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七 滑舌翻奇事(3)

鹄奔亭 作者:史杰鹏


 

耿夔点头道:“是的。他说,其中一幅壁画上画着一个人架着九条龙的云车,在天上驰骋。九条龙颜色各不相同,尤其是中间一条龙是五彩的。这让他当即感到心胆俱裂,这种升仙图,一般只出现在墓室中,当地官吏富户建造墓室时,经常请工匠绘制。他心中惊骇,回望帷帐,阿娥仍在熟睡,他脑子里一瞬间电闪雷鸣,想起了刚才脑中的诸多不解之处,为什么会在野外道上突然遇见阿娥,为什么阿娥的母亲那么热情,为什么阿娥的父亲没死,为什么她的外甥女身材高度没有丝毫变化,为什么他们会留他在阿娥房中,毫不介意。对,有鬼,他们一家肯定已经死了,而他自己,今晚来到了鬼窟。可是,这个墓室为何如此豪华,他们虽然有钱,又怎么可能住上如此豪华高等的墓室?他的第一念头是逃跑,可是念头甫出,却发现两腿发软,根本挪不开脚步。他不想死,于是摘下头上的发簪,掷向阿娥的床边,嘴里诵读咒语,这是他从本地流传的《诘咎书》上学来的,是专门对付鬼怪的方法。也许这些祖先积累的方法和咒语果然有用,他很快镇定了下来,感觉恢复了行动能力,抬腿想跑,可是又担心吵醒女鬼阿娥,只好轻手轻脚挪到门边,打开房门,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阿娥在后面唤了他一声:‘何郎,你要去哪里?’”

虽然明知是假,我仍旧被耿夔的复述吸引了,他讲得真是跌宕起伏,悬念无穷,我由衷夸奖道:“我以前还真没发现,你简直可以媲美郭大耳的说书才能了,跟着我当掾属,实在有些吃亏。”

耿夔笑笑,继续道:“何晏吓了一跳,好在他急中生智,找了个借口说:‘我突然有些腹胀,大概是刚才饮酒太多,需要出门方便一下,你继续睡罢。’”

“这算什么好借口,房间里难道没有马桶么?”我奇怪道。

耿夔道:“使君有所不知,原来何晏有个毛病,拉屎一定要去屋边野地,在马桶或者在圂厕中拉,都很不习惯。这个怪毛病当初传遍闾里,周围邻居尽人皆知,阿娥也不陌生。所以听何晏一说,阿娥也就理解道:‘这么晚了,我这里你也不熟,不如我陪你去罢。’”

“哈哈,女鬼缠身,想跑都不能,看他怎么办。”我不由得叫了起来,又立刻很羞愧,我还真把断狱当成听故事了。

耿夔笑道:“大概使君要失望了。何晏自然要百般劝说阿娥,自古女人谁不吃男人这套?在他的哄劝下,阿娥答应让他一人去,只是要他快去快回。他满口答应,开门穿过堂上,又抖抖索索打开堂门来到院中,还好,院中一片死寂,没有仆人守卫。那些姹紫嫣红的花草,在月光下犹自隐约可见,又有萤火虫上下翻飞,不怕露重翅湿。他还能闻到露水的清香,但是毫无欣赏的兴致。他一边不停念着咒语,一边像飞一样跑到院门口,推开大门,面前是一片平原广隰,在月光下泛着银色的光泽。他不再迟疑,立刻发足狂奔,周围的草丛不断在脚下掠过,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最后实在受不了了,才瘫在地上,呼呼喘气。这时,他发现天色熹微,回望草丛苍茫,一无所见,前面不远处,则微微展现亭舍望楼的轮廓。他二话不说,又发足跑到亭舍前,披头散发地疯狂敲门。亭长安置了他,他在舍中稍微歇息,又一口气爬到亭舍的望楼上,遥望自己刚才跑来的方向,依旧是丛林草莽,杳无边际,昨晚所见的高堂美厦、紫闼玉堂,果然渺无踪影,他确确实实是遇到鬼了。”

我摇头不语,突然想起一件事,也不由得有点心惊:“你刚才说,何晏看见其中一幅壁画上,画着一个人架着九条龙的云车,九条龙颜色各不相同,尤其是中间一条龙,青黄白黑赤,是五彩的?”

耿夔道:“是的,使君怎么了?”

我心中当即把何晏的玉佩和苍梧君的墓室联系起来了,因为耿夔刚才描述的,正是我在苍梧君的墓室里看到的。那棺室的墙上确确实实画着掾吏送葬图、主人拜见泰山府君图和驾龙升仙图,尤其是九龙中间一条是彩色的,让我印象尤深。我寻常不曾见工匠这么画过,记得当时还问苍梧君,这样画法可有什么寓意,他说,不知道什么寓意,但他们族人传说,五彩的龙代表五行,更容易引导灵魂升天。

这个何晏,肯定就是盗掘苍梧君墓的盗贼了,我心里想。在京师的时候,常听见官吏讲一些过往狱事,其中不少是盗墓案。京师多王公巨卿,北邙山上坟冢累累,不知道下面埋藏有多少石砌宫殿,宫殿中也不知道有多少金银玉帛,自然更不知道让多少盗墓贼为之垂涎不已。中都官每次捕获盗墓贼,那些盗墓贼都会编个类似的故事圆谎,说什么自己以前曾救过某人,前几天突然在路上遇到一故交,将自己带进一个华丽宫室做客,主人发现自己正是以前的救命恩人,于是嫁之以爱女,赠之以金帛。后来一梦而醒,发现昨日所住的宫室,竟是王公贵戚之冢墓;而他们所赠的金银细软,却尚在手中。官吏们初闻此事,还信以为真,为之感泪承睫,慨叹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心怀仁义,必可打动鬼神,于是不但不治这些贼盗的罪,反而称之为义士,礼送出府。后来此类狱事愈来愈多,供述却大同小异,官吏才疑其非实,案治之后,贼盗往往伏罪。只是我原以为只有京师贼盗才会如此奸猾,像交州百姓这样醇厚朴拙,应该想不出类似的诡计,没想到我真是低估了他们。  

耿夔见我不说话,问道:“使君,此事如何处置,使君还要亲自拷掠吗?”

我摇头道:“这种愚蠢的狱事,还需要刺史亲自动手么……你自己处理就行了。”我这么说,其实有点不忍心再看见何晏,他活不过今年冬天了,我吩咐耿夔:“他肯定还有同伙,一定要想办法问出来。”

“那也许必须动刑了。”他说。

我默然,一会我扬手道:“你看着办罢,只要把这个事情解决……不过,最好采取别的办法。”

耿夔笑了笑:“好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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