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有满腔的热血，顶个屁用。

这是程让在去学校派出所的时候心里想到的。

因为在路上，他正好看到了参加抗议活动的学生们组织集体签名的景象。那是在校内南北主干道的一侧，拉着一条血红的横幅，上面写着“抵制私家车入校，还我道路安全”的字样。他开着自己的私家车，一台宝蓝色的新款马自达6，毫无惧色地停在抗议活动者们的面前，透过墨色的车窗观察着对方。

组织这次活动的骨干学生看上去有七八个，正在签名和犹豫着要不要签名的学生有30多个，更多的是广大围观群众，100多号人。偏偏这段南北主干道的两侧摆着很多美术学院的雕塑作品，都是些古代名人。血红色的抗议横幅两旁边，分别是双手行礼的孔老夫子和造型飘逸潇洒的屈原——两位都是生前不得志的朋友。

太逗了，是存心选择这个地点的么？他想。看到那群学生朝马6投来的鄙夷或者警惕的目光，这才不慌不忙地驱车而去。

这群满腔热血的学生运气不错，这几天上面没有什么大小领导来视察，学校也没办什么活动，几个副校长据说不是出国考察就是去外地开会，德高望重的校长常年待在高级疗养院里休养生息，所以今天能由着他们出来摆摊抗议。

可是，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个？程让摇摇头。

从南北干道开车到位于北门的学校派出所，也要四五分钟，因为学校占地太大。所以程让他们学校又号称“全中国自行车第一大校”，两万多名学生几乎人手一台自行车。学校派出所却造得很低调，一小栋平房，就在北门门卫室后面，外人只会以为是门卫宿舍。

他是不得不来派出所配合警方做调查的。

昨天晚上是个不祥的夜晚，有两个人深更半夜同骑着一辆摩托车在环校公路上飙车，或者说是在玩命，因为同时做到了不戴头盔、超速、载人、逆向这四个要素。结果过弯道时迎面开来一部正常行驶的汽车。摩托车手及时闪避，但车速太快，转向太突然，所以车子一下子翻倒侧滑出去，车上的两个骑手也双双侧飞出去，一个脑袋撞到了马路沿，另一个头部撞到了电线杆子，当场身亡。

事发时夜半三更，现场只有一个第三方目击者，是一名在外兼职打工到很晚才回学校的贫困生。他说摩托车紧急避让，汽车也急刹车，所以两车并未相撞；但摩托车手遇难后，汽车上的人并没有下车查看，只是在那里愣了半分钟，然后就赶紧离开了。

因为汽车一直是正常行驶，没有任何违章行为，所以这种见死不救的行为最多属于道德上应该被谴责，法律上没什么责任。但按照办事流程，学校派出所还是要找那个汽车司机来做一下调查笔录。目击学生说那台车是蓝色的，有“车屁股”，也就是三厢车。过了晚上12点，校外车辆是不能进校的，而学校登记在册的学生私家车，除了一台蓝色的两厢Polo，就剩下两台宝蓝色马自达6。

那晚见死不救的朋友，非此即彼。

程让关掉发动机，下车，想抽一支烟再进去。刚没抽两口，又一辆宝蓝色的新款马自达6开了过来。

双胞胎到齐了。

可是第二辆马6没有急于停到停车位上，而是刹住车，犹豫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朝程让开来，最后停在他身边，整个过程里技术很熟练。

程让不知道这个司机葫芦里卖什么药，但这台马6他是很熟悉的。学校的这个本部校区占地很大，机动车库又分占南北西三大方向，平时互相撞见的几率很小。他之前见到这个“双胞胎兄弟”的那几次，都是在高速公路上。

这所大学人口多，四个校区很分散。大三这学期，他在地处远郊的嘉宁校区有两门选修课，每周二要开车走高速去那里上课。第一次去嘉宁时，这辆宝蓝色马6就在高速公路上从他后面超上来，车尾贴着一张黄色粘纸，印着他们学校的英文名字缩写——这是学校后勤部发给学生车主的。正是这张难看的粘纸，使得马6亲人能够相认，但对方丝毫没有要和他打招呼的意愿，以120Km/H左右的最高限速甩他而去。

程让没有追上去，他开车偏稳，既然时间绝对来得及，就没必要跟人家一般见识。待他抵达嘉宁校区时，那辆马6已经停在人文学院的教学楼边上。在那之后，每次程让去嘉宁，此车总是雷打不动地从后面超上来，速度基本不会低于100Km/H。程让知道对方肯定能认出自己是校友，因为他的车屁股后面贴着同样的黄色粘纸。有一次，他几乎就想赶上去并驾齐驱、透过车窗表示一下友好，但油门最后还是没踩下去——既然人家不想套近乎，自己何必热脸去贴冷屁股？

现在，对方倒是主动“贴近”他了，真是小惊喜。

车窗摇下，是个女的，戴着墨镜，长发，光看没被大墨镜遮掉的周边部分，就觉得很漂亮。

但程让丝毫不惊讶，也不说话，只等着她先开口。

女孩：“好像就我们两个。”

嗓音不算难听，但语气很平稳，像是没有感情色彩的客观事实陈述，而没有任何问话的口吻。更关键的是，两人是第一次说话，连“你好”这样的礼貌用语都没有。从字面上看像是互相认识的朋友，但其实，很冷。

程让不喜欢这种高傲，所以他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女孩似乎也不介意对方是否喜欢自己的口吻，继续讲：“那么，昨晚是你？”

终于不再是平铺直叙的语调。

昨晚案发到现在不过十几个小时，但是学校里面已经人人皆知这个案子。刚才那些搞横幅抗议的学生，就是因为这件事才闹起来的。学校派出所打程让的手机请他来配合调查的时候，也没直接问昨晚是不是他，一切都要等面谈。估计找这个女生时也是这么说的，而且故意约在同一个时间。

程让明白她的意思，就是假如程让承认当时是他的车，那么女生大可以不必进派出所浪费时间了。但他不喜欢这种态度，不喜欢这种她坐着、他站着的交谈，还有在高速上老是看见她的车屁股，所以他的回答是喷出来的一串烟和两个字：“你猜。”

女生被这个答案怔了一下，又扫了一眼他的车子，说：“要是你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可以跟他们说昨晚是我的车。”

这下轮到程让傻眼了，但他很快反应过来，笑笑，问：“你姓雷（锋）？”

对方没心思跟他多费口舌：“怎么样？对你来说没损失。你来，还是我来？”

程让把烟头踩在地上：“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还不需要一个女孩子来替我承担责任。”

女生看了他一小会儿，没再说话，而是把车窗摇上。

谈话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