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们要吃猪肝

醉蟹瓮酒荒唐语 作者:朱自清


许啸天

偌大一件议案,只需一个领袖人物,在讲台上三言两语,便通过了。我们小百姓,伸长了颈子,今天望到明天,今年望到明年,却全没有这一回事——不但没有这一回事,而消息却越望越坏。

我们总该听得唱苏滩的,常常说起一件笑话。他的笑话是这样的:有一个赵大,他到陆稿荐——上海最普遍的招牌肉店——去买得四百钱猪肝;但苦于不知道烹调猪肝的方法,那肉店老板格外热心,替他写了一张煮吃猪肝的方法。那赵大左手提着猪肝,右手拿了一张纸,一边走,一边在那里熟读纸上的方法。横堵里跳出一只黄狗来,“噢呜”一口,把赵大手中的猪肝衔了去。赵大却若无其事,还只顾读他纸上方法。路旁的人看了忍不住了,对赵大说道:“哙!你的猪肝被狗衔去了,你知道吗?”那赵大慢慢地抬起头来,向那大黄狗去的路上望了一望,冷笑一声,说道:“哼!畜生!你只管把猪肝抢了去,但煮猪肝的方法还在我手里,看你如何吃法!”这条大黄狗,就没法吃猪肝吗?赵大虽有法,就吃得到猪肝吗?可怜!赵大只得读读方法,想想猪肝的味儿罢了;那条大黄狗,却可以大嚼其猪肝,吃得肚子饱饱的了!

唉!我们中国人,竟全染了赵大的脾气!——老实说,还赶不上赵大。赵大虽笨,还知道读读方法。像我们中国人,只求一个好听的名儿,至于实际的方法,有几个像赵大肯去熟读的?打开一部新翻译的政治学词典,什么全民政治、普选运动等等;打开一部哲学词典,什么唯心、唯物、一元、多元、认识、辩证等等;打开一部文艺词典,什么未来派、象征派……一开口,那好听的名儿,便好似珍珠泻地般连续不断地吐了出来;一动笔,也好似黄河决口般滔滔不绝地滚了出来。你看我们中国,在政治方面:从革命而民主,而政党内阁,而超然内阁,而中央集权,而联邦自治,而好人政治,而大总统,而大元帅,而主席,而总司令——五花八门,说过做过,而中国的时局却越弄越糟。在教育方面:从强迫教育而道尔顿制,而男女同学,而大学区制,而平民教育,而三民主义教育,形形色色,也是说过做过,而中国的学生,却越弄越没有希望。开一个会,偌大一个问题,只需一班大人先生在会场上坐一坐,一天两天便完结了;偌大一件议案,只需一个领袖人物,在讲台上三言两语,便通过了。我们小百姓,伸长了颈子,今天望到明天,今年望到明年,却全没有这一回事——不但没有这一回事,而消息却越望越坏。原来这种种,都是只图一个名。他只叫得了这个名,方法也不用问了,实际更不用问了。哈!我们中国,究竟是一个讲究名教的国家!

谁不说中国现在的情形,是遍地饥荒,是病入膏肓——饥荒闹到学术荒废,病到人心死尽,最是可怕——但要救饥荒,只有一个方法,一个吃饭的方法;要治病,也只有一个方法,一个吃药的方法。我们要立刻吃饭,不是要研究吃饭的方法,更不是只图得到一个吃饭的空名儿;我们要立刻吃药,不是要只得到一个药方,更不是要只知道一个好听的药名。要立刻有饭吃是什么方法?就是坐言起行,脚踏实地地去做;不只是在书本上去读,尤其不是在笔下口头写着喊着好听的名儿。要立刻有药吃是什么方法?就是立刻去治病,要切切实实割肉刮骨地去治病;不只是在药方上写得好看,尤其不是和卖嘴郎中一般地在口头说得好听。

我们今日既全染上赵大的脾气了,我便要替我们赵大式的中国人喊一句口号:

“我们要吃猪肝!我们不要只有一纸吃猪肝的方法!”

这口号一方面要向政府喊,另一方面要向我们自己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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