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隋唐谋士传

亦仕亦隐的四代帝王师友李泌(一)

隋唐历史文化续编 作者:郭绍林 著


  一、唐玄宗时期仕与隐的冲撞

  李泌,字长源,开元十年(722)出生。六世祖李弼鲜卑名徒何弼,是西魏府兵制最高统帅八柱国大将军之一,位居三公,家庭于是从祖籍辽东襄平(今辽宁辽阳市)迁至西魏都城长安(今陕西西安市)。父亲李承休当过县令。李泌早慧,孩提时便读了不少书籍,会作诗文。开元十六年,唐玄宗在皇宫中举行儒佛道三教辩论,一个名叫员俶的九岁儿童口若悬河,压倒众人。玄宗大吃一惊,问是否还有这样的儿童,员俶说:"我舅舅家的李泌和我差不多。"玄宗立即派车去接他。

  李泌召到宫中时,玄宗正在同大臣张说下围棋。玄宗端详着这个孩子,见他只有六七岁光景,挺着肚子,腰显得比身子还粗,幼稚的脸上流露出几分灵秀。玄宗令张说测试一下他的才能。张说让他当场赋诗四句,每句依次嵌进"方圆动静"四字。李泌沉吟片刻,请张说略加提示。张说做出示范,念道:"方若棋局,圆若棋子,动若棋生,静若棋死。"张说话音刚落,李泌便脱口念道:"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骋材,静若得意。"张说是出题者,心中有数,所作是就下棋论下棋的具体内容;李泌毫无准备,所作涉及儒家纲常伦理和治国用人等抽象内涵,显得很深沉。张说很满意,祝贺玄宗得到一个奇童。玄宗也异常欢喜,夸奖李泌气度不凡,赠给一束(五匹)绢帛,责成家长好好培养。李泌从此有机会和公卿大臣来往,受到张九龄等大臣的器重。

  宰相张九龄特别喜爱李泌,经常领他来自己卧室内玩。张九龄和严挺之、萧诚关系和睦,但严挺之讨厌萧诚巧言令色,劝张九龄不要和他来往。一天,张九龄突然自言自语:"严挺之太刚劲古板,而萧诚柔弱易制,是值得喜爱的。"就让手下人去请萧诚来一趟。这时李泌恰好在场,对张九龄说:"大人因为正直才从一介平民升迁为宰辅重臣,怎么反倒喜爱那种便佞柔媚的人呢?"张九龄吃了一惊,向李泌表示了谢意,把他称为"小友"。

  李泌逐渐长大,经史著述读得烂熟,对于《周易》尤其有研究。一方面,他以王佐之才自许,想积极用世,有一番作为;另一方面,又深受道教的影响,想飘然出世,成为长生不老的神仙,就过着独身生活,终年吃素,来往于河南的嵩山和陕西的华山、终南山之间。

  天宝年间(742-756),李泌从嵩山来长安,献上《复明堂九鼎议》。他初次被玄宗召见时所表现出的早慧,给玄宗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因而这次能以上书再蒙召见。玄宗命他宣讲道教经典《道德经》,听后甚为满意,让他当官,他不肯,就让他待诏翰林,并且供奉东宫,与皇太子李亨为布衣之交。李亨对他十分敬爱,称他为先生。宰相杨国忠是玄宗宠妃杨玉环的堂兄,凭借裙带关系,作威作福,一直嫉妒他的才华,加以刁难、排挤。他于是作诗讥讽杨国忠,云:"青青东门柳(杨柳),岁晏复憔悴。"杨国忠在玄宗前告了状,还说他作《感遇》诗抨击时政。玄宗下令把他斥逐到蕲春郡(治今湖北蕲春县)去。他趁机寄情于山水之间,又过上了自得其乐的隐居生活。

  二、唐肃宗时期为平定叛乱、安定秩序而运筹帷幄

  玄宗后期,胡族出身的将领安禄山一身兼任范阳(驻今北京市)、河东(驻今山西太原市)、平卢(驻今辽宁朝阳市)三个藩镇的节度使,统辖着今河北、山西、内蒙古、东北广大地区的军事力量。天宝十四载(755)十一月,他带领胡汉士兵15万,从范阳南下讨伐杨国忠,接着发展为全面叛乱。叛军没有遇到有力的抵抗,起兵33天,就占领了东都洛阳(今河南洛阳市),前锋直指京师长安的东部门户潼关(今陕西潼关县北)。次年正月,安禄山在洛阳称帝,国号为燕。唐军与叛军在潼关交战,唐军不利,潼关落入叛军之手,长安处在叛军的威胁之下。六月,玄宗仓皇出逃,奔向四川成都。太子李亨北上灵武(今宁夏灵武县),七月,被部下拥立为帝,即唐肃宗,遥尊玄宗为上皇天帝。

  肃宗受命于危难之时,急于搜罗人才,平定叛乱,很自然地想起了自己当太子时的师友李泌,就派遣使者去接他。恰好李泌这时已从嵩山奔赴灵武,肃宗见到故人,喜出望外。李泌向肃宗分析天下形势,讲述古今成败的经验,肃宗甚为欣赏。他们出则乘马连辔,并行而前,入则同居一室,对榻而卧,和当年布衣之交完全一样。李泌对肃宗自称"山人",肃宗想让他当右相,他坚辞不受,说:"陛下把山人看作宾友,是山人莫大的光荣,比当右相还高贵,何必要强夺山人的志向呢!"肃宗只好作罢,但事无大小,都要征求他的意见。

  肃宗骤然即帝位,还来不及确定立太子的事。在他北赴灵武的途中,经常遇见盗贼,他的次子建宁(寧)王李倓骁勇多智,指挥着为数不多的卫士,簇拥在他的周围,和盗贼展开激战,保卫了他的安全。肃宗有时不能按时吃上饭,建宁王就会感到没尽到责任,往往情不自禁地哭起来。这样,建宁王赢得了上下一致的好感,军士都瞩目于他。九月,肃宗想任命建宁王为天下兵马元帅,统率大军东征叛军。李泌见微而知著,担心这样做会影响封建秩序和社会安危,给动荡的政局火上浇油,就加以谏阻。他说:"建宁王诚然是元帅之材,但他的哥哥广(廣)平王是嫡长子,有人君气度。如果建宁王当了元帅,立下功劳,岂不是要让广平王成为当今的吴太伯!"(太伯是西周太王古公亶父的长子,太王欲传位于幼子季历及其子昌[后来为周文王],太伯即与弟虞仲出逃至荆,号句[勾]吴,成为后来吴国的始祖,史称吴太伯。)肃宗说:"广平王既然是嫡长子,还当元帅干什么!"李泌分析道:"广平王虽然是嫡长子,但还没有确立为太子。现在中原板荡,国事艰难,四海归心者,必然是号令天下的元帅。建宁王如果当了天下兵马元帅,立下赫赫战功,陛下即使不打算让他当皇储,同他一起立功的将领能善罢甘休吗?太宗、上皇天帝不都是这样当太子、即帝位的!再说太子出征叫'抚军',留守叫'监国'。元帅和抚军,职责一样,何不让广平王出任元帅?"肃宗被说服,就任命广平王李俶为天下兵马元帅,将领们都隶属于他的麾下。建宁王知道后,对李泌表示了感激之情,说这正是自己的愿望。

  一次,肃宗和李泌同军士们一起行进,军士指着他俩悄声议论:"穿黄衣服的是皇上,穿白衣服的是山人。"肃宗知道后,就同李泌商量:"现在是艰难岁月,先生不愿当官,我也不敢强迫。但先生这一身白色服装,和普通百姓的衣着毫无区别,是不是权且把道袍换成公卿大僚那种紫色,我和先生在一起,大家也不至于有什么疑惑。"李泌不得已,只好从命。当他穿上紫袍去拜谢肃宗时,肃宗笑着说:"既然是这身装束,岂能没名号!"肃宗就从怀中掏出事先拟定的诏敕,宣布任命李泌为侍谋军国、元帅府行军长史。这是肃宗创立的名号,要李泌以这种身份谋划和处理军国大事。这与自己不愿当官的想法相违背,李泌坚决推辞。肃宗说:"我不敢让先生屈居臣子的地位,只是想让先生出来力挽狂澜。等平定叛乱后,任凭先生实现自己的高尚志向。"李泌只好答应。肃宗还对他说:"先生当年侍奉上皇,后来是我的师友,现在又指导我的儿子广平王,我们祖孙三代都借重于您的道义。"肃宗将元帅府置于灵武的临时皇宫中,由广平王和李泌轮流在府中值班。

  李泌重任在身,非常负责。他对肃宗说:"将领们敬畏陛下的威严,有时当面奏陈军事,情绪紧张,做不到畅所欲言,万一有点差错,为害不浅。我请求陛下允许他们先同广平王和我仔细讨论,我们研究后再上奏,能办的就办,不能办的就算了。"肃宗表示同意。这时,军务繁剧,各地奏状纷至沓来,日以继夜,应接不暇,肃宗责成一律送至元帅府。李泌逐件处理,亟待办理的奏状连夜送进宫中,其馀的天亮后处理。因此,宫门的钥匙就由广平王和李泌掌管。

  肃宗妃子张良娣的祖母是玄宗生母的亲妹妹,玄宗在生母被武则天杀害后,由这位姨妈抚养大,因此,玄宗对张良娣特别宠爱,曾赠与一具七宝马鞍。战争年代,物资紧张,张良娣乘坐如此华美昂贵的马鞍,无疑不合时宜。李泌看在眼里,不得不向肃宗倾诉自己的忧虑,说:"现在战火弥漫,四海分崩,经济凋敝,供应紧张,上层更应该向普天下表示自奉俭约。因此,良娣不应该再乘坐七宝鞍,请将鞍上的珠宝撤下来,用作立战功者的赏赐。"张良娣也是长安人,就指责李泌没有一点乡党情分。肃宗对她解释说:"先生这是为社稷着想。"立即下令取下马鞍上的珍宝。建宁王在廊檐下听到这番对话,感动得泣不成声。肃宗把他召来问起原委,他说:"为儿一直为祸乱未平而忧虑不已,现在见陛下从谏如流,知道祸乱不足平,陛下迎上皇回长安,指日可待,不禁喜极而悲,哭了出来。"张良娣从此厌恶李泌和建宁王。过了不久,肃宗和李泌商量,想把张良娣立为皇后,以取悦玄宗。李泌说:"陛下登极后,群臣期待着能以国事为重,平定叛乱。至于陛下的家事,还是听候上皇的吩咐,稍等一段时间吧。"肃宗予以采纳。

  然而肃宗并未能摆正轻重缓急的关系,仍然不断在小事上作文章。他当太子时,备受玄宗宠信的宰相李林甫多次构陷他,甚至不惜兴起韦坚等大狱,来颠覆他的太子地位。他对此一直耿耿于怀,现在当上皇帝,认为要立即着手办的事,就是报复李林甫,以发泄郁积心头多年的愤恨。但李林甫已于四年前死去,肃宗就和李泌商量,等从叛军手中收复长安后,挖开李林甫的坟墓,将尸骨烧毁扬散。这么深的仇恨,这么大的决心,李泌要说服他,把他的注意力引导到平定叛乱的大事上,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李泌胸有成竹,巧妙地利用当时最高的道德原则孝道,来征服他的心。李泌说:"陛下正在着手平定天下,怎么会有闲暇去仇恨死了的人!就是对李林甫焚骨扬灰,他的尸骨已无知觉,有什么用?不过向天下人显示陛下的气度不够恢弘罢了。再说当今这些追随安禄山闹叛乱的人,都是陛下的仇人,如果听说陛下这样对待李林甫,恐怕就要断绝改过自新的愿望,同陛下作对到底了。"肃宗很不高兴,说:"那贼昔日千方百计危害我,弄得我朝不保夕,我能平安熬过来,不过是老天爷成全我。那贼也憎恨先生,不过来不及陷害先生就先死了,先生怎么反倒可怜他呢?"李泌说:"这些情况我岂不知道!只是上皇治理天下四十多年,一片太平欢娱气象,一朝失意,远处巴山蜀水间。南方地湿,气候恶劣,上皇已年过七十,身体欠安,要听说陛下计较旧日恩怨,矛头对着上皇重用的人,一定会认为是自己的责任,将会愧疚不已,万一因此病倒,陛下岂不落个以天下之大而不能安养君亲的坏名声?"李泌话未说完,肃宗已哭得涕泗交流,仰天拜道:"我没想这么深,是老天爷让先生说这番话的。"他便搂住李泌的脖子,一个劲地哭。

  十月,肃宗进驻彭原(今甘肃庆阳县南)。这时和稍后一段时间,叛军除占领了两京外,还控制了河北、河南一些地方。唐军在朔方藩镇(驻今宁夏灵武县西南)节度使郭子仪和河东藩镇节度使李光弼的率领下,同叛军进行了激烈的斗争。唐廷调回西北边地的防秋戍兵,还联合回纥和西北少数族,共同平定叛乱。面对这种形势,肃宗忧心忡忡,向李泌询问道:"贼势依然强大,什么时候才能平定?"李泌就对他分析形势,提出方略,说:"叛军掳获到金帛子女,都运送到贼窝范阳,这说明安禄山之流只有苟且之心,没有窃据全国的远大志向,因而不足为忧。现在死心塌地为他卖命的全是胡族将士,汉人中只有高尚、周挚、严庄等几个败类,其馀的不过是胁从罢了。至于天下大计,这帮人何尝懂得?我看用不了两年工夫,就可以彻底平定叛乱。陛下不能只图速成,王者之师一定要考虑万全之策和长治久安之计,不要留下后患。叛将中善战的只有史思明、张忠志、安守忠、田乾真、阿史那承庆几个人,盘踞在河北和两京。现在如果诏令李光弼从太原出兵井陉(今河北井陉县),郭子仪从冯翊(今陕西大荔县)出兵河东,那么,史思明、张忠志就不敢离开范阳、常山(今河北正定县),安守忠、田乾真就不敢离开长安,即可拴住四个叛将。窃据洛阳的安禄山,身边只有一个阿史那承庆而已。可诏令郭子仪不要夺取华阴(今陕西华阴市),使叛军往来于范阳、长安之间的道路畅通无阻。陛下把征集来的士兵部署在扶风(今陕西扶风县),与郭子仪、李光弼两支队伍交替出击:叛军来救其首就袭击其尾,来救其尾就袭击其首。他们往来数千里,疲于奔命,用不了一年时间就拖垮了。我方则以逸待劳,叛军来了就避开它嚣张的气势,撤退了就乘势追击,不攻城邑,不阻道路,避免消耗,保存实力。到来年春天,可任命建宁王为范阳节度使,从塞外领兵南下,令李光弼率军北上,两支队伍互为表里,夹击范阳,抄叛军的老窝。这样,叛军退则无地盘,守则不安宁,我们各路大军一起前往剿灭,必然获得彻底胜利。"肃宗听罢,欣喜异常。

  然而到了第二年,建宁王不仅没能以范阳节度使的身份去执行军事任务,反倒被肃宗下令杀掉。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肃宗对李泌说:"广平王已是元帅,现在再诏令建宁王带兵讨贼,我担心会削弱元帅的权势。因此,我想把广平王立为太子,先生以为怎样?"李泌答道:"我以前已经说过,军事繁剧,应及时处理,至于陛下的家事,还是等上皇裁夺吧。不然的话,后人会怎么猜测陛下在灵武称帝的本意呢?我想这肯定是有人企图制造广平王和我的不和。我请求陛下允许我把这话汇报给他,他一定不敢当太子。"李泌告诉广平王后,广平王说:"这可见先生很理解我的心思,想方设法成全我。"广平王便拜见肃宗,说:"陛下目前尚且未能迎回上皇,朝夕请安,为儿哪敢当皇储!愿等上皇回宫后再做决定,便是为儿的大幸了。"肃宗夸奖了他。不料张良娣插了一手,想借机泄愤,整掉建宁王和李泌。张良娣的同伙是宦官李辅国,二人狼狈为奸,为害朝政。建宁王曾多次在肃宗前揭发他们的罪行,但他们正承恩受宠,气焰很嚣张,不仅没受处分,反倒节节得意。他们对肃宗说:"建宁王没得到兵权,心怀不满,想谋害广平王。"肃宗盛怒之下,不进行调查核实,就赐建宁王死。李泌这时在河西(今甘肃武威市),失去了挽救建宁王的机会。广平王为自己这个好弟弟被张良娣、李辅国诬陷致死感到很气愤,也为自己和李泌的处境担惊受怕。他见到李泌后,就除掉张良娣、李辅国一事进行商量。李泌说:"这不行,你没见建宁王已遭杀身之祸吗?"广平王说:"我为先生担忧。"李泌坦然地回答说:"不要紧,我已同主上约定,等京师收复后,我即告退还山,不会有什么祸患。"广平王说:"先生一走,我就更加危险了。"李泌安慰道:"你对皇上要尽孝心;张良娣是个妇人,你顺着她,她不能把你怎样。"这时,安禄山在洛阳被其子安庆绪杀掉;郭子仪、李光弼在平定叛乱中立下大功,被授以宰相衔。肃宗担心他们若收复两京,平定四海,便再也无官可赏,大有功高震主之虞,就征求李泌的意见。李泌建议官、爵分开,说:"古代设立官职,用以委任贤能;设立爵位,用以酬赏功勋。汉魏以来,虽然实行郡县制,但对于有功劳的人,也还是裂土分封,世袭爵位。北周、隋朝,都是这样。皇朝初建时,因为没有及时控制住关东地区,所以爵位都虚设,不给实地,食实封的人只是领到一定数量的绢帛而已。太宗想恢复分封制,大臣们意见不一,没能实行,因而只好把官职也用来酬赏功勋。这样做有两点危害:一是才干庸劣就会把职责范围内的事搞糟,二是权力大了就不易驾驭。因此,以功臣身份当大官的,都不为子孙后代深谋远虑,只是利用眼下大权在握去谋取私利,无所不为。如果安禄山封王后有方圆百里的封地,也会加以珍惜,传给后代,就不至于起兵叛乱了。为现实着想,我以为海内安定后,最好还是以爵位、领地封赏功臣,即使大的王国,也不过方圆二三百里,和一个小郡相当,哪会不易控制呢?这对臣子来说,却是传之后代的根本利益,必然会加以重视,不至于胡作非为。"肃宗很赞成。

  二月,肃宗进驻凤翔(今陕西凤翔县)后,西北戍兵都已调入关中,少数民族的援军陆续赶到,江淮地区的租赋也运到了陕南,长安人纷纷从叛军控制下来归。李泌请肃宗实施攻打范阳的计划,但肃宗看到人力物力齐备,就改变了主意,急于收复两京。李泌对他说:"现在收复两京,当然能办到,但叛军暂时受挫,其根本没有动摇,必然再次强大,我们则又要受困,不是久安之策。"肃宗问起理由,李泌说:"我们现在依靠的是西北地区的镇戍部队和少数民族的士兵,他们耐寒怕热。如果凭借他们初来乍到的锐气,去攻打已经疲惫的叛军,必然攻下两京。但现在春气已深,关东会逐渐炎热起来,叛军如果逃回范阳,西北胡汉士兵无事可干,难免会想家,那就留不住了。叛军经过休息整顿,等西北兵一走,必然再次南下,我们讨平他们,可就遥遥无期了。因此,我认为不如把西北兵先调到寒冷的范阳去打仗,只要抄了叛军的老窝,叛军无地可容,就可以根绝祸乱了。"肃宗不听,说:"我急着收复京师,迎回上皇,不能再拖下去了。"九月,唐军和回纥兵协同作战,终于收复长安。肃宗将李泌从长安前线召回凤翔,一见面兴冲冲地说:"我已上表请上皇回京师执政,自己退居东宫,谨修臣子之礼。"李泌说:"上皇见表,不会回京师了。"肃宗吃惊地问该怎么办,李泌说:"现在应以群臣的口气再写一份贺表,说陛下在灵武被群臣劝进后,现今已收复京师,一直思念上皇不已,请上皇速回京师,以便自己能尽孝养之道。"肃宗请李泌起草,读后感慨地说:"我本来诚心诚意归政于上皇,先生这么一说,我才知道以这种口气写表文是我的失误,效果会适得其反。"肃宗立即派使者奉表入四川。玄宗见到前表,曾表示以四川自奉,不再北归,又见后表,才高兴地说:"我还能当天子之父。"于是整装回京。

  这一年多的生活对李泌来说是不寻常的。他从一个隐遁山林、与世无争的道教徒,骤然委身于中枢政局之中,在谋划处理军国大事之际,不断感受着上层人物的残忍、猜忌、倾轧。为了避免郭子仪、李光弼功高震主,肃宗依靠回纥族的力量来收复京师,自己何必再置身于讨嫌的境地。张良娣、李辅国的谗言已经断送了建宁王的性命,这种威胁对于自己和广平王依然存在。中书令崔圆也在忌妒自己的才干和功劳。现在,是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了,他想归山,想在归山前再对保护广平王做一次努力,以稳定局势。

  李泌于是选定了一个机会,请求肃宗践约,准许他归山。肃宗不解地看着他,问道:"我同先生忧患多年,现在该一同享乐了,先生怎么急于离我而去?"李泌说:"我不可留下,这有五点理由,愿陛下让我走,免我于一死。"肃宗问哪五点理由,李泌说:"这五点是:我遇陛下太早,陛下任用我太重,宠任我太深,我的功劳太高,事迹太奇。陛下不许我走,就是杀我了。"肃宗说:"没想到先生这样怀疑我,我能杀先生吗?"李泌说:"陛下不干杀我的事,我才敢请求归山,如果真要杀我,我还敢再说什么!我所说自己要被杀头,不是指陛下,是那五点原由。陛下一直对我这么信任,有的事情我尚且不敢说,等天下安宁了,我哪敢再说什么!"肃宗思索了一阵子,问道:"先生是说我没有听从你攻打范阳的计谋吗?"李泌答道:"不是,我指的是建宁王一事。"肃宗说:"建宁王是我的爱子,英勇果断,屡建功劳,我岂不知!但他被小人教坏了,谋害他的哥哥,妄图当太子。我以社稷为重,不得已才除了他。先生还能不知道其中的原委?"李泌说:"建宁王要有这个意思,广平王应当仇恨他,可广平王每次和我谈起他的冤死,都忍不住痛哭流涕。我今天决意辞别陛下,才敢说到这事。陛下过去曾打算任命建宁王为元帅,我请陛下考虑广平王,建宁王如果有二心,理应仇视我,可他却认为我忠于陛下,和我更加亲密。陛下从这事可觉察到他的心事如何了。"肃宗恍然大悟,不禁泪流满面,不忍心再听下去,就说:"先生说得对,但事情已过去了,我不想再提起了。"李泌看火候已到,继续说道:"我所以旧事重提,只是想提醒陛下以后遇事慎重些。当年天后(武则天)有四个儿子,长子李弘立为太子,天后图谋临朝称制,讨厌太子聪明难制,就将他毒死,立次子雍王李贤为太子。李贤很担忧,就作了《黄台瓜词》,想使天后感动觉悟,但天后不予理睬。李贤被废黜后,死在贬所黔中(今四川彭水县)。《黄台瓜词》这样说:'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为可,四摘抱蔓归。'陛下已经摘了一个瓜了,千万不敢再摘了。"肃宗惊讶地说:"哪会有这号事!我当把这首诗书写在绅带上,时时警惕意外情况出现。"李泌深沉地说:"陛下记在心上就行了,何必形之于外呢?"后来,尽管张良娣立为皇后,李辅国继续受重用,但广平王却躲过了伤害。

  这次谈话后,肃宗批准了李泌的请求,诏令供给他三品官的俸禄和隐士服装,李泌便离开了朝廷。这一回,他没有再去两京附近的终南山、华山和嵩山,而去了遥远的湖南衡山。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