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跟着世界叫喊爱

日边瞻日本 作者:李长声


我侨居的小城人口约14万,有7处图书馆,购藏小说《在世界的中心叫喊爱》20本。此书是2001年4月出版发行的,到了今年(2004年)9月,这些图书馆仍然有240人在排队等着借阅。

"叫爱"的故事很简单,正文大半是会话,人物心理也一一交待,读起来几乎不需要读解能力,还可以陪上一把眼泪,难怪小女生大为欢迎。一般称之为纯爱小说,贬斥也大有人在,说它的作者读者都患有"无思考型妄想性纯爱依存症"。日本几度发生过纯爱热,上世纪80年代后半漫画、小说、电玩、广告、歌曲、影视把爱喊成一片,村上春树的《挪威森林》奏出最高音,以至满街吃午饭的人效颦主人公的啤酒加三明治,热闹了好一阵子。21世纪以来,纯爱又多了一个嗓门叫喊,那就是手机网络小说,如Yoshi的《Deep Love》系列创下了点击两千万次的记录,并转为纸媒体出版。

英国评论家阿瑟·西蒙斯说过:"文学中最容易的技术是使读者流泪和引起猥亵感。"所谓纯爱,应该使读者流泪而不引起猥亵感。据书讯杂志《达·芬奇》的读者问卷调查统计,死最能诱人落泪。日本小说的惯用伎俩是白血病,给漂亮的女主人公得上这种病,必死无疑,读者一页页跟着"走向死亡",先就备好了眼泪。绝症还暗示对性爱的脱离,由肉体升华到精神,爱就纯了。这种精神游戏抽掉了爱情的各种因素,社会的,经济的,不过是单相思似的美梦,也就是《在世界的中心叫喊爱》启示的,不能实现的情思才更美。当然,渡边淳一的《失乐园》那类纯爱就完全靠作爱来体现了。世界是什么?中心在哪里?"叫爱"与其说是一场纯爱,不如说是主人公松本朔太郎通过高中女友广濑亚纪的生与死寻找自我。亚纪之死给朔太郎带来的一切悲苦最终化解在他祖父的一句话之中:悲苦也是"喜欢"这一巨大感情的一部分。整个故事是回忆,而回忆往往被有意无意地删节和修正,加以理想化,便于在读者默认下制作纯爱。大概小说的纯爱过于单薄,缺乏现实感,据之改编的电影又加了一条线索,变成30岁的男人一边准备结婚一边回忆昔日恋人。

作者片山恭一说过这样的话:美国小说家布雷德伯里的短篇小说《湖》,"12岁,夏日之恋,失去的少女面影,美丽…… 一切都像被波浪冲洗的沙砾一样闪闪发光。这次时隔许久重读,觉得我写的小说不过是把这十来页的作品傻头傻脑地抻长了吗?真有点不好意思。"或许更叫他不好意思的是,《在世界的中心叫喊爱》印数突破了300万,超过村上春树的《挪威森林》(上卷印数为240万)。虽然文艺评论家漠视"叫爱",缄口不语,几乎连一篇像样的书评都不见,但当此出版业叫苦不迭之际,编辑是难掩艳羡的,把酒也扯到它。

据说,片山恭一是福冈人,出生于1959年。23岁结婚,学籍在九州大学农学系研究生院搁置到三十来岁。靠妻子做护士养活,他在家带孩子,写小说。1986年获得出版社文艺春秋主办的文学界新人奖,1995年由新潮社出版处女作《世界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动》。两年后,小学馆的编辑读到了这个写1970年代高中生的小说,约见片山,他带来原稿《恋爱的苏格拉底》。改了四稿,但当时盛行的是推理小说,况且作者几无知名度,选题被搁置。2000年7月一个编辑从杂志部门调到图书部门,雄心勃勃,读了原稿,把书名改为《在世界的中心叫喊爱》,重新上报。批准初版6000册,头拱地增加到8000册。上市当年增印2000册。一年后再次增印2000册,正好一向用没有读书样的影星来号召读书的《达·芬奇》上,女影星说了一句读后感:哭着一气读完了,我也想以后搞这样的恋爱。拿来印在书带上,却也不大见好。销售部门新来了一个年轻人,初生之犊,本来不爱读小说,觉得"叫爱"这书名有意思,便热心推销。店员们估计销路在女高中生中间。真所谓书店不积极,编辑干着急,店员读了觉得好,把它摆在店头的杂志近旁,吸引不爱进书店的年轻眼球。店员还手书广告"站着翻阅第×页",指引读者发现该书的动人之处。2002年底又刊行片山的新作《满月之夜》,但较为好卖的仍然是"叫爱"。有畅销的预感,年轻的推销员给300家书店写信,请他们大批进货,只有三十来家答应。要多少发多少,库存一下就空了,又提出增印,被上司大骂了一通:八格牙路,卖不出去都退回来怎么办。没想到天助我也,那个女影星拍了一部电视剧,红了起来,书带上那句话可就有了力量,把"爱"叫响。2003年11月宣布拍电影,半年的工夫拍完上映,"叫爱"从100万卖到了300万,像大热天喝啤酒一样畅快。喝酒有好处也有坏处,这个纯爱小说的销行叫人哭笑不得,似乎证明了一个半真半假的公式:畅销书是平常不读书的人读的书。不读书的人读书了,虽然脱离活字之势并不能就此止住,却毕竟是好事。

今年6月底出版同名连环画也卖出近百万册。又印行大字本,好似大人的童话,大概高龄弱视的人读了眼前会浮现一片无限好的晚霞。街上的流行总是顺着年龄爬升,例如穿皮靴,少女率先吃螃蟹,而后是大姐,再后连大妈也穿上了皮靴,前卫变成了日常,一场流行便宣告过时。趁着"叫爱"的势头,《冬天奏鸣曲》等韩国电视剧扫荡了中国及东南亚之后,终于也刮进日本。有人探究韩剧的卖点,其一是15分钟流一次泪,但观众毕竟没有那么多泪水好流,恐怕这股"韩流"未必推波助澜,倒可能断送了这场纯爱热。

《在世界的中心叫喊爱》,书名颇有趣,语言明了,意义不明。它在出版文化的历史上竖立了一个里程碑,却只怕文学史不会给它记上一笔,虽然这话说得好像早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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