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节:燃烧的箭山(1)

暹罗连体人之谜 作者:(美)埃勒里·奎因


第一章 燃烧的箭山

蜿蜒而上的山路被晒得像烤箱里的面团,它时隐时现,盘绕在山腰两侧,像是有人兴之所至贴上去的。地表在炎热的阳光下龟裂开来,宛如褐色的玉米面包发酵后膨胀无度,到了极限,又不知什么原因缩成了一团,形成了许多特别损轮胎的车辙。为了让偶尔驶上这条倒霉路的驾车人体会到更多的刺激,这里频繁地上下起伏、左转右拐,时宽时窄,高低不平,着实让人叹为观止。大量扬起的尘土里,每一颗沙粒就是一只残忍的蝗虫,似乎都想在这些缓缓爬上来的肉身上咬上一口。

感到刺痛的眼睛上架着一副带斑点的太阳镜,布帽压得很低,埃勒里·奎因先生变得认不出来了。亚麻布夹克衫的褶皱里已积满刚走过的三个县的沙尘,身上全是脏污汗腻的感觉。他弓着脊背,全心全意地扑在快散架的杜森博格车的方向盘上,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要和眼前的道路拼个你死我活。从塔基萨斯到现在这个山谷的四十公里所谓的路途上--这里也还只是正式的出发点--他不断地诅咒这每一个转弯,弄得这会儿嗓子都哑了。

"你自己的错,"做父亲的恼怒地说,"你还说山里肯定会冷!天哪,我觉得就像是有人用砂纸把我浑身上下打磨了一遍。"

用一条灰色的短头巾照阿拉伯人的样子把头裹起来抵挡尘土,警官心里的不满已压抑不住,比如说这路况,每驶出五十码必有一次剧烈的颠簸。他在副驾驶的座位上不停地扭动、呻吟。沉着脸瞥了一眼堆在后面的行李,再看看被甩在身后的高低不平的道路,他颓然倒在坐椅的靠背上。

"不是跟你说过吗,应该沿着山谷的小路走?"他动作夸张地朝窗外指了指,"我是这么说的,'艾尔,听我的--进了这该死的深山,说不定会碰上什么样的路'。这话我说过的!可你不听,非得来个夜探险路,想学人家探险大王。学谁--那个倒霉的哥伦布吗?"警官略作停顿,又抱怨了一句他不满意的天气状况,"固执,就像你母亲一样--愿她安息!"他匆忙加上后面这一句,表明他毕竟是一位敬畏上帝的绅士,"好啦,现在你该满意了吧。"

埃勒里叹了口气,瞥了一眼前方呈之字形上升的道路。天空正以很快的速度变成柔和的紫红色--这倒是个有着诗情画意的地方,他想,如果身边不是坐着这位因疲劳、闷热和饥饿而牢骚满腹,变得根本无法理喻的老父亲的话。与山谷毗连的山脚下的确是有一条诱人的路,有成排的树,似乎应该很阴凉,但是,他悲观地想,真的跑过去,也未必和想象的一样。

杜森博格车在沮丧的气氛中继续颠簸前行。

"不光是这个,"奎因警官的话还没说完,发红的眼睛在头巾下面注视着前方的道路,"整个假期也这么毁了。一路上全是麻烦,一个接一个!除了让我闷热就是让我心烦。真见鬼,艾尔!所有这一切都让我心烦透顶,把我的胃口也毁了!"

"我的胃口倒还没毁掉,"埃勒里叹息道,"现在我能就着法式炸皮垫和汽油吃下一个固特异轮胎,我都快饿瘪了。咱们这是走到哪儿了?"

"蒂皮斯。美国某地。我只知道这么多。"

"好吧,蒂皮斯。这不是很有文学背景的地方吗?让人想起被山火烤焦的鹿肉……哇,那头鹿叫什么呢,杜塞!不,应该是黛西,对吧?"

被颠得东摇西晃的警官瞪着眼睛一言不发,这已经清楚地表明,他认为儿子说的完全不对。

"好啦,好啦,爸。别在意了。开车出来碰上些不如意的事是免不了的。你这会儿想要的不就是一瓶蒙特利尔产的威士忌吗,你这变节的爱尔兰人!……你瞧,我说得不错吧?"

他们在上坡时停在了一个转弯处,拐了多少个这样的弯已经数不清了,为什么单在这里停下,埃勒里自己也说不清。托马奥克山谷已被留在了几百英尺之下,下面那片有绿色植被的台地早已被紫色的雾气所笼罩。这股似雾又似云的紫色给人一种感觉:它是被某种巨大而难耐炎热的猛兽搅动起来的。像蛇一样盘绕于山间的一条条灰色的道路在雾气中半隐半现。看不到任何灯火,没有人烟。头顶上的天空也开始被雾气弥漫,太阳像切成片状的甜瓜,正在向山谷后面沉落下去。十英尺外就是道路的边沿儿;没有缓冲地带,道路陡峭地通向山谷下面的绿地。

埃勒里转身向上望去。高耸的箭山分明是由苍松翠柏和矮灌木丛构成的一幅织锦,颜色上极富深浅的对比。尤其是那茂密的树冠,紧凑得像布面一样,没有一丝缝隙。

他再次启动杜森博格车。"快熬到头了,"他轻声笑着说,"感觉好多了吧。要不要去领略一下,警官!很不错的--完全是原始的大自然。"

"对我来说,过于原始了。"

转眼之间降临的夜色笼罩了他们。埃勒里打开了车前灯,两人都陷入沉默中,四只眼睛只顾盯着前方。埃勒里在出神,而老先生的闷气也还没有生完。被车前灯照亮的路面上有些奇怪的烟雾,一团团地舞动着,打着旋迎面扑来。

"咱们是不是该到了?"警官在黑暗中眨着眼睛咕哝道,"现在正在下山,对不对?或者这是我的错觉?"

"时上时下。"埃勒里的声音也不高,"越来越热了,对吧?塔基萨斯加油站的那个大舌头壮汉是怎么说的,离沃斯奎瓦有多远?"

"五十公里。塔基萨斯!沃斯奎瓦!噢,天哪,这些拗口的地名可真要命。"

"是不那么浪漫,"埃勒里也咧了咧嘴,"可你也领略到了印第安人的词源学之美,不是吗?这倒挺有意思的。我们美国人出国访问,不是也对'外国'地名的发音叫苦不迭吗--利沃夫、布拉格(现在知道了吧,这个名字不念布拉哈,而念布拉格)、布雷西亚、巴尔德佩尼亚斯,还有我们熟悉的英国的哈里奇和莱斯特郡,还有那些单音节的词……"

"嗯哼……"警官有意无意地随口答应着,同时还在不停地眨眼睛。

"……也可以拿咱们国内的情况做个对比,比如阿肯色、温纳贝戈、斯科哈里、奥齐戈、苏城、萨斯奎汉纳, 诸如此类,不知还有多少。还谈什么传统!是的,长官,红皮人 确实曾在这山谷里出没。穿着鹿皮靴、鹿皮衣,头发编成一股一股的,插上火鸡羽毛。他们的信号火堆冒出的烟雾……"

"嗯哼,"警官又一次发出这种奇怪的声音,他突然挺直了身体,"看来就在附近,他们又在点火堆了!"

"什么?"

"烟,是烟,你这小子还不明白吗?"警官似乎要离座而起,"就在那里,"他叫道,"咱们的正前方。"

"别瞎紧张,"埃勒里尖声说,"这种地方哪来的烟?也许夜里会有起雾的现象。这山有时也会跟人闹些恶作剧。"

"那现在就是了,"奎因警官揶揄道,遮挡尘土的头巾不知何时已从头上滑落。他犀利的目光中已见不到厌烦和困顿。他侧起头来,凝望了许久。埃勒里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他迅速瞥了一眼后视镜,马上把目光收回,再次紧盯着前方的道路。现在可以肯定是向山谷下面驶去,每往下走一英尺,烟雾就会更浓一分。

"怎么回事,爸?"他小声问道,同时使劲嗅了嗅。空气中隐约有种令人不快的辛辣味。

"依我看,"警官重新缩回到座位上,"依我看,艾尔,你最好加快速度。"

"难道是……"埃勒里的声音更低了,还费力地咽了一口唾液。

"看样子很像。"

"林火?"

"是的,林火。现在该闻出来了吧?"

埃勒里的右脚在油门上踩下去。杜森博格车向前猛冲。

怨气全消的警官把身体转向车外,将光线很强的侧灯打开,射出的光柱像一个长柄刷一样扫射着山坡。

埃勒里的嘴唇绷紧了,话也不说了。

尽管以他们所处的位置和时间而论,应该有凉意出现,可空气中却开始充溢一种古怪的热力。被杜森博格车撞开的烟雾盘旋飞舞,浓得像一团棉花。这是烟,不会有错,而且是干燥的树木和枝叶燃烧产生的烟尘。那些刺鼻的微小颗粒充塞了他们的鼻腔,灼痛了他们的肺,令他们咳嗽不止,不由自主地流眼泪。

左边是山谷,除了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就像是夜里的大海。

警官挪动了一下身子。"还是停下来吧,儿子。"

"是的,"埃勒里声音含混地说,"我也在这么想呢。"

杜森博格车喘息着停了下来。前面是浊浪排空般的烟尘。上方--并不远,也就是一百英尺左右--浓烟包裹着的火光已开始显现。下面也一样,不太明显的光亮是阴火,有成百上千处,马上就要连成一片;另外一些摇曳闪烁的已不是阴火,而是长长的火舌。

"正好是我们要去的方向,"埃勒里的声音也显得怪异,"咱们最好还是掉头。"

"这里还能掉头吗?"警官叹息道。

"我要试一试。"

在这样闷热的黑暗中,这可是件令人提心吊胆的精细活儿。这辆老掉牙的古董车是埃勒里多年前挑选的,根据自己的需要做了些改装,但还从没像今天这样跑这么远、这么快,而且是在这么难走的路上。左打轮,右打轮,前进,后退,在他一点一点慢慢掉头时,脸上开始冒汗,沉重的喘息之间还不时夹杂着两句诅咒。同时,警官那苍白的手则紧紧抓着挡风玻璃旁的把手,髭须被热风吹得抖动起来。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