是"面首之流"。吕思勉《隋唐五代史》上册第160页说是"嬖幸"。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第三编第一册第111页说武则天用作"内宠","不给他们行政上的重权"。《剑桥中国隋唐史》第316页也说是"面首"。总之,古今中外一致认为二张不过是武则天的野男人而已。

  十年前,我在《史学月刊》1985年第3期发表了《唐高宗武则天长驻洛阳原因辨析》一文,提出了不同看法,指出:"二张是在万岁通天二年(697)被推荐给武则天的,这时武则天已74岁。试想,一个早已到了心如枯井年岁的老太婆,是否还有怀春的心思?"因此,二张"不过是武则天扶持起来的私人势力,过从亲密或有之,燕昵嬖幸则未必"。为该文主旨所限,我对二张同武则天的关系未做更进一步的思考。现在应该继续提出的问题有两点:其一,二张是由太平公主介绍来的。武则天14岁时被唐太宗纳为妃子,太宗死后,又被唐高宗立为妃嫔、皇后。通过正当程序,被迫成为父子二人的配偶,她尚且受到时人的猛烈抨击(参见《骆临海集》卷10《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风波未平,又接受女儿给自己介绍野男人,未免太不近情理。其二,武则天对于二张,如果确实"不给他们行政上的重权",他们在政治生活中便是无足轻重的人物。武则天行将就木,他们自然会很快失去依怙,变得更加微不足道。张柬之政变旨在恢复李唐政权,何以不把斗争矛头首当其冲地对准政敌,反而以诛杀这两个小人物为号召?因此,本文辨析史料,廓清迷雾,不仅仅在于赓续那篇旧文,还在于以该题为线索,剖析武周后期的政治格局。

  二

  旧史记载,二张被介绍给武则天时,正当二十余岁,都长得十分标致。张易之"白皙美姿容"(《旧唐书》卷78《二张传》),张昌宗"面似莲花"。(《旧唐书》卷90《杨再思传》)太平公主推荐张昌宗入宫侍奉武则天,张昌宗奏道:"臣兄易之器用过臣,兼工合炼。"(《旧唐书》卷78《二张传》)张易之因而也被召入宫中。武则天特地创设官署控鹤府,以二张为控鹤府内供奉。控鹤府旋改为奉宸府,张易之为奉宸令。武三思奏称张昌宗是神仙王子晋的后身,"于缑氏山立庙"。(《朝野佥载》卷5)因此,武则天命张昌宗"被羽衣,吹箫,乘木鹤,奏乐于庭,如子晋乘空"。(《旧唐书》卷78《二张传》)武则天患病时,专门到缑山"谒升仙太子(王子晋)庙"。(《资治通鉴》卷206)后来,张昌宗以罪受到弹劾,武则天想为他开脱罪责,坐朝问宰臣:"昌宗于国有功否?"杨再思答道:"昌宗往因合炼神丹,圣躬服之有效,此实莫大之功。"(《旧唐书》卷90《杨再思传》)武则天极为高兴,下令赦罪复官。张柬之政变前,武则天卧病皇宫中的长生院,二张侍奉。政变时,武则天躺在皇宫中的迎仙宫,二张被斩于廊下。我们如果注意到这些记载中的关键词"美"、"鹤"、"仙"、"神丹",便可寻绎出一条思路:二张是武则天延年益寿的保健护理医生和羽化登仙的中介。

  要论证这一点,需要考察一下武则天该时期关于自己延年益寿的种种行径。

  武则天称帝时已67岁,15年间频频改元,多数年号如长寿、延载、天册万岁、万岁登封、万岁通天、圣历、久视等等,都寄寓着健康长寿的含义,反映了这位老妪的心态。

  具体事迹可以按照年代顺序爬梳到以下一些:长寿元年(692),武则天69岁,以齿落更生,大赦天下,改元。

  延载元年(694),71岁。嵩岳山人韦什方自称450岁,能合"长年药"。武则天赐他姓"武",提拔为正谏大夫、宰相,派他乘驿车去岭南采药。他回洛阳至偃师,因同伙妖妄事暴露而自杀。

  万岁通天二年(697),74岁。朱前疑被提拔为驾部郎中。他所以能平步青云,仅仅由于迎合了武则天的长寿心理。此前,他上书说:"臣梦陛下寿满八百",被授以拾遗。又自称"梦陛下发白再玄,齿落更生",迁驾部郎中。又上书说:"闻嵩山呼万岁",被赐以高级官员才有资格佩带的绯色算袋,因他的级别尚不够五品,着令"于绿衫上佩之"。(《资治通鉴》卷206)

  圣历二年(699),76岁。武则天因病欲祭祀嵩岳少室山,路过缑山,拜谒升仙太子庙后,无力继续前进,就派给事中阎朝隐前去为自己祈祷。阎朝隐曲申悦媚,以自身为牺牲,沐浴伏俎上,请代武则天受苦。武则天病轻后,对他给予重赏,"赐绢彩百匹、金银器十事"。(《旧唐书》卷190中《阎朝隐传》)

  洪州僧胡超自称数百岁,受武则天命合"长生药",花费巨万,三年而成。武则天服药后,病情好转,"以为神妙,望欲彭祖同寿,改元为久视元年(700)"。(《朝野佥载》卷5)武则天时年77岁。

  这一年,武则天还遣使迎请荆州当阳山玉泉寺禅僧神秀来洛阳。神秀对于帝王,"传圣道者不北面,有盛德者无臣礼",加上已是90多岁的高龄,便"趺坐觐君,肩舆上殿";武则天反而对他"屈万乘而稽首"。(《张燕公集》卷14《唐玉泉寺大通禅师碑》)武则天把他安排到内道场中,"丰其供施,时时问道"(《宋高僧传》卷8《神秀传》),这无疑与武则天健康恶化、祈求佑护有关。

  长安四年(704),81岁。长安崇福寺僧法藏召至洛阳,供奉于内道场。他向武则天谈起自己年青时曾炼指供养岐州法门寺舍利塔,那里是珍藏阿育王所分发佛舍利的圣地。武则天已卧病数月,于是命一位宰相同法藏一起前往法门寺迎舍利。次年正月十一日,舍利迎至洛阳。武则天下令王公百官善男信女都制作精美华贵的幡华幢盖,由太常寺演奏庄严的乐曲,将舍利迎至明堂。正月十五日,武则天"身心护净,头面尽虔",请法藏捧持舍利,"普为善祷"。(《大正藏》卷50,崔致远《唐大荐福寺故寺主翻经大德法藏和尚传》)但武则天健康恶化已如狂澜既倒,借助于法藏,乞灵于佛教圣物,也未能好转。七天后,张柬之便乘机发动了政变。

  二张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被武则天任用的。现在再对上述关键词所含的意蕴加以诠释和演绎。

  美--二张以姿容俊美受到武则天的喜爱,武则天还"令选美少年为左右奉宸供奉"(《旧唐书》卷78《二张传》),隶于张易之麾下。我在上述旧文中指出:武则天"无非是出于一个女性的审美心理,挑选高级侍员,要求形象好一点。这也无足为怪"。这在唐代是人们的普遍心理,不管是异性还是同性,都这样看待。侍郎蒋凝长得标致,"每到朝士家,人以为祥瑞",称他为"水月观音"。(《北梦琐言》卷5)

  鹤、仙--鹤是一种长寿高雅的飞禽,被人们赋予灵异的性质。《太平广记》神仙诸卷所收的故事,很多讲到凡人化鹤、成仙飞天,神仙化鹤、下凡度世,以及仙鹤助人飞升成仙。因此,古人不仅以为鹤有延年益寿、国泰民安的世俗性功能,还有羽化升天、导引成仙的出世性功能。

  儒家的礼法主张规定了男女、夫妻、父子、君臣各自的名分,不可逾越,是当时占支配地位的政治伦理体系和正常的封建秩序。武则天要想克服儒学给自己带来的不利,打破传统的男性皇储继位制度,自己当皇帝,当时只有佛教可资利用,因为佛教讲前世和来世,游谈无根,无从验证。于是佛教徒配合武则天称帝大造舆论,说她本是男性菩萨弥勒,"下生作阎浮提主"(《旧唐书》卷183《薛怀義传》);还说净光天女本是男身菩萨,"为众生故,现受女身","当王国土,得转轮王","女既承正,威伏天下,阎浮提中所有国土,悉来奉承,无违拒者"。(《大方等无想经》卷4、卷6)她以佛教开革命之阶,把李唐道先佛后的政策调整为佛先道后,几次接受群臣所上的尊号都有"金轮圣神皇帝"字样。

  她在利用佛教的前后,并不排除对其余多种迷信的信仰和利用,因而以"好祥瑞"(《资治通鉴》卷205)著称于世。这类事迹很多,这里只就与本题关系密切者加以列举。

  光宅元年(684),武则天以皇太后身份临朝称制,把洛阳由东都改称为神都,中书省、门下省分别改称为凤阁、鸾台,宰相名号同中书门下三品相应改为同凤阁鸾台三品。

  垂拱四年(688),武承嗣伪造瑞石,在白石上镌刻"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字,令人上表奏称获之于洛水。武则天号其石为"宝图",又改为"天授圣图",封洛水神为"显圣侯",洛水为"永昌洛水",禁渔钓。自己接受加号为"圣母神皇",拜洛水,受"天授圣图"。改嵩岳为"神岳",封其神为"天中王",禁刍牧。她还下令毁乾元殿,就地修造明堂,号为"万象神宫"。这是一座近30丈高的建筑,一共三层,上层以九龙捧一圆盖,盖上设一铁凤,高一丈,饰以黄金。明堂北修造天堂,号为"功德堂",安放大佛像。

  天授元年(690),群臣表奏凤凰从明堂飞入上阳宫,又飞至左肃政台(御史台),栖息于梧桐树上,然后向东南飞去;另有数万只赤雀栖息于朝堂。于是武则天革唐命建周朝称皇帝,接受尊号为"圣神皇帝"。

  万岁登封元年(696),武则天赴嵩岳举行封禅大典,尊"天中王"为"神岳天中黄帝"。明堂毁后复修,号为"通天宫"。

  控鹤府就是在这种氛围中设置的。龙凤鸾鹤,天神地祇,各种神灵,各类祥瑞,简直是一个神仙世界、神仙朝廷。那么,鹤在其中如何体现功能呢?

  《太平广记》卷66《女仙》载有一则唐代女子谢自然的小说。谢自然从小修道,居止于金泉山室,不食不饮。神仙经常降临其处。"金母乘鸾,侍者悉乘龙及鹤,五色云雾,浮泛其下。"谢自然应"仙人来召,即乘麒麟升天","回时乘鹤"。"每天使降时,鸾鹤千万,众仙毕集。位高者乘鸾,次乘麒麟,次乘龙。鸾鹤每翅各大丈馀。近有大鸟下长安,鸾之大小,几欲相类,但毛彩异耳。言下长安者名曰天雀,亦曰神雀,每降则国家当有大福。"后来,她"于金泉道场白日升天",成了女仙。国家大福,凡人成仙,古人所认为的鸾鹤世俗性和出世性功能,都于此可见。

  具体到二张,系依据《神仙传》中的一则故事。《太平广记》卷4《神仙》引述道:"王子乔(晋)者,周灵王太子也,好吹笙作凤凰鸣,游伊洛之间。道士浮丘公,接以上嵩山,三十馀年。后求之于山,见桓良曰:'告我家,七月七日待我于缑氏山头。'果乘白鹤,驻山岭,望之不到。举手谢时人,数日而去。后立祠于缑氏及嵩山。"武三思等人曾以张昌宗事赋诗。学士崔融所作《和梁王(武三思)众传张光禄(昌宗)是王子晋后身》最为著名,称颂张昌宗为:"中郎才貌是(张昌宗有西晋虎贲中郎将潘岳那样的才华和美貌),柱史姓名非(老子李耳在洛阳任东周柱下史,被道教尊为教祖,并附会为炼丹始祖。张昌宗充当老子那样的角色,只是姓名不同而已)。……天仗分旄节,朝容间羽衣。……朝朝缑氏鹤,长向洛城飞。"(《全唐诗》卷68)武则天所以任命二张为控鹤府内供奉,认同张昌宗是王子晋后身,在缑山立升仙太子庙,患病时前往参拜,命张昌宗披羽衣吹箫乘木鹤,作王子晋乘空状,无疑出于鹤、仙信仰,希求除病健身和羽化成仙,而把二张看作达到该目的的中介。

  神丹--张易之"工合炼",张昌宗"合炼神丹",具体情况已不得其详。崔融诗有"丹成金鼎献"句,可见是为时不短的活动。前述韦什方、僧胡超事,足见武则天对"长年药"、"长生药"的迷信和对合药者的器重。她对二张的期待和信任,也就可以想见其仿佛。

  这里还需要一并考察旧史所说的两个所谓"面首",以揭示二张同武则天的关系。一个是冯小宝,"卖药洛阳市"(《资治通鉴》卷203),由唐高祖女千金公主推荐给武则天。武则天这时已年逾花甲,为了让他出入皇宫方便一些,就将他度为僧人,与驸马都尉薛绍合族,改名薛怀義。从此,他与洛阳大德法明等八僧进入皇宫内道场念经。宗楚客为他作传,"论薛师之至,从天而降,不知何代人也,释迦重出,观音再生"。(《朝野佥载》卷5)垂拱元年(685),薛怀義奉武则天命监修故白马寺,担任寺主。以后,他或者两度在宫中充使督造明堂、天堂,或者两度被任命为大总管,带兵抵御突厥的进犯。僧人为武则天称帝造舆论事,就是他伙同法明等八僧干的,他们因而被封爵县公,赐紫袈裟、银龟袋。后来,他厌于入宫,骄倨无礼,纵火天堂,沿及明堂,证圣元年(695)被武则天下令杀掉,武则天时年72岁。另一个叫沈南璆,是位御医。薛怀義认为是他导致自己受到武则天的冷落,为泄愤烧掉天堂、明堂。所可注意者,此二人都与医药有关。他们同二张一样,都在为武则天的延年益寿效力,自然会随时侍奉,为她检查身体、调养健康,容易被人们看作有暧昧关系,是所谓面首。而薛怀義既然长期被用以督造工程、领兵打仗,看来对医道并不精通,这大概是武则天决意抛弃他的基本原因。两年后,便由合药有效的二张填补了他的空缺。

  三

  二张同时还是武则天的私人政治力量。

  武则天时期的朝臣,有两股重要的政治力量。一股是诸武,其中最活跃的有武则天的侄儿武承嗣、武三思、武攸宁、武懿宗以及外甥宗秦客、宗楚客等人。他们力劝武则天改朝换代,在武周政权中把持要职,炙手可热。武承嗣、武三思都觊觎着被立为皇太子,曾引起武则天的认真考虑。另一股是或明或暗主张还政李唐的正统派力量。在当时严峻的政治条件下,他们最初所能争取的只是在皇储问题上立子不立侄。李昭德对武则天说:"岂有侄为天子而为姑立庙乎?以亲亲言之,则天皇是陛下夫也,皇嗣是陛下子也,陛下正合传之子孙,为万代计。况陛下承天皇顾托而有天下,若立承嗣,臣恐天皇不血食矣。"(《旧唐书》卷87《李昭德传》)狄仁傑也说:"姑侄之于母子孰亲?陛下立子,则千秋万岁后配食太庙,承继无穷;立侄,则未闻侄为天子而祔姑于庙者也。"(《资治通鉴》卷206)加上契丹、突厥内犯,都以立李氏子为借口,武则天于是从房州贬所召回其子庐陵王李显,立为太子,把李显弟现太子李旦改封为相王。武承嗣、武三思的宰相职务被解除。武承嗣恨不能立为太子,怏怏而死。武三思授以特进、太子少保虚衔,监修国史。武则天"春秋高,虑身后太子与诸武不相容,命太子、相王、太平公主同武攸暨等,为誓文告天地于明堂,铭之铁券,藏于史馆"。(《资治通鉴》卷206)那么,她在世时所虑是什么?她的权势欲极强,只担心一点,诸武势力削弱了,正统派势力会翊戴太子在中枢政治中发挥作用,抢班夺权,影响自己的地位。

  这两股政治力量属于外朝。武则天在利用他们的同时,还要对他们加以平衡、防范和抑制,因而需要经营自己的私人政治力量--内朝。她不可能像男皇帝那样去依靠宦官、后妃,只能网罗亲信和学士。圣历元年(698),武则天创置控鹤府,任命二张和左台中丞吉顼为控鹤府内供奉。次年置府属官员,选了一些亲信,"颇用才能文学之士参之"。(《资治通鉴》卷206)第三年,改控鹤府为奉宸府,以张易之为奉宸令。这帮人频繁进入皇宫,为了名正言顺,武则天索性敕令由张昌宗总领,在宫中编修《三教珠英》,引进文学之士李峤、阎朝隐、徐彦伯、张说、宋之问、富嘉谟等26人,"分门撰集,成一千三百卷"。(《旧唐书》卷78《二张传》)因此,他们得以经常在宫中同武则天一起宴集。宋之问不能参预其间,作《明河篇》抱怨道:"明河可望不可亲,愿得乘槎一问津。"武则天对崔融解释道:"吾非不知之问有才调,但以其有口过",即"患齿疾,口常臭"。(《本事诗》)可以想见,武则天同内朝人员过从亲密,随便到何种地步。由于武氏朝廷的性质,诸武集团对武则天私人政治力量敬畏有加,若即若离;正统派则不然。沈御医是专职医务人员,未参政,不属于内朝。而对于参政的薛怀義,"武承嗣、武三思皆执僮仆之礼以事之,为之执辔"。相反,宰相苏良嗣在朝堂遇见他,因他"偃蹇不为礼",遂命左右"批其颊数十"。他向武则天告状,武则天说:"阿师当于北门(皇宫玄武门)出入,南牙,宰相所往来,勿犯也。"(《资治通鉴》卷203)这体现了外朝与内朝的斗争,即南牙北司之争。同样,对于二张,"武承嗣、三思、懿宗、宗楚客、宗晋卿候其门庭,争执鞭辔",并且依照家奴尊主子例,不称官衔,而以其行第称为郎,"呼易之为五郎,昌宗为六郎"。(《旧唐书》卷78《二张传》)正统派拒绝这样做。左台中丞宋璟侍宴朝堂,称张易之为"张卿"。天官侍郎郑善果问他:"奈何呼五郎为卿?"他答道:"以官言之,正当为卿;若以亲故,当为张五。足下非易之家奴,何'郎'之有?"(《旧唐书》卷96《宋璟传》)至于正统派同二张的斗争,将于下文详细论述。

  二张既然是武则天的私人政治力量,必然被委以重任,参与朝政。范文澜所说武则天"不给他们行政上的重权",对二张参政的估价偏于保守,倒是旧史记述近是。《旧唐书》卷78《二张传》、《资治通鉴》卷207都说:武则天"春秋高,政事多委[张]易之兄弟"。《新唐书》卷104《二张传》说:武则天"春秋高,易之兄弟颛政","权势震赫"。但二张只是受武则天委托,代她处理政事,因而史书记事只能相应地说成武则天如何如何,致使二张处理政事的具体情况湮没不彰。二张干的事肯定不少,否则,武则天的亲孙子邵王李重润及重润妹永泰郡主、永泰夫魏王武延基,不至于甘冒风险,"窃言二张专政"。(《旧唐书》卷78《二张传》)

  二张不是通过正常仕途步入高层政治的,缺乏根基,前途存在严重的危机。吉顼对他们说:"公兄弟贵宠如此,非以德业取之也。天下侧目切齿多矣,不有大功于天下,何以自全?……天下士庶,未忘唐德,咸复思庐陵王。主上春秋高,大业须有所付,武氏诸王非所属意。公何不从容劝上立庐陵王,以系苍生之望。如此非徒免祸,亦可以长保富贵矣。"(《资治通鉴》卷206)二张于是多次劝说武则天,促成她召回李显立为太子。二张此举完全是政治投机,而且武则天也知道是吉顼出的主意,因而决不会怀疑二张偏离内朝政治倾向,太子也不会感激他们,正统派也不会缓和同他们的关系。

  二张的职责是注视和防范正统派联合太子剥蚀武则天的权力。典型事例是魏元忠案。长安三年(703),二张向武则天举报当过太子属官的宰相、御史大夫魏元忠与人谋议:"主上老矣,吾属当挟太子为耐久朋。"(《旧唐书》卷78《二张传》)凤阁舍人张说答应出面作证。武则天大怒,召当事人殿前参对。正统派官员同仇敌忾,纷纷对当过内朝学士的张说做思想工作。凤阁舍人宋璟利用同事关系告诫张说"不可党邪陷正"。殿中侍御史张廷珪引孔子话给张说打气:"朝闻道,夕死可矣。"左史刘知幾以自己修史吓唬张说:"无污青史,为子孙累。"而二张已经对张说"赂以美官"。两种力量都在拉拢张说,他的向背会对事态的进展带来严重的影响。从后来张说鼓动太子李隆基谋杀在其父唐睿宗朝廷里掌实权的姑母太平公主以固位夺权来看,他是个惯于投机的侥幸之徒。这时,他无疑分析了政治力量的消长,权衡了利弊,因而对武则天说:"臣实不闻元忠有是言,但昌宗逼臣使诬证之耳。"二张失望,揭发道:"说尝谓元忠为伊、周,伊尹放太甲,周公摄王位,非欲反而何?"这又是个厉害的罪名,意味着正统派不仅会像伊尹放太甲那样把武则天废掉,而且会像周公摄政那样,把太子作为当今的周成王,推出来当傀儡,而自行国政。张说辩解道:"臣实言曰:'明公居伊、周之任,何愧三品。'彼伊尹、周公,皆为臣至忠,古今慕仰。陛下用宰相,不使学伊、周,当使学谁邪?"武则天盛怒不解,认为张说是"反覆小人",连同魏元忠一并贬斥于岭南。(《资治通鉴》卷207)朱敬则、苏安恒都上疏反对。苏安恒甚至直斥武则天晚年"怠于政教,谗邪结党","为受佞之主"。(《旧唐书》卷187上《苏安恒传》)二张欲遣刺客杀他,赖禁军将领桓彦範保护以免。这一回合的真相当时已搞不清楚,今天更是难乎其难。流传下来的史书,系依据刘知幾、魏元忠、张说等人所修实录、国史而编纂。《资治通鉴》卷212载:张说修史,见《则天实录》纪录宋璟告诫自己证魏元忠事,明明知道是著作郎吴兢所撰,却故意当面旁敲侧击道:"刘五殊不相借(假借,宽容)!"吴兢当即声明是自己所撰,不可冤枉已故的刘知幾。在场的同僚都惊恐失色。张说不甘心,事后又"阴祈"吴兢"改数字",但吴兢未同意。可以推想,张说会趁修史之便,尽最大可能做些手脚。因此,史书不可能留下有利于二张的记载。依照逻辑进行猜度,二张诬陷的可能性不大。那么多人给张说做工作,其中必有蹊跷。魏元忠居要职后,多次大起大落,险遭杀头,说明他政治上不够沉稳,说些冒失话并非不可能。二张和魏元忠对垒,不必有什么顾忌;但牵连而冒犯太子,则与劝立太子以长保富贵的初衷相违,自乱阵法难免自贻伊戚,何苦无中生有,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一时期,武则天最关心的莫过于自己的健康和手中的政柄,二张正是在维护这些利益,因此,她毫不犹豫地保护二张,也就意味着维护自己的利益,故而任何反对二张的话都听不进去。圣历二年(699),内史王及善见二张与内宴时无人臣礼,屡次上奏以为不可。这实际上指的是武则天同内朝人员亲密随便的状况。武则天当然不高兴,说:"卿既年高,不宜更侍游宴,但检校阁中事可也。"王及善于是称病请假月余,武则天不闻不问。王及善叹道:"岂有中书令而天子可一日不见乎?事可知矣!"(《资治通鉴》卷206)长安元年(701),二张告发上述李重润等人事,武则天对于自己的骨肉也决不手软,"皆逼令自杀"。(《资治通鉴》卷207)

  正统派的复唐活动在步步加紧,进而要求武则天交出政权,由太子当皇帝。李重润被杀的同一年,苏安恒上疏说:"今太子孝敬是崇,春秋既壮,若使统临宸极,何异陛下之身?陛下年德既尊,宝位将倦,机务烦重,浩荡心神,何不禅位东宫,自怡圣体。"次年,再次上疏说:"陛下虽居正统,实因唐氏旧基。当今太子追回,年德俱盛,陛下贪其宝位,而忘母子深恩,将何圣颜以见唐家宗庙?……天意人事,还归李家。"(《资治通鉴》卷207)武则天不肯接受,但由于上疏是明着干的,也未怪罪。次年魏元忠事出,武则天以为是朋党阴谋活动,不能再容忍。从此,正统派一方面经营自己的力量,一方面拿二张开刀,企图摧毁内朝势力,架空武则天。次年,宰相韦安石举报二张作威作福,强买土地。武则天命他同宰相唐休璟一起推问,事未了便加以干涉,命这两位宰相出京当外官。唐氏临行前,暗地告诫太子"宜备之"。(《资治通鉴》卷207)接着,武则天病倒,宰相累月不得朝见,只有二张侍奉,病情稍有好转。宰相崔玄暐奏称:"皇太子、相王,仁明孝友,足侍汤药。宫禁事重,伏愿不令异姓出入。"(《资治通鉴》卷207)武则天不听,原因应该是这两个儿子都不懂得医道和护理。这时,街道上不断出现"飞书"(传单),有的还张贴起来,说二张要谋反,武则天一概不问。又有人上告:"昌宗尝召术士李弘泰占相,弘泰言昌宗有天子相,劝于定州造佛寺,则天下归心。"(《资治通鉴》卷207)定州是二张的籍贯,"州"与"周"谐音。武则天改唐为周之初,曾下令将州改称为郡。有人说:"陛下始革命而废州,不祥。"(《资治通鉴》卷204)她立即追回敕令,维持不改。那么,"定州"可以被曲解为"定周"。隋朝杨氏政权覆灭时,刘武周造反,自称皇帝,所受突厥封号即为"定杨可汗"。因此,术士云云在当时是了不得的罪名。武则天于是命宰相韦承庆、司刑卿崔神庆、御史中丞宋璟等人着手审讯,旋以张昌宗向自己汇报过占相事为理由,特令不予追究。桓彦範、崔玄暐、宋璟执奏不休,武则天不得已,着令张昌宗到御史台受审,事未毕即特令赦免。看来武则天不相信二张谋反,也需要他们的护理。

  武则天病倒的这几个月,出现了权力真空的局面。正统派乘机活动,终于在神龙元年(705)正月二十二日,由宰相张柬之、崔玄暐、禁军将领敬晖、桓彦範、司刑少卿袁恕己五人,伙同太子,发动了军事政变。他们率领禁军攻入皇宫,杀掉了二张。武则天卧病迎仙宫,被禁军团团包围,史籍讳称为"环绕侍卫"。武则天惊起,问道:"乱者谁邪?"政变者答道:"张易之、昌宗谋反,臣等奉太子令诛之。"武则天白了太子一眼,嘲讽道:"乃汝邪!小子既诛,可还东宫。"桓彦範步步为营,说:"太子安得更归!……愿陛下传位太子。"(《资治通鉴》卷207)不难看出,正统派的行动同样是政治投机,不过稳操胜券而已,二张谋反的罪名仅仅是他们栽的赃,以证明自己行动的正义性。史称"易之、昌宗见太后疾笃,恐祸及己,引用党援,阴为之备"。(《资治通鉴》卷207)这仅仅是二张对付正统派频频发难的一种被动消极的自身安全防卫而已。如果真如正统派所指控二张"有盗国之心"(《张燕公集》卷14《唐陈州龙兴寺碑》),他们利用侍奉武则天的近水楼台之便,早就下手了,哪还轮得到正统派捷足先登。何况二张并没有去集合力量从事谋反,从随即受二张牵连而遭贬的人来看,全是些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的辞人学士,如杜审言、刘允济、刘宪、宋之问、阎朝隐、王无竞等等。二张没有去勾结军将或拉拢权臣,争取到他们并不是不可能的。政治投机者不少是侥幸之徒,谈不上什么节操。右散骑侍郎李湛被张柬之用为羽林将军,在政变中极为活跃。武则天嘲讽他道:"汝亦为诛易之将军邪?我于汝父(李義府)子不薄,乃有今日!"他竟"惭不能对"。(《资治通鉴》卷207)他所以不那么理直气壮,说明原本只是为了投机成功捞些好处,并不认为所参与的活动多么正当。

  政变结束,武则天被迫传位于太子,国号恢复为唐,是为唐中宗,自己被迁出皇宫,安置在上阳宫。这当然是软禁,时人有道得真切者,《朝野佥载》卷1说:中宗"幽则天于上阳宫"。武则天的两个儿子何尝"仁明孝友,足侍汤药"?这些事给予武则天的打击极大,使她病情恶化,精神崩溃。《资治通鉴》卷208《考异》引《统记》说:她在上阳宫,"形容羸悴",中宗入见大惊。她哭道:"我自房陵迎汝来,固以天下授汝矣,而五贼贪功,惊我至此。"中宗"悲泣不自胜,伏地拜谢死罪"。当年十一月,她在上阳宫的仙居殿去世。由此可见,二张作为武则天的私人政治力量,彼此间的关系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二张被剪除,武则天便失去了羽翼,最终落到了舐糠及米的下场。

  (原载《河南大学学报》199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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