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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斯年出任台大校长(3)

南渡北归:离别 作者:岳南


就当时的国内政局论,身在美国的胡适真可谓糊涂得可以,其对天命人事的见解,远没有他的一些同事甚至后辈明白。陈寅恪尝谓:“中国之人,下愚而上诈。”而鲁迅谓:中国只有两个时代在循环往复,一个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一个是“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55]胡适所言的英吉利、法兰西,抑或什么美利坚等洋玩意儿,除了被对方当做无聊的扯蛋和地地道道的胡说,怕是很难再找到其他的价值。在这一点上,还是胡的学生傅斯年看得清楚、说得明白。此时的毛泽东和共产党已羽翼丰满,誉之当年的刘邦、项羽并不为过,其实力与斗志完全可以与蒋介石大战三百回合,闹他个天翻地覆慨而慷,折腾出毛泽东在延安对左舜生所说的两个或三个太阳给天下人看看。如此豪气干云的盛况,到了胡老师的嘴里,竟成了不堪一击,“因内战而完全消灭”,甚至“自致毁灭”的颓象与悲剧式结局。因了胡氏如此糊涂的政治观点,以及站在国民党一边带有威胁口吻的狠话,耿耿于怀的毛泽东,待谈判结束回到延安,即在中共干部会上的报告中斩钉截铁地指出:“人民的武装,一枝枪、一粒子弹,都要保存,不能交出去。”[56]——这番话,在阐明了共产党坚定姿态的同时,也算是对胡老师痴人说梦式的“胡说”一个公开的答复。

想不到仅是三年多的时间,胡适预料中“因内战而完全消灭”的共产党,不但没有被消灭,反而气焰更盛,直至弄出了一个主客易位、乾坤倒转的崭新局面。国民党一败涂地,成了地地道道的“自致毁灭”的丑八。如此悲惨的场景,实在是对胡适一介书生参与政治并不识时务地“胡说”的莫大讽刺。

午夜的钟声响过,胡适向傅斯年哀叹自己由北平到南京做“逃兵”、做“难民”已十七日之后,于醉眼蒙胧中强打精神,撇开不快的往事,重新抖起文人的癫狂与豪气,一边往嘴里灌酒,一边吟诵起陶渊明《拟古》第九:

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

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

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

春蚕既无食,寒衣欲谁待。

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57]

抗战胜利,傅斯年、胡适接办战后的北大,至此已逾三年。“三年望当采”,正期望北大有所建树和成就之时。“忽值山河改”,由青天白日忽然变成了满地红旗,期望中的“事业”随之付诸东流。“柯叶”、“根株”,经此一大“摧折”浮水东流,一切希望皆成泡影。“本不植高原”,“种桑”之地本就没在风雨无忧的高原,忠悃所寄,生命所托,面对今日这般悲怆凄凉之境,又有什么可后悔的呢?吟过数遍,二人酒劲上来,各自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1月5日,已奉令迁入台北主持政事的陈诚致电傅斯年:

弟已于今日先行接事,介公深意及先生等善意,恐仍须有识者之共同努力,方能有济。弟一时不能离台,希先生速驾来台,共负巨艰。[58]

傅斯年接到电报,意识到自己何去何从的最后时刻到来了,在命运的重要转折关头,向来干练决断的他竟再度犹豫起来。此前,随着陈布雷自杀身亡,他亦产生继之而去的念头。这个念头存在他的心中已有时日,早在1932年他就说过:“国民党曾为民国之明星者若干年,而以自身组织紊乱之故,致有今日拿不起,放不下之形势。于是一切残余的旧势力蠢蠢思动,以为‘彼可取而代之也’。”又说:“平情而论,果然共产党能解决中国问题,我们为阶级的原故,丧其性命,有何不可。我们虽不曾榨取劳苦大众,而只是尽心竭力忠其所职者,一旦‘火炎昆冈,玉石俱焚。’自然当与坏东西们同归于尽,犹之乎宋朝亡国时,若干好的士人,比贪官污吏还死得快些一样子。一从大处设想,即知如此命运真正天公地道,毫无可惜之处。”[59]但究因家人看护与对史语所及台大命运的牵挂未能步陈布雷后尘——死,有时容易,有时也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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