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9】国破

印象李叔同 作者:袁江蕾


即今休去便休去,若觅了时无了时。

其实,离开天津到上海这段时间,李叔同不但交结了不少名流,家庭生活上亦较在天津老家时欢愉得多。自从搬入城南草堂,母亲既与许幻园的妻子宋贞相处融洽,形同母子。李母王氏天性善良,又知书达理,与多才多艺的宋贞竟亦时常讲诗论词,宋贞生病时,她亦与对待自家媳妇俞氏一般,延医送药。

可是,他的内心却并不安宁。客居他乡,而家乡天津兵荒马乱的消息,接踵不断,雪片般袭来。二十岁生日之际,他亦仿照许幻园写了一首《二十自述诗》。在《二十自述诗序》中,他流露出不同寻常的愁苦郁闷情绪:

堕地苦晚,又撄尘劳。木替花荣,驹隙一瞬。俯仰之间,岁已弱冠。回思曩事,恍如昨晨。欣戚无端,抑郁谁语? 爰托毫素,取志遗踪。

言属心声,乃多哀怨。江关庾信,花鸟杜陵。为溯前贤,益增惭恧!

更于《李庐诗钟自序》中道:

索居无俚,久不托音。短檠夜明,遂多羁绪。又值变乱,家国沦陷。山邱华屋,风闻声咽。天地顿隘,啼笑胥乖。

如此声辞,绝非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诗强说愁。前途未卜,理想与抱负仍不知如何方能实现。他的忧虑,岂是平安和洽的家庭生活所能纾解的。

上海的冬夜并不及天津那般寒冷,婴儿的啼哭声,将正站在院中陷入沉思的李叔同拉回到眼前现实中来。他赶紧返身回到卧室。

蓉儿,蓉儿。妻子俞氏过于劳累,孩子的哭声竟一时未能将她唤醒。叔同轻轻推了推她,让她起来给孩子喂奶。

这已是他们第二个孩子了。第一个孩子的夭折,不但伤了她的心,亦伤了她的身。若不是这些时日的调养,婆婆王氏的细心照顾,这一胎,她不会生得这么顺利,奶水亦不会这么充足。

李叔同长子李准出生后,老家天津曾来过人,回去将这里的情况一一报与了二哥李文熙。然而,毕竟路途遥远,且北方义和团运动方兴未艾,文熙不便要他夫妻俩带了孩子回乡认祖省亲。

不过,李文熙还是一直惦记着弟弟的举业。李家书香世家,弟弟又天资聪颖,没道理不中个功名。遂拟与李叔同商量,谋定时日,让他来李家销盐引地河南再应试。

离乡时日非短,加上天津近来混乱不堪,使得李叔同愈发惦记尚在河南的二哥,惦记仍在天津家里的大娘二娘。二月,刚过完年,他便辞别家人友人,孤身一人,取道海路直下天津。此行计划先至天津,再转道去河南内黄县,去看望二哥文熙。

我只是一枚羽翅纤弱的蝴蝶,并无能力随他一道海陆奔袭,远赴千里。

足足一百年后,我方从电影《火烧圆明园》中,看到了当年外国列强侵略我中华的惨状。佛说:地狱苦楚,一旦如实宣说,如实听受,说和听两个人当下就会暴死。而我见国人被侵略军烧杀之场景,已不忍目睹。亲眼见到劫后光景,亲耳听闻战乱灾情的李叔同,心灵必曾受到过极大的震动。日后再读佛经,知悉佛说地狱之无比苦恼,比照这段早年的亲身经历,他自会明了,自会坚定修行之心,免受那日三百矛的地狱之苦。

人世间的苦难尚且如此,地狱更将苦难百倍千倍。只是常人愚顽,竟不求往生。

唐末五代诗人韦庄因应举,被困于黄巢起义军攻陷后的长安城,亲历动乱,写出了闻名后世的叙事体长诗《秦妇吟》。

公元1910年春,李叔同北上天津,归来后发表了《辛丑北征泪墨》,亦于当时未经战乱表面繁荣的上海造成了一定的轰动。虽尚不可与《秦妇吟》同日而语,但其情真意切,文辞优美,经百年亦颇值得后人赏鉴。《辛丑北征泪墨》一文以李成蹊名,于是年五月发表:

游子无家,朔南驰逐。值兹离乱,弥多感哀。城郭人民,慨怆今昔。耳目所接,辄志简编。零句断章,积焉成帙。重加厘削,定为一卷。不书时日,酬应杂务。百无二三,颜曰:《北征泪墨》,以示不从日记例也。辛丑初夏,惜霜识于海上李庐。

光绪二十七年春正月,拟赴豫省仲兄。将启行矣,填《南浦月》一阕海上留别词云:

杨柳无情,丝丝化作愁千缕。

惺忪如许,萦起心头绪。

谁道销魂,尽是无凭据。

离亭外,一帆风雨,只有人归去。

越数日启行,风平浪静,欣慰殊甚。落日照海,白浪翻银,精采眩目。群鸟翻翼,回翔水面。附海诸岛,若隐若现。是夜梦至家,见老母室人作对泣状,似不胜离别之感者。余亦潸然涕下。比醒时,泪痕已湿枕矣。

途经大沽口,沿岸残垒败灶,不堪极目。《夜泊塘沽》诗云:

杜宇声声归去好,天涯何处无芳草。

春来春去奈愁何?流光一霎催人老。

新鬼故鬼鸣喧哗,野火燐燐树影遮。

月似解人离别苦,清光减作一钩斜。

晨起登岸,行李冗赘。至则第一次火车已开往矣。欲寻客邸暂驻行踪,而兵燹之后,旧时旅馆率皆颓坏。有新筑草舍三间,无门窗床几,人皆席地坐,杯茶盂馔,都叹缺如。强忍饥渴,兀坐长喟。至日暮,始乘火车赴天津。路途所经,庐舍大半烧毁。抵津城,而城墙已拆去,十无二三矣。侨寄城东姚氏庐,逢旧日诸友人,晋接之余,忽忽然如隔世。唐句云:“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其此境乎!到津次夜,大风怒吼,金铁皆鸣,愁不成寐,诗云:

世界鱼龙混,天心何不平!

岂因时事感,偏作怒号声。

烛尽难寻梦,春寒况五更。

马嘶残月坠,笳鼓万军营。

居津数日,拟赴豫中。闻土寇蜂起,虎踞海隅,屡伤洋兵,行人惴惴。余自是无赴豫之志矣。小住二旬,仍归棹海上。天津北城旧地,拆毁甫毕。尘积数寸,风沙漫天,而旷阔逾恒,行道者便之。

晤日本上冈君,名岩太,字白电,别号九十九洋生,赤十字社中人,今在病院。笔谈竟夕,极为契合,蒙勉以“尽忠报国”等语,感愧殊甚。因成七绝一章,以当诗云:

杜宇啼残故国愁,虚名遑敢望千秋。

男儿若论收场好,不是将军也断头。

越日,又偕赵幼梅师、大野舍吉君、王君耀忱及上冈君,合拍一照于育婴堂,盖赵师近日执事于其间也。居津时,日过育婴堂,访赵幼梅师,谈日本人求赵师书者甚多,见予略解分布,亦争以缣素嘱写。颇有应接不暇之势。追忆其姓名,可记者,曰神鹤吉、曰大野舍吉、曰大桥富藏、曰井上信夫、曰上冈岩太,曰塚崎饭五郎、曰稻垣几松。就中大桥君有书名,予乞得数幅。又丐赵师转求千郁治书一联,以千叶君尤负盛名也。海外墨缘,于斯为盛。

北方当仲春天气,犹凝阴积寒。抚事感时,增人烦恼。旅馆无俚。读李后主《浪淘沙》词“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句,为之怅然久之。既而,风雪交加,严寒砭骨,身着重裘,犹起栗也。《津门清明》诗云:

一杯浊酒过清明,觞断樽前百感生。

辜负江南好风景,杏花时节在边城。

世人每好作感时诗文,余雅不喜此事。曾有诗以示津中同人。诗云:

千秋功罪公评在,我本红羊劫外身。

自分聪明原有限,羞将事后论旁人。

北地多狂风,今岁益甚。某日夕,有黄云自西北来,忽焉狂风怒号,飞沙迷目。彼苍苍者其亦有所感乎!二月杪,整装南下,第一夜宿塘沽旅馆。长夜漫漫,孤灯如豆,填《西江月》一阕词云:

残漏惊人梦里,孤灯对景成双。

前尘渺渺几思量,只道人归是谎。

谁说春宵苦短,算来竟比年长。

海风吹起夜潮狂,怎把新愁吹涨。

越日,日夕登轮。诗云:

感慨沦桑变,天边极目时。

晚帆轻似箭,落日大如箕。

风卷旌旗走,野平车马驰。

河山悲故国,不禁泪双垂。

开轮后,入夜管弦嘈杂,突惊幽梦。倚枕静听,音节斐靡,飒飒动人。昔人诗云:“我已三更鸳梦醒,犹闻帘外有笙歌。”不图于今日得之。

舟泊烟台,山势环拱,帆樯云集,海水莹然,作深碧色。往来渔舟,清可见底。登高眺远,幽怀顿开。诗云:

澄澄一水碧琉璃,长鸣海鸟如儿啼。

晨日掩山白无色,□□□□青天低。

午后,偕友登烟台岸小憩,归来已日暮。□□□开轮。午餐后,同人又各奏乐器,笙琴笛管,无美不□。迭奏未已,继以清歌。愁人当此,虽可差解寂寥。然河满一声,奈何空唤;适足增我回肠荡气耳。枕上口占一绝,云:

子夜新声碧玉环,可怜肠断念家山。

劝君莫把愁颜破,西望长安人未还。

字短意长。我任思绪按图索骥,随他漂流海上,又终于抵靠塘沽港口。我见他肩扛手拎,一堆行李仍未能压弯他清瘦却挺直的身子,如何步下踏板,如何挤在各色人中,又如何赶不上一早开往天津的列车。佛说因果报应,而因与果本已注定,业因生果。惟有缘在我手。一缘生,一缘灭,如花开花败。

塘沽于我的印象,不过是阴沉的天空压着同样阴沉的海水,将雨未雨的天气,巨轮遥远得那样渺小,有些不真实。坐在高高岸边,不起眼的小餐馆里,门外无花无草,惟有坚硬的混凝土地面。高速奔波一路,不过为了吃几样海鲜,望一会儿海天,和那海天间悠悠划过的船。

他便从那在海上飘荡数日的轮船上下来。踏上的,不是今天太平盛世的踏实混凝土地面,而是刚刚经过战争洗礼的,渗透着同胞鲜血的土地。

八国联军要打进北京,必得先攻破天津这道大门。天津民众、义和团和政府爱国官兵们在那场战役中,誓死奋战,顽强地与侵略军抗争到底。京津铁路阻击战、血战大沽炮台、誓守老龙头火车站、保卫武备学堂、围攻紫竹林租界、坚守八里桥,以及天津城保卫战,这些书写在历史上的著名战役,每一个均浸满了我同胞的热血。

我深深吁出一口气,为今日国之富强,亦为昔年李叔同之一腔悲愤。

列车晃晃荡荡驶往天津市区,车上的人们,被窗外凄惨荒芜的战后景象震惊了。没有一处完好的房屋,更没有炊烟。安静,他就在这一车厢怨怒惊恐的沉默中,想着当时与母亲、妻子一道经过这一路时的样子。家乡,不过两年的离别,竟变得如此满目狼藉。他强忍着泪水,强迫自己不要闭上眼睛,要一一看进眼里,看进心里。这里是他的家啊,被强盗侵占了的破败的家!

巨大的变化,到处触目惊心,甚至连最常见最熟悉不过的城墙,亦被拆毁殆尽!

他急于见到朋友们,听他们讲讲城破的过程,讲讲天津人怎样与洋兵殊死搏斗。于是最初落脚在了二嫂娘家,姚家兄弟更是与他相交甚厚。一时间,叔同回来的消息传到了众多旧交名流处,大家纷纷前来看望。金石家王襄、王钊,书法家孟广慧、华世奎,画家马家桐、徐士珍、李采蘩,诗人赵幼梅、王吟笙,一众师友,既讲给他天津这次战乱的详情,亦不断向他打听上海文化圈的见闻。戊戌变法失败后,上海已成了中国新思潮的发祥地。

这是一座殉难了的城。没有了旧日的城墙,城已不城。街上非但乞丐满眼,就是倒毙的尸体,亦随处可见。不只天津,北方已无太平,大家劝他放弃去河南找二哥文熙的打算。行路多处中断,盗匪四起,他一介书生,一个富家公子,怎么可能平安抵达?

听说旧友上冈岩太正患病住院,他便前去探望。并非他不懂得日本亦在侵华之列,不应与日本人来往的道理,而是此君本就反对自己国家侵略中国,还是红十字社中人。俩人语言交流困难,竟靠笔谈谈了一夜。上冈君勉励他“尽忠报国”,他回来后写下了那首著名的七绝《感时》。“男儿若论收场好,不是将军也断头”,彼时的他,热血沸腾,心意坚决,既已誓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贫弱不堪的祖国了。翌日,他又造访了老师赵幼梅正在工作的育婴堂,还为一众日本书法爱好者写了字。

回到上海后,他将《辛丑北征泪墨》中的诗词寄给老师赵幼梅,赵幼梅为其题词:

神鞭鞭日驹轮驰,昨犹绿发今日须。

景光爱惜恒欷散,矧值红羊遭劫时。

与子期年常别离,乱后握手心神恰;

又从邮筒寄此词,是泪是墨何淋漓。

雨窗展诵涕泗垂,檐滴声声如唱随,呜呼吾意俦谁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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