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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背后的记忆(2)

倾城十年:芙蓉锦 作者:叶倾城


半晌,我疑疑惑惑地想:他怎么会对我这么好,难道是因为,他猜出了我想死?

不是因为他猜出了我想死,而是岳湘真的死了。

应该就是我在床上胡思乱想的时候,她喝下了满满一瓶洗厕液,当父母被她的呻吟和挣扎声惊醒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很久我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想死的明明是我,怎么会是岳湘?

岳湘火葬那天,我去了她家。岳家门户大开,门里门外拥满了人,一片死寂里,只听见岳湘母亲的嚎哭声。那声音,那么的绝望痛楚,完全变了调,几乎不像人的声音,仿佛是从地狱最底层传出来的,“小湘啊——小湘啊。”我蓦地觉得,那是我的母亲,是喊我。

我不敢进去,在门口悄悄张望,从人丛的缝隙里,隐约看见木板上的白布下,凸现出一个小丘样的东西,只是半尺见方、不规则的一块,被白布随便的一裹,看上去,仿佛是一个破破烂烂的包裹。我一时竟看不出是什么,忽然我大叫一声,明白了:白布下,是岳湘的脚。

我跳起来,跌跌撞撞地向楼下冲去。分明是那样纤长秀丽的双足,曾翩然起舞,亭亭立起时如白荷初放,此刻却只是一堆僵硬、难看的东西,没有一丝生气,原来死亡是一桩这样丑陋而可怕的事,那么,我不要死……我一跤绊倒在树根上,失声痛哭。

不久,班主任就被调走了,而我也在一年后考取另一所中学,日子像雨点般密集打下,岳湘却始终是我心底不可碰触的回忆,让我在每一个不能预料的夜,从睡梦里哭起。每一时每一分,我纠结地记着:若当年岳湘不死,死的就会是我,而岳湘是替我而死。

大二的夏天,一个蝉声如瀑的中午,无意中在报纸上看到了某国政变、领导人被暗杀的消息,而他,根本不会知道,曾有一个异国的女生因他而死。从不曾愈合的伤口又被撕裂,我在图书馆的长桌前,慢慢有泪盈眶。我绝望地想:或者,一辈子,我都不能忘怀往事对我的伤害了。

我昏昏沉沉地去上下午的课。当时,我正在金工实习,那天,轮我上磨工。磨床上,置好了待打磨的器件,粗大的圆坯表面,像冬天干裂的嘴唇,横七竖八的,满是裂纹与划痕,每一个,都说着一桩金属的往事。一眼看着它,就好像看到了一颗满是伤痕的心,仿佛是我的,我自己的心。我紧紧咬住下唇。

砂轮发出巨大的噪音,在冷却液腥咸的味道里,碎屑飞溅,仿佛都是钢坯的血肉。两个小时后,机器停了。轻轻拂去尘屑,陡地,仿佛拨云见日,我看见它光洁明丽的表面,明净如一泓新水,它竟真的将一切过往全部磨去了。我不禁深深动容。

那一刻,我彻底地决定,我要忘掉岳湘。忘记,仿佛是在打磨自己的灵魂,任每一颗锋利的砂粒擦过,一点点,火星四溅地,抹去那些残破的往事,因为我要活下去,健康地、明朗地,我不要一生一世都活都在岳湘之死的阴影里。虽然是撕心裂肺的痛啊,我却是痛里新生的凤凰。

渐渐地,我真的很少想起岳湘了。

去年冬天,我去看了一场俄罗斯国家芭蕾舞团的演出。当音乐乍起,一小队羽衣女子轻快地出场,花冠在灯彩下熠熠生辉,如同天使,我却突然想起,那一个秋日的下午,在校园泥泞的操场上,岳湘十四岁的、如此真纯无瑕的舞姿,好像才慢慢懂得当年一切的错。

年少的我们,仿佛新新出窑的瓷器,晶莹无痕,却无比脆弱,稍一碰撞,便在顷刻间粉身碎骨,再也不能修复。那时,以为死亡就是把痛苦关在门外,却不知道门外还有整片的蓝天;我们只想逃避明天,却放掉了长长的一生,和一生中所有的悲与喜。

而如果,岳湘会知道,曾经的奇耻大辱,经过十年的光阴,只不过是岁月背后的记忆,那么,她还会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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