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媺士

请客莫请女客，请五十来一百。吃了早饭又吃中饭，吃了中饭还要留歇（过夜之意）。吃菜吃穿碗底，吃茶舐尽茶叶。茶罐子挺几挺，马桶盖揭几揭，床铺草扯去大截，叫一声怠慢，只好说多谢。多谢么子？吃个屁？吃得！吃得！

“女人好吃”这句话我最厌听，听了就冒火。吃，谁不拣好的吃，除非没有办法。好吃，谁也一样，除非真正迷信禁欲主义的宗教家。墨子以自苦为极而非饮食，也是宗教家的精神，后来墨者不堪，最后连他们的钜子也没有人做，墨子之教不就是这样完了吗？吃是天性，谁也没法违拗，除非不活。好吃是习惯，谁也没法避免，除非根本不吃。就是素食的和尚吧，尽管严守戒律，不做酒肉和尚，但是他们吃的蔬笋，所用素油之多往往可以做汤。面粉或豆腐做的素鸡、素鸭、素鱼、素火腿之类何等讲究，无非想在心理上弥补不肉食的缺憾。可见和尚也好吃，只因迷信而不肉食，想肉食之心或肉食的欲望，还是无法全然消灭的。漫说一般动物，漫说全世界约二十万万躯干直立，两脚走路，手可以用工具，口可以说话的动物，就是植物也要摄取养料，才得生存。养体，传种，这是一般生物所赖以生存之基本的两大条件。不养体则自身灭，不传种则后代绝，有什么例外的呢！古代圣人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吃是人类天生的基本的两大欲望之一。凡是欲望总希望满足。好吃，满足吃的欲望，本身算不上罪恶，当然在满足的手段上也许有些是罪恶的。为什么一般人讳言好吃，单说女人好吃，而含有谴责女人的意思呢？

学校里的伙食，总是吃不好的。每顿四碗菜，八个人一桌，一抢就吃光了。（民国时期，南京金陵女子大学的厨娘）

记得我在师范学校读书的时候，我们一般女同学都喜欢吃，尤其喜欢吃零星东西。学校里的伙食，总是吃不好的。每顿四碗菜，八个人一桌，一抢就吃光了。菜虽吃光了，肚子还没有塞饱，于是自己添菜吃。当学生的又没有多的钱吃高价的菜，便总是添一样既经济又下饭的朝天辣椒炒豆豉——湖南人家常菜。那时拿一百钱添一大碗豆豉炒辣椒，一连可吃三碗饭。厨子端一碗又香又辣的豆豉炒辣椒送到桌上来，我们便狼吞虎咽地吃了几碗饭。我们的校长是湖南最著名的大教育家徐特立先生，天性非常慈爱，爱我们如他自己的儿女一样。他知道我们的伙食吃得不好，又知道我们喜欢吃辣椒，他把他自己每月应得的办公费六块钱津贴我们，每席每天吃一顿辣椒。可是晚餐那一顿没有辣椒吃，我们似觉肚子里没有饱，每每听到窗子外面有人叫卖油炸豆腐（上海人叫臭豆腐干），我们便三三两两地出去买了吃。原来学校后门口，有卖油炸豆腐的，还有的卖担子面（四川人叫担担面）和饺耳（上海人叫馄饨，四川人叫抄手）。有时我们自己不好出去买，便叫女役用漱口缸子一大缸一小缸地端到寝室里来吃。这样，女学生好吃一句话就传开出去了。

又记得我们的庶务江先生是一位年高而十分和蔼的人，同学们喜欢和他接近，我也是很喜欢到他房子里去玩的一个。他房子的窗外便临近街上，卖结蚕豆（炒胡豆）、大红袍（花生米）、油炸豆腐的都在那窗子跟前叫卖。我们常常要江老先生请我们吃，他拿了钱便把手从窗子上伸出去买。现在想起来，我们那些女孩子太孩子气了。有些同学们不甚注意清洁，花生壳、橘子皮随地乱丢，礼堂里、走廊边常常发现。我们的校长看见了，必定要写几首七言绝句在揭示板上劝诫我们，我们才争着自己去扫除，大家笑笑闹闹，像在家里一样。有时我们还顽皮地叫老校长为徐二外婆呢！

我从内地师范毕业了才来到上海升学，才入了上海新华艺术专科学校，真是乡下人走到大都市，有一点“阿木林希希”，经济力和生活习惯一切都还不及上海小姐。她们吃饭吃得很少，常是吃香蕉、甘蔗、橘子、苹果等。那时香蕉虽然只买两毛小洋一斤，可是我们从湖南来的穷学生还是不能经常买来吃，买三个铜板一包的五香豆吃吃，好像马二先生游西湖，吃几块仁片糕，也就很够味了！目前我同外子回到上海，却依然一样不容易吃到水果。穷教授能养活老婆，有饭吃就不容易。因此外子偶然替我买到一点水果，我就喜出望外。又因为有三个孩子在身边，他们也得分吃一点。一家人都有得吃，每个人虽然吃得少，也就大家够满意，我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欲望呢？

“女人好吃”，这句话我真听不入耳。

姑且退万步，我承认这句话吧，也得说个理由。例如幼小的时候，因为发育比男孩子早，所以比男孩子好吃。将近成年，每月应有的事按月来了，耗血太多，需要补充，所以比青年男子好吃。结婚以后，因为怀了孕， 生了孩子要哺乳，需要营养，所以比丈夫好吃。到了晚年，因为过去生男育女，持家操劳，身心亏损，早见衰老，需要滋补，所以比老太爷好吃。这样说女人好吃，未始不可。何尝可以像世人一般俗见，胡说女子好吃，含有侮辱女人的意味呢！

男人家不难常常看到一些太太，有好的东西总是先让给她的丈夫吃，觉得丈夫吃饱了比她自己不吃还真真实实的惬意。其实，只要每一个男子有良心，有慧眼，想一想，看一看，他的母亲，他的妻子，是不是如此。不要说旧式的贤妻良母如此，眼前我在大学的宿舍里看到的教授太太们莫不如此。多么伟大而崇高的女性啊！

我的结论：女人并不比男人好吃，如其不是由于生活习惯，而是根于生理需要，好吃也是应该的！

附记

我不知道别的地方怎么样，在我们湖南长沙乡下常常听到“堂客们（已嫁女人之称）好吃”或“女人好吃”这类话。有首歌谣道：“请客莫请女客，请五十来一百。吃了早饭又吃中饭，吃了中饭还要留歇（过夜之意）。吃菜吃穿碗底，吃茶舐尽茶叶。茶罐子挺几挺，马桶盖揭几揭，床铺草扯去大截，叫一声怠慢，只好说多谢。多谢么子？吃个屁？吃得！吃得！（犹言吃了，吃了）”嘲笑女人已甚。今写此以为妇女同胞解嘲，媺士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