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羊羹谭

日边瞻日本 作者:李长声


芥川龙之介讨厌羊羹,他觉得这两个字看上去就像长了毛。我端详了一下,可不是吗,好像不止两只羊,毛当然少不了。

羊羹是日本颇具代表性的"和果子"(日式点心),松山的薄墨羊羹,诹访的盐羊羹,名古屋的上羊羹,伏见骏河屋的红羊羹,是各地名产。羊羹一般是用红豆做的,甜甜腻腻,有的还带有娇黄的栗子。那么,为什么给它长那么多的毛,叫做羊羹呢?

遵循凡事必先搞"内调"的研究日本法,把这两个字拿回中国古代,原来羊羹是羊肉汤。据《战国策》记载,司马子期没吃到中山君的羊羹,怒而出走,说服楚王讨伐中山君。中山君叹曰:我竟然因为一碗羊肉汤亡了国。羊肉汤凝成冻,确实像甜点心羊羹。

读过一个短篇小说,叫《羊羹大战》。作者火坂亚志没什么名气,像众多的作家一样,是给著名作家和流行作家垫底的,不然,就那么几本名著或畅销书可构不成文坛。他推断:本来羊羹不是点心,那是公元8世纪从大唐传来的羊肉汤,但日本受佛教影响,忌讳吃肉,于是用小豆、薯芋、面粉等蒸成糕,代替羊肉下汤。后来干脆直接吃蒸糕,独立为点心。此说有意思,大概来自煮年糕--把年糕放进汤里煮着吃,是日本人过年的吃食。羊肉汤在中国有没有变化呢?或许有,例如羊肉泡馍,是古都长安那一带的美味。我以为,日本的羊羹不是羊肉汤的变通,当初就是点心,从中国传来的。

羊羹一词最早出现在《庭训往来》中。此书是一种蒙学读本,日本式汉文,流行之际正值我国明代。明人辑《荆楚岁时记》(南朝梁宗怀著)里面有"羊肝糕"、"羊肝饼"。色如羊肝,大概是明代的小吃。上挂到日本的平安时代似嫌久远,总之,羊羹是禅僧从中国带回来的点心。"羹"是"糕"之讹。这种事在日文中很常见,正如今天中国人时常瞪着眼睛讹传日本事一样。亲眼所见未必见得就真。《庭训往来》里记录了好多种羊羹,花样翻新,多是以形状取名。后来只剩下羊羹独霸天下,形状也简化为细长的"棹型"。这"棹"字就是计数羊羹的量词。

"和果子"大都是中国食品的日本化。701年编成的法典《大宝律令》里有"主果饼二人,掌果子,作杂饼"之语。"果子"本来指草木之实,后来也用以指人工制作的食品。"果物"则专指水果,又叫做"水果子"。中国东北把油条叫"大果子",好像是满洲国时代的外来语。7世纪至9世纪遣唐使来来往往,带回来各种食品及加工技术,称作"唐果子"。传说僧人最澄、空海、荣西先后从大陆带回来砂糖、煎饼、茶树。当西方人扬帆出海,忙着发现好望角、新大陆的时候,茶道在日本达至简素静寂的境界。茶道盛行,与茶搭配的点心也越做越精致。点心制作在江户时代末期近乎完美了,此后再没有太大的进步,或许这就是点心铺爱用老字号作招徕的历史情结。明治初年日本人学来欧美技术,开始制作"洋果子"(西式糕点),但很长时间里不过是特殊食品,直到美国大兵上陆之后才普及开来。如今问年轻人爱什么,可能"洋果子"要排在羊羹之类的"和果子"前面。

羊羹主要有两种。我一路写来,下意识想着的是红豆沙等材料制作的,叫"蒸羊羹",起码已经有500年历史。18世纪末,江户(今东京)有人采用琼脂做出"练羊羹",人们的爱好也为之一变,成为羊羹的主流。还有一种"水羊羹",是消夏的吃食,眼下正当时令。我小时候家里除了一日三餐,基本不许吃零食,可能因为穷,但还有一个正大的理由:东北天寒,一肚子凉风,不宜零食。日本公司里天天有"果子"吃,多是馈赠之物。比如我从北京回东京,例行公事,就要买上点"土产"。在送礼问题上,中国人不好对付,日本人好打发,是那么点意思就行了。喝茶时就摆出我带回来的羊羹。以前总是为带什么"土产"犯难,傻大黑粗,又费钱又难看,但如今进商店一看,琳琅满目,点心也精致起来了,估计是跟日本人学的。他们包装过剩,为世界诟病,但只怕我们中国人的气派,今后非包出个全球之最不可。吃了北京的羊羹,"友邦惊诧",我说:本来是中国的呀。

羊羹能做得这么精致,像另一种食品黑豆腐(魔芋)一样,大概是近年引进了日本的现代化制作技术。日本人拿来别人的东西,改来改去,越做越精,直弄得本家也叹为观止。但不管怎样改头换面,中国人就像认赃物,拿回来理直气壮。现今商店里多了一种豆腐,居然叫日本豆腐,贴上了哈日的标签。拿汉字来说,日本给加上些吊儿郎当的假名,用起来甚是方便。小说家阿城在《威尼斯日记》中写道:"现在的中国人在讲到中国人的时候,常常会误以为占人口多数的汉人是一个血缘单纯的族裔,文化亦是传统单纯的文化。这种误会我想是由于汉字的保持不变,而汉族其实是杂种,只是近代以来杂交被人为阻断了。"话说得很好,不过,我以为误会的原因不在于汉字。汉字并非保持不变。不仅外形被人为地一变再变,而且意思也早已变得面目全非,以致我们读古文也大为其难,阿城解说《教坊记》才可以谈笑风生。

日本人知道汉字是中国的,却不大知道我们现在使用的意思多数是从日本"逆输入"的。例如哲学,是日本人西周在1870年代用来翻译西方科学的译称,1896年前后黄遵宪等人将其拿回中国,沿用至今。看见别人是用自己的汉字,颇有些得意,也就有些瞧他不起,却忘了这汉字好像高官居住的四合院,外表依旧是中国特色,里面已全盘西化。看日文中的汉字,中国人望文生义,八九不离十的大都是近代以来福泽谕吉、明六社的启蒙家们创造的新义,如文学、自由、体制、人权、公害、社会主义、民族主义等,出错的反倒往往是汉字的古义。

什么东西出去转一圈儿,再回来就不是原来的模样,火药变成洋枪洋炮。这几年明人洪自诚的《菜根谭》出版了不少,也像是从日本"逆输入"。似乎书籍拿回来就是了,不会像羊肉汤变成羊羹,其实却不然,我们的读法日本化。《三国演义》不是也读成了商战吗?也可算衣锦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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