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4】风鹭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作者:杨莹骅


你无言地坐在午后的记忆里,像宣纸上未干的莲花,陨落无垠的哀怨。

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

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莲子已成荷叶老。青露洗、苹花汀草。

绵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

——李清照《怨王孙》

暮秋时节,天气转冷,每一丝风都像裹挟着冰粒的扫帚,从脸上、指尖、一切暴露在外部的肌肤上掠过,甚至在单薄的衣衫里都能感觉风的行径。

此时的湖面已不再如夏季模样,那时骄阳似火,水光潋滟,朵朵粉嫩的莲花,妩媚大气,一时间感觉到自然的静谧与圣洁。

北方的秋风特别无情,刮得人脸上生疼,荷花日渐枯老,在落入水面的一刻发出低沉的呻吟,又有谁会在意?

到京城已有半年,这半年过得慢条斯理,像是一场修炼。困在明水的时候,以为来了又可以恢复到幸福的新婚燕尔,不曾想这一壶还未开就已先凉。

于是这天,她又来到翠湖,荷残了,溪亭空了,汀沙干了,那一叶扁舟搁浅在繁茂的青草丛中,寂寞无人知。眼前,尽是一片湖水,傍着远处无言的青山。也许,只有跟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在爱情面前,谁说海誓山盟就可以长久?我不信。

诗经中早有女子唱“于嗟女兮,无与士耽”,与其说是抱怨,不如说是自我悔恨。诗中的女子一旦沉溺于男子,便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燃烧,直到把自己烧尽,脑海中他的影像才能消失。我们说那是一种忠贞,当她们在不断燃烧的时候,男人做了什么?他们更像一小节镁条,点燃的一瞬间光焰惊人,过后便是暗淡。她那时太年轻,她不知道他精彩的生命是永不止步的。

她太需要真正的爱情而不是贪慕,但似乎那时的男子更加喜新厌旧,他们听不得那些关于她的传说,于是,她依旧消耗着美丽的容颜,看着他们一个一个离去的背影哀叹自己的不幸,深深地悔恨,恨自己太年少,太信以为真,以为一根蒲苇就是他痴心于她的永久凭证。凭证算得上什么呢?那又不是男人的心。失望吧失望,恨自己有眼不识人。

绵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

矗立寒风,湖上泛起层层波浪,冰冷的湖水灌进岸边的卵石空隙,泛起细小的泡泡,不由感到寒凉。

当年班固的祖姑从踏入汉成帝的后宫开始,寒冷便渐渐向她袭来。她似乎早已料到,也许是辞赋的兴趣救了她,所以凡事都能平静面对,就像这潭湖水。寒冷无可避免,认清了局势,有些恩宠也没必要相争,那样只会让自己彻底冻结,何苦呢。

偌大的皇宫,富丽堂皇,若不是还有宫女太监,恐怕坐在里面都能冻结时光,一叹千年。一个女人一座宫。这里不是女人享乐的地方,而是权势角逐之地。女子,不过是背后政权手里的一枚棋子。

她自知不是对手,也不代表某姓的政权,为一个拥有佳丽三千的男人争得头破血流不值。诚然,她也希望做个正常女子,体会人间至爱至福,但进了宫便不再是自由之身,这里就是一座金碧辉煌的监狱,走着来,躺着去。

入宫之后,初为少使,后为婕妤,她的一切外在成就都随皇帝的喜好进行着,但她似乎并不在意那些封号。只要有一人能真心爱护,便足够了。

那时,成帝爱她,爱昏了头。

一日,成帝出游,欲携婕妤同坐一辇。若是换成别的妃子,准已幸福地梳妆打扮,抓住这一次难得的机会。然,她却不。这样的好事太稀罕,稀罕得已经超出了她对爱情的感觉。

不是她无法面对御车帘中成帝的无限恩情,只能用一句:“古之贤君臣在侧,亡国之主才是嬖女相随”黯然谢恩。

是她太有预见,她料到花不可常开,月不可常圆,她只是不想日后备受冷落时,忆起以往的幸福荣光,落差太大,太残酷,太寒情。正如她亲笔所写“虽松梧之贞脆,岂荣雕其异心”,梧桐虽坚韧,仍经不起岁月的雕蚀,总有一天,她也会人老珠黄。那时,年轻的佳丽多如牛毛,他还会在意她吗?

爱情是短命的。

李清照坐靠水边,想到班婕妤曾经伫风轩而结睇,对愁云之浮沉。望着水雾之外的远山,不禁想起云游花间的丈夫,更觉自己是个多余的人。再提那些婚前的誓言只会降低自己的尊严,不如,任丈夫一时风流。只要眼不见则心安,默然与青山为伴,相看两不厌,这才算永恒。

恍惚间,沙鸥也飞走了,翅膀的扑腾声响彻山间。才发现,湖边已然空荡。

无论是人是兽都怕自己太寂寞,就好比感情,觉得不能继续维持的时候,总有一方先行放弃,被放弃的那一方将被困在伤心的寂寞中。因此,为了不让自己太难过,先放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相思半点不由人。寂寥的湖边,体态婀娜的女子面湖而坐的背影,似一株垂柳,思绪随湖上的风安静地舞,渐渐浸润暮秋的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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