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年的历程真不是苦和累两个字就能形容的。反倾销被诉企业的生产基地不可能设在繁华城市，忍冬的办公场所十有八九在只有火车和长途汽车才能抵达的偏远地带，恨不得一年里头有八个月都风尘仆仆在出差途中，从一间高污染高噪音的简陋厂房，换到一处遍地污水废料的加工车间，为被诉出口厂家预备应诉文件。美国和欧盟针对中国企业的反倾销诉讼程序惊人地复杂和烦琐，而且要求提交包罗万象的原始单据作为支持证明，全部生产环节的每一步骤都需细化分摊成本，整套销售流程中每一操作也必须量化核算，最后外方调查官还要对被诉厂家进行一次深入细致的解剖式核查，只要发现任何生产实况和数据与应诉状不符，该厂的出口产品就被当场毙掉。所有提交的应诉文件必须从生产第一线直接获取，按照起诉国法规规定的严苛格式，翻译成英文呈上。忍冬的工作，便是成天在生产基地的杂乱办公室里搜集成百上千份生产单据，详细分析整理，整夜在隐藏蟑螂、老鼠，冬冷夏炎的工厂宿舍里完成翻译，为每一份应诉答卷做出的文件，摞起来都比她人高。

忍冬原本就不是娇气的女生，这几年在各地环境险恶的低值出口产品生产基地饱经磨炼，简直百毒不侵了。倒是范元涛后悔不迭，小两口自结婚后不仅没工夫度蜜月过假期，节假日全让位给忍冬加班出差，连见面的日子都能掰着手指头数过来，比两地分居还惨。

忍冬忙到没时间悔恨选错行，直到此刻好不容易挨到莺歌厂音箱案核查的最后一天，她一反常态，没有早早就赶到现场去做准备，而是突然对自己辛苦工作的意义产生了严重怀疑。起因并不是几乎无眠的一夜和恼人的凉水浴，也并非整整两个星期超强度工作的劳累和压力，而是……

作为在中国全速发展外向型经济大潮下蓬勃崛起的无数家中小型出口企业之一，金州莺歌音箱制品有限公司有着出口生力军工厂的普遍特征：充分利用国内廉价劳动力优势，以生产低成本、低附加值产品为主，专门销往海外市场，也毫不令人惊奇地展现出众厂通行的经营管理弊端：缺乏生产制度性管理，规范化生产流程和记录欠缺，以及致命的财务账目虚假问题。要换个美国反倾销诉讼律师来办案，面对莺歌一片混乱的生产管理记录，再看见为应付税务工商检查、同业竞争和上级查访等不同使命而设立的五六套真假难辨的账目账簿，一定早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