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起来向壁不停手(4)

万事皆波澜 作者:马伯庸


彼得和尚见时机到了,先轻踏一步,吸引一个笔童朝反方向跑去,然后侧身跃起,用手飞快地在厅顶敲了一下。另外一个笔童只知循声而去,一下子也跳起来。此落彼升,正赶上彼得和尚下落,两个人在半空恰有一瞬间处于同一平面。

彼得和尚伸出右手,大拇指一挺,食指钩、中指送,三指并用,瞬间罩住笔童周身。只听一声清脆的“咔吧”,待得彼得和尚落地,手中已经多了一管宣笔。

这个手法在书法上叫做“单钩”,是握笔的手法,以食指钩住笔管,和压住侧面的拇指构成两个支点夹住毛笔,写字时全以食指抬压取势,灵活多变。笔童炼自毛笔,单钩握笔之法可以说是正中它们的七寸所在。

除掉一个笔童,压力骤减。彼得和尚好整以暇,再以声响惑敌。不出一分钟就抓住了第二个笔童的破绽,再一次施展单钩之法,把它打回了原形。

他双手持笔,把它们小心地搁回桌子上的笔架,为防这些笔童又活过来,还把笔头都卸掉。彼得和尚心里多少有些得意,宣笔笔童虽非强敌,但在短时间干掉两个也不是轻而易举。他能逆转思维,想到“以声掩步”的办法,就算是韦庄的长老在场,也未必能比他做得更好。

“以声掩步……”

彼得和尚突然心念转动,不由得反复念叨这四个字。

声可以掩步,难道字不可以掩形吗?

他“呃”了一声,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光头,飞快地跑回甬道,竟顺着原路折去入口。彼得和尚的脑海里浮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所以必须要予以确认。

尽管在黑暗中,彼得和尚也只花了两三分钟就回到了藏笔阁的洞口。他并没有打开洞门,而是转过身来,再次伸出手紧贴在石壁上,去感受那些文字。

只是这一次,他却没有细致地去逐字辨读,而是一抚到底,嘴里还低声念叨着什么。就这么且摸且走,彼得和尚再一次顺着甬道摸进中厅。他站在黑暗的厅内,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连声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这些刻在墙壁上的名篇大作并无特殊意义,内中文字也不是达·芬奇密码。如果执著于文字内容本身,就会像侠客岛上的那些高手一样,皓首穷经也不得其门。

真正要注意的,是文章的字体。

彼得和尚早就注意到了:从入口开始,石壁字体风格的变化就异常剧烈。往往前一段方是行草,后一段就突变成了小篆;上一篇尚还在追袭晋风清癯,下一篇又成了北宋瘦金。短短三十几米的甬道,赫然包容了篆、楷、草、隶、行数种书体,自秦至宋上下千年十余位名家的笔风。

文字内容只是遮掩,真正的关窍,却在这些书体笔风变化之间。看似杂乱无序的壁书,被这一条隐线贯穿成一条明白无误的线索。比如其中一块石壁上书的是钟繇小楷,随后向右一变而成颜体,两下相悖,则这条路必是错的;只有左侧承接学自钟繇曲折婉转之风的智永《千字文》,方才对路合榫。书法自有其内在规律,这些暗示深藏在笔锋之内,非精通书法者不能觉察。

彼得和尚闭目深思,慢慢把所触所感捻成一条线,去谬存真,抽丝剥茧,一条明路逐渐在脑海中成形。这些规律附着在错综复杂的石壁甬道之上,便成了隐含的路标。只要悟得通壁上文字的奥秘,就清晰无比了。历代进入藏笔洞参加笔灵归宗的人,若修为、洞察力不够,便勘不破这个困局,只得无功而返,或一头扎进文意推敲里出不来。

彼得和尚再度围着空厅周围的洞窟摸索一遍,皱了皱眉头。

“难道我的想法是错误的?”

他低头又想了一阵,习惯性地扶了扶眼镜,走到中央木桌之前,双手扶桌,嘿嘿一笑,以脚向下用力踏去。只听轰然一响,一块岩石被生生移开,一阵幽幽冷风扑面而来,显然桌下是开了一条新的通道。

原来刚才他发现厅内那十数个洞口前所刻的书体均不符规律要旨,也即这些路都是错的。

若要变化,唯有去陈出新。

四面墙壁都是壁字,只有空厅中间石板平整如新,其上空无一字,正代表了“书无止境”的书法极意。唯有此处,才是正确的出路。当初这藏笔阁的设计者,想来就是欲用这种方式,使后学之辈能领悟到这层道理。

可惜彼得和尚虽打破了盘中暗谜,所关注的却不是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

有风,即是有通风之处,即是有脱逃之口。

彼得和尚大喜过望,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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