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4】心动

印象李叔同 作者:袁江蕾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

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这是旧时的儿童读物《神童诗》的开篇。不过是六七岁的孩子,便要被从小灌输读书进仕的儒家思想。

我在花园里他每日去读书的必经之路上,等他。朝露尤未逝,依然挂在花叶草尖。晨曦中,走来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虎头虎脑的他,一副典型的小少爷打扮,着姜黄色绸缎袍子,头戴红桔子瓜皮小帽,脑后拖着的小辫子乌黑油亮。

母亲又在唠叨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啊。涛儿,万不可忘。

他一边心不在焉地随声应着,目光始终追逐着蔷薇丛中的一只玉色蝴蝶。这花,这蝶,过得这一夏,还不是该枯萎的枯萎,该死去的死去。

不知为何,蝶的出现竟令他神思恍惚,刹那间,孰真孰幻,前世今生叠映交辉。

是日学后,文涛于园子西北角的假山洞子前,遇到一只虎斑小猫。

小猫从哪来的?他猜想,或许是借着墙边上那株老槐树,爬下来的吧。猫儿见了他,似躲非躲,一双提溜圆的大眼睛,只管盯住他看。待到他走近前去,蹲下身子,小猫竟“喵喵”叫着,一步步蹒跚地朝他走了过来。

抱起瘦骨嶙峋的虎斑小猫,文涛赶紧一溜小跑去找母亲。心想,这小猫定是饿坏了呢。

听到门外儿子踢踢踏踏奔跑的脚步声,王氏挣扎着坐起来。这几天咳喘病又犯了,夜里不得安睡,一大早还要赶着起来,打发小文涛起床收拾,上前边去念书,故而此刻仍倍感疲累。

房门随着文涛的叫嚷声,被砰地一下撞得大敞四开,随即,地当间儿的日影里,便立着个怀里抱着小猫的孩子。

文涛一心想着让母亲给快要饿死的小猫弄点吃的,起初并未注意到母亲一脸憔悴,大白天的还卧在床榻上。待到兴冲冲讲述完了自己拣到小猫的经过,方才发觉,母亲竟连下床都显得十分吃力。他慌了神,顾不得猫,只管拉着母亲的手,大喊乳母刘妈快来。

王氏原本极不情愿惊动别人,历来身体不适,不是自己想办法调理,就是咬牙生熬过去。总仗着年纪尚轻,起居始终如常,不曾被人瞧出来。只是这次连捱数日,终不见好,自己心里亦有几分着急。

大夫来诊治过后,二娘又破天荒过来探望,直闹到掌灯时分,屋里才算安静下来。王氏阖眼歇息了一阵,再睁眼时,见儿子文涛仍抱着猫坐在椅子上,人猫两双眼,皆安静地瞧着她。连忙叫他快去吃饭。

我要在这儿陪着您。小文涛一脸郑重。今天二哥讲了,昭明太子不但文章写得好,还是个真正的孝子。我也要做他那样的人。尚未变声的童音,稚嫩坚定。

王氏闻言颇感欣慰,调整下呼吸,也不管自己是否会因讲多了话再咳嗽不止,直欲趁机多教孩子一些道理。

涛儿说的没错啊。你可知这昭明太子还有哪点好吗?

知道知道,除了孝顺母亲,他还心地良善,自身节俭,爱周济穷人!

王氏念及自己已逝的丈夫,心头不由得一酸。涛儿,你要记住,你父亲是个最乐善好施的人,最怜贫惜老的,你一定要学他。钱财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万不可做一点为富不仁的事啊。说着,又从枕边拿起日间翻看的《金刚经》。接道,你瞧,这《金刚经》便是那昭明太子编整的。可见大凡真心信佛之人,必有一颗慈爱之心。

文涛见母亲喘吁吁地一路说话,甚是劳神,便有些不安起来。后面的话不及细听,连忙放下小猫,走到母亲床前扶她躺下。娘,您快歇一歇吧,涛儿全都记下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一场春夏之交的咳喘病,直拖了个把月,方大抵痊愈。但自此后,王氏竟落下了个病根,加上多年的积劳积郁,致使其健康状况一直不及同龄人。

儒家以仁者爱人的思想教化于世,主张知礼,守孝,诚信,尽忠,舍身取义,为成业立人根本。李叔同自幼既接受以儒家思想为基础的传统旧式教育,于这些基本原则自然皆须一一奉行。

其实,李家世代书香,连日常生活皆处处渗透着根深蒂固的儒家教范,对子女的教化自起到了耳濡目染的作用。比如,依《论语·乡党》之训,“不离姜食,不多食”,故而餐餐必摆上一碟生姜。

19世纪末,科举制度仍未废黜,新学萌芽还只初起,科举入仕依然是年轻学子们出人头地的必经之路。李家三少爷天资过人的名声,族内外远近皆知,都说他日后定非池中之物。李文熙更是一刻不敢耽搁,从学龄开始,请先生一步一个脚印,教授他四书五经。看来,李家未来的再度兴盛,全指望他日后学业有成,考取功名了。

天才儿童幸未辜负众望,功课果然神速进益。10岁上通读《孟子》,15岁既通《左传》作文。在母亲和兄长的日日敦促与教导下,李叔同度过了一味刻苦读书的孤独童年。多少次,他独坐书桌前,心里长草了一般又慌又痒,恨不得随着窗外的风与蝉鸣,飞出去与小伙伴们一道,手牵手摸鱼,头顶头斗蟋蟀……

渐渐地,他的身边少了儿时伙伴的身影,多了一群围着他转的大人。这其中,他最亲近的当属李家的管家徐耀廷。

徐耀廷自李叔同八岁起,就开始教他学习书法。从大篆《石鼓文》,到小篆《峄山碑》,还让他临摹过不少大家的书法碑帖。每天晚上,忙了一天的徐耀廷,会尽量抽出时间来瞧瞧小少爷。他还不时给他带上几方印材,俩人挑灯夜战,赛比篆刻,切磋技法,抱着虔敬端方的心情。文涛一直习惯称呼他为“五哥”。

徐耀廷亦不介意与他称兄道弟,并不只是因为他主家少爷的身份地位摆在那,更是由于钦佩其勤奋好学。书法篆刻技艺均日臻成熟,修学进益实在太过神速。不出几个春秋,十几岁的文涛在书篆上的造诣,就隐隐超越了他这个启蒙老师。

道光七年,公元1827年,辅仁书院于天津城西的文昌宫成立,书院名取意“相辅以仁”,致力栽培津门书香子弟,成就国家栋梁。当时天津的五大著名书院,三取、问津、稽古、会文及辅仁书院里,尤以辅仁最为著名。

辅仁书院录取学生十分严格,每年仅招收80名学生。课程以教授八股为主。每月两次的评比几近实战,按例都是上午请来名士授课,下午学生作文,傍晚前必须交卷。经过此番训练的学生,考中举人、进士的自然不少。

1895年,凭借自幼所受的良好教育,少年李叔同考进了辅仁书院。

八股文作为一种功利性过强的时文,历来倍受贬抑。但单从文体本身而言,它既吸取了古诗文写作手法,又极讲究内在逻辑性,结构条理清晰严谨的同时,又注重语言文字的洗练,其实有相当可取之处。

每一样被延继数代的东西,最初皆曾令人目眩神迷,只是后来被雕琢了雕琢,规矩了复规矩,或矫枉过正,或精致到诡异,便成了糟粕。譬如八股,譬如缠足。

正规的八股作文训练,为李叔同日后写诗作文,打下了坚实的基础。王国维说,散文易学而难工,骈文难学而易工。不论是难学还是难工,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少年李叔同照单全收。

只是,邦国兴危,等不及这些栋梁们按部就班成材。就在他满怀救国抱负攻读旧学的同时,台湾、澎湖已被迫割让给了日本。那书上说的美丽岛屿,他还没来得及去过。

每每夜深人静,他一人挑灯夜读,常能恍惚听到隐隐的枪炮声与喧哗的海潮声。胸中既生出股热流,激昂澎湃,久久难息。他觉得自己就像只被困在井底的猛虎,血性在体内无声咆哮,明知道外面世界翻天覆地,明知道家国同胞受人欺凌,却无以施救,惟有坐井观天。难言的焦虑令他无所适从,恨不得磨光利爪,撅穿井壁。

等待,终有一日,他将长大成人,成为一头插翅飞虎,冲天一纵,出了这樊笼。救国于千钧危难之际,一雪前耻!

1895年,天津海关道的盛宣怀奏请设立天津西学学堂,聘美国副领事丁家立为总教习。教授的课程,有英语、数学,乃至各国史鉴、地舆和格物(自然)。其头等学堂分为工程学、电学、矿务学、机器学和律例学五科,有数学、物理、化学和英语方面的公共课。

什么才是真正的本事?去学那些没道理可讲的东西吗?那些根本不是学问,只是专门技术,与传统意义上的经史学问不沾边,与修身治国更毫无关系。中国传统学术不主分科,而主通达,不倡专家,而尊通人。

面临知识体系将被彻底更新的挑战,李叔同与当时的学子们一样彷徨无措。

他做了一个诡异的梦,梦见自己正与一条碗口粗的巨蟒单独对峙。整个校场里空荡荡的,不见一人。周围杵着一排排兵器,刀枪剑戟,一应俱全,映着白冽冽的日光,晃得人眼晕。他急急奔过去抄起一把大刀,反身朝那张着血盆大口的巨蟒砍过去。可是,刀在半空竟失却了分量,变得轻飘飘的,细一看,原来竟成了巷口老爹吹的糖人儿刀!

空有一身武艺,却寻不到一件趁手的兵器。梦醒后,他觉得自己简直像齐天大圣孙悟空,跑到东海龙宫去找龙王老儿借兵器,样样试,样样轻。

最终还是会寻到那定海神针的吧。他笑了,苦苦的。

虽然年纪轻,但于当时天津的文化圈子里,他的才华已倍受瞩目。加之李家显赫的家世名望,得天独厚,更使他得以交游广泛。在天津,他就是那绣在锦缎上的彩凤。天才与背景,有时并分不出谁是谁的锦,谁是谁的花。只知道相映成趣便好了。

对于他的褒赞,当时的天津名士曹幼占曾有诗为证:

高贤自昔月为邻,早羡才华迈等伦。

驰骋词章根史汉,瑰琦刻画本周秦。

他是那样精雕玉琢的一尊像,多少人围着仔仔细细看了,都啧啧称奇称好,见了瑕疵亦要感叹出声,这是天有云玉有纹啊。

李鸿章等人推崇的洋务运动,渐渐地对李叔同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他开始接触新学,找人来教自己学算术和洋文。从小努力学习的东西一旦面临置疑,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天子重红毛,洋文教尔曹。

万般皆上品,惟有读书糟。

作此诗的虽是他的朋友朱莲溪,此诗却亦为他所津津乐道,写信的时候都不忘抄给自己的书法启蒙老师,管家兼钱铺账房徐耀廷。

他本就是个求知欲极强的人,一旦转换了思路,领略到新学的感召魅力后,对书院的学习就愈来愈缺乏兴趣了。学业变成了赶集,东一点西一点,不管是不是用得着,反正是见什么买什么,统统装进口袋里,兴冲冲,闹哄哄的。

这日,李叔同与两个辅仁的同学一道,不等下学就偷偷溜出来,跑去听戏。直玩到晚晚的方才回家。听戏对他来说,是顶要紧的事,闭上眼睛,用心而不是耳朵去感受那余音袅袅正自绕梁,那一刻,喜悦与凄凉交相辉映,叫人直怀想起前世来……

在他看来,戏曲正是他所钟爱的音乐、诗歌与绘画的绝妙综合。

在经过母亲窗前时,他刻意放轻了脚步,猫儿般踮着脚尖。屋里还是传来了母亲清晰的唤声,是文涛回来了吗?

妈你一直没睡啊?

灯下,母亲正从床上披衣穿鞋下地,盘发有些散乱,低头间,他看到了母亲头顶发缝处的一道花白。他的心被这一道花白狠狠抽了一下。娘啊,孩儿还没让您过上好日子,您怎么这么快就老了!

这次评得怎样?母亲坐在床沿上,满脸堆笑地瞧着他。见着儿子,她连眼角绽开的细纹里,都透着幸福与满足。

还行。其实他经常名列前茅,却总是回答她“还行”。久了,她便心领神会,每次都像农夫收获了一季可心的稻谷一样,偷偷享受着满仓的喜悦。

两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母亲方犹豫着,复又开口。涛儿啊,不要再去了。

这句话亦是母子俩皆能心领神会的。去哪里,为什么不要再去。一个不问,一个更不需多啰唆。

可是…… 妈,她今儿唱得那可真叫一个好啊!半晌,他还是忍不住要告诉她。因他心知,母亲是同他一样极爱听戏的。

你二哥说了,再要容你去瞧她,就要喊你叔公他们过来训你的话了。

敛起眉飞色舞,他知道母亲正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想从他面上寻到答案,以确定能不能放下一颗久悬着的心。

妈,猫喂了吗?他心里起了厌厌的烦腻,不是对母亲,而不知是针对什么,想要逃离的感觉,刻不容缓。嘴里却问出了一句平常到不能在平常的话,连语气都没透出丝毫的不耐。

喂过了,喂过了。母亲刻意讨好般的笑着,为着自己能办好儿子交办的事而洋洋自得。自从那年文涛抱回第一只小虎斑猫开始,家里养的猫与日俱增。有亲友送的,亦有小孩子们不知从哪逮来的。文涛似乎特别有猫缘,就连树林子里的流浪小野猫,被他唤上几声,亦会乖乖地走过来,让他抱回家。

他知道自己给母亲找了件颇劳神的事,但如此一来,天天伺弄这十几只猫,占据了母亲大半空闲时间,倒令她日子过得比以前更充实了。忙忙碌碌就是一天。她几乎无暇去理会这个大家庭里的是是非非了。

走出母亲的房间,回身轻轻掩好门。李叔同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猫儿们的屋子,而是来到庭院里,坐在一块假山石上。月光清清亮亮,照在他一袭月白缎子长衫上,他想起温庭筠的诗句“照竹灯和雪,看松月到衣”。

适才他本想告诉母亲的,今晚,他虽然又去听了杨翠喜的戏,却破例头一回,没有在戏园子外头等她,更没有提着灯笼送她回家。

他想象着她在后台忙忙地卸了妆,然后全不顾一双裹足小脚跑得快了会不会摔倒,只管咚咚咚地往楼下冲。待出得后门,却寻不见他的身影。明明见他在台下看她的戏来着。怎么不等她就走了呢?

她唱得真是愈发的好了。唱腔圆熟、吐字清晰,眼神、身段皆拿捏得恰如其分。他眼前又浮现出她在台上的样子,连声音亦似飘飘渺渺,回荡在这李家大院的上空。这就是所谓余音绕梁吧。他暗自笑着,在心里再一次给她叫了一声好。只是这一次,她注定是听不见的了。

对她的牵挂,便如这天上的一轮明月,即便地上人皆睡去,无人仰望,亦会执着地挂在那里。她在台上唱戏,台下的人沉醉迷陷其中,喜乐牵动,难以自拔。而这一切不过是暂时的妄境,待到曲终人散时,留下的惟有虚空。那么,对她的心亦如此吧。

那个面若满月,眉眼如丝的女子,后来竟绞进清末的贿官公案中,被人如玩意儿一般买卖转手,直闹得沸反扬天。

我为什么偏偏不喜这个女人?百多年后的今天,当我口里诵着他为她填的词时,仍无法将政治丑闻中的她,与他心中的她印证为同一个人。

他如佛莲一般高洁,而她却是达官显贵们把玩在手上的鼻烟壶,精致,但不洁。

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

额发翠云铺,眉弯淡欲无。

夕阳微雨后,叶底秋痕瘦;

生小怕言愁,言愁不耐羞。

晓风无力垂杨懒,情长忘却游丝短。

酒醒月痕低,江南杜宇啼。

痴魂销一捻,愿化穿花蝶。

帘外隔花阴,朝朝香梦沉。

1901年,他由上海回津,定是去会过她的。这二阕《菩萨蛮》,寄托了他怎样的一往深情。与此等欢场中的风尘女子相恋,必得依着《花间词》的腔调,填上几阕绮词艳曲,否则,当不足以吁吐出那一腔无可奈何的缠绵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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