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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玉岭的叹息(2)

玉岭的叹息 作者:(日)陈舜臣


入江连忙伸手回握。

那是一只有力的厚掌。

转身走向房门时,周扶景的表情微露变化,嘴角似乎有点儿往上翘。

是欲言又止,还是微笑?入江看不出来。

想到明天即将出发,入江竟有些后悔把“玉岭”两个字写进名单里。

“可是不能不去,嗯,是玉岭在呼唤我……”入江自言自语。

二十五年前的玉岭,在入江的脑海里苏醒。奇怪的是,轮廓的线条模糊不清,山的形状也不清晰。

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深镌在入江内心的并不是风景。

那一晚辗转难眠。

分明做了梦,醒来时竟忘记梦的内容是什么。身体像被手指死死掐住,无力抵抗地被摇动那样,感觉很奇特的梦。

只记得梦见了当天初识的周扶景,但怎么都想不起他在梦中扮演什么角色。或许毫无意义,只是突然出现而已。

“就像是来偷窥我的梦似的。”入江心想。

梦里的情形虽忘了,但他内心的秘密一定混杂在梦里。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被窥探可就不妙了。

周扶景在道别时那微翘的嘴角,倒有些像偷窥别人梦境的男人暗自露出的讥讽嘲笑。

入江初次听到有关玉岭的故事,是战争期间在北京的时候。

来自上海的中国拓本师,把在玉岭拓印的摩崖佛拓本带到研究室,要求入江代为考证制作年代。

入江当时为研究中国美术史而滞留北京。战争时期,如果没有特别冠冕堂皇的口实,研究学问是不被允许的。

——为促进日华亲善,从美术的领域研究日本与中国的文化交流……

入江就是靠这一赞美辞藻被派往北京的。

入江虽是刚刚入行的学者,但秉持的取向与其说是研究学问,不如说更倾向追求美的事物。

对当时一般公认佛像美的起源来自希腊的说法,入江很不以为然。于是下定决心,一旦和平时代到来,回国后他将潜心研究民间的佛像。

所以,拓本师带来的那五张玉岭摩崖佛的面部图,深深吸引了入江。

雕刻方法很拙劣,一眼就知道并非出自职业工匠之手。眼睛仅两个点,鼻子是一条纵线,嘴巴则是一根横棒。

佛身和脸相比,不是太短就是过长,完全忽视了对称性。

毫无希腊的痕迹。

“这儿居然有民间的佛像!”

入江看了后,忍不住怦然心跳。

“玉岭的摩崖佛就只有这些?”他问道。

“不,不,还多着呢,数不清。有拓本容不下的大佛,也有很小的。”拓本师回答。

入江向拓本师刨根问底地询问有关玉岭的情况,知道了以下事情——

玉岭包括由岩石形成的山峦,东西共有五座,附近的人称其为“玉岭五峰”。从东边起为第一峰、第二峰……分别以数字命名。

第四峰又称“番瓜岩”,有很多细细的皱褶。其余的山峰则像被巨人的斧头砍过一样,表面平整,远看过去仿佛直立的黑板,让人想在上头写字。

第四峰以外各山峰的岩面,雕刻着许多佛像,从身长二三十厘米小到数十米大的都有,杂然林立,简直像用凿子随意写上似的。最初可能是从人身高度可及处开始雕刻,慢慢地空间没有了,才使用脚架逐步往上刻。

由于历史悠久,究竟什么时代雕刻的,连当地人都不知道。传说约从齐代到梁代一百年间持续雕成……

听了这段话,入江更想早些见识玉岭的面目了。

当时的他,对于匀称的东西充满极大的敌意。

那似乎是一种属于青春的反抗。

所谓战争状态,入江认为就是将一切都封闭在既定框架中,让人透不过气的时代。与这个框架相似的、因这个框架所联想到的,以及因这个框架而构建的、被公式化的东西,将这一切统统摧毁,一直是入江内心深藏的一个愿望。

对于古雅稚拙的渴望与憧憬,即是这种心理的一种扭曲吧。

无法忍受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可以说也是源自相同的精神状态。

  入江想暂时离开北京的念头,和对玉岭的向往不谋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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