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二那年北大的风情万种(8)

人间喜剧 作者:徐德亮


这种迷失感往往在混迹人潮中的时候出现,而在未名的夜,有时却更清晰。我不解,在未名,应该对自我的把握非常准确(我通常都是这种感觉),然而有时,却是这种极清晰的迷失感。迷失到清晰的程度——可不是我玩弄文字游戏——简直可以要人命。我大骂未名的叛逆者,这时却问自己凭什么骂人家?我一向自谓是学术的拜服者,这时却问自己是否真能一生献身学术?我倒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这时我不知道。

好像上星期五晚上我从燕园骑车回家,一个半钟头的路程我走了一条从未走过的路。一向燥热的天却下起了暴雨,那条马路不宽,人很少,路灯下只有一个顶风斗雨的我,扭扭歪歪地骑着车,颠簸在坑洼不平的路上。偶尔一辆卡车闯过,飞溅我一腿的水。天昏沉,地迷离。有一段时间雨不太大,风却急,狂风把雨点吹在脸上像小石头子一般,生疼生疼的,好像前面有人把一大把一大把的棱角尖锐的小石子劈面打来。我不得不一手把住车,一手挡在脸前。一团黑暗中无边的疼痛,不知将要骑向哪里。这样的时候,你是谁?你能说你是谁?你顾得了你是谁?后来,在星期日晚上我突然心血来潮要回校(放假时我一般都是星期一再回校学习),父亲说可能下雨,但我一向是说怎么样就不改了的人,或者说特别“拧”,就是要走,并且坚决不带雨衣。父亲一再劝,最终我带着一肚子的气,把雨衣团了一团塞进车筐,走。边骑边想太对不起父母,好不容易回家一趟,还不多待一天,父亲好意劝我我却一味“拧”,好像我的行动只是为了证明我是一个说这样了就不改了的人。

刚骑了五分钟,天就下起了雨来,而且很大,我立刻把这一点内咎之心放下,在某个房檐下胡乱套上雨衣,迎着风雨冲上前去。当时我想如果不是老天这时下大雨逼我回家,我说不定就回家了。那天晚上的风雨尚且不能把我怎么样,何况今天。但骑了一会儿满不是那么回事,那天是回家,而今天是回校,而且还有一个半钟头的车要骑。我真有点含糊了。双腿有点不听使唤了。是回去,还是不回去?偏偏这时雨又停了。我本来认为我是一个坚强而拧的人,雨越大我就越要回校去,然而刚刚我确实动摇了。这时雨停了,本应立刻回校,可是刚才的含糊让我下不了决心,毕竟是一个半钟头的路程。我拿不定主意,停在路边想:回去好,回去可以学习,又想回去真的可以学习么?难到我没把时间半天半天地耽误在看VCD上?那么回家?刚刚出来,而且……回去?回家?一直想了十几分钟。最要命的我一直都认为我是一个能当机立断的人,绝不拖拖拉拉,婆婆妈妈。怨老天下雨下的不是时候?可我忽然又想起我一直自认为是一个敢于承担,绝不怨天尤人的人。我倒底怎么了?

今夜我又腾现出这种迷惑。也许未名就是要让人找回自我,这迷惑只是更清晰地认识自我之前的阵痛?

我不知道。

然而我还是愿意这未名的夜永远不要流逝,但是它却已开始离去了。

那次考前与小盛同去外边的通宵茶座背书,早晨五点回来,大家都处于极度疲劳的亢奋状态,但都不敢睡(八点就考试了)。一进西门,小盛说,走,湖心岛。于是我们就上了湖心岛。那天早晨非常冷,一脚一脚地踩着露水,一个人也没有。太阳还没出来,可是天已经亮了。晨雾迷离。罩着并不大的岛,如同在虚无缥缈的仙山。林木萧疏,花亭冷落,寒气贬入肌肤;岛亭虽大,小盛虽近,竟都已虚幻起来。我于是清歌,一曲绝尘。

——千秋遗恨,滴罗巾血;半行字是薄命的碑碣,一抔土是断肠墓穴。再无人过荒凉野,莽天涯谁吊梨花谢……

我知道,再过一刻,太阳一出,这仙山便会回归尘世,我们也将踏入现实。湖心岛再也没有现在的冷落凄清,没有现在的虚无缥缈。这一夜已过去了,带着它的一切;那一切都是属于它的,丝毫不能夺取,或乞来。

过去了,过去了,这夜的未名,这未名的夜;太阳已将出来了,一切都恢复了,平静了,还原了。我与小盛亦又将混迹于燕园,面对一群群的帅哥靓姐,学者诗人,找到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与旁人应和的大笑,配合的欢乐。

过去了,过去了,这夜的未名,这未名的夜。天空依旧高远,空气依旧稀薄,楼台殿阁都刷上了新漆,食堂浴室也将拥挤。我们将放下我们的真实,挥舞我们的外衣。啊,夏之日,到来了。

黑夜中的小盛不见了,欢欢不见了,树木不见了,花草不见了,蚊虫不见了,石鱼不见了,岛亭不见了,石舫不见了,长椅不见了,月亮不见了,博雅塔不见了,烟筒不见了。

黑夜中的平静不见了,感伤不见了,失意不见了,赞叹不见了,沉思不见了,燥热不见了,奇痒不见了,凉爽不见了,迷醉不见了,友情不见了,爱情不见了,我也不见了。

这黑夜已死亡了,但是白天真的会到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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