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精彩书摘(14)

日出之前 作者:(乌克兰)米哈伊尔·左琴科


你明天来

我在大门口碰见了塔塔。她那么美丽,那么光彩夺目,我都不敢看她,就像不敢看太阳一样。

她一看到我就嫣然一笑。她好奇地打量着我的戎装,摸着我镶银的佩剑。后来她说我完全长成大人了,要是叫人家看见我俩在一起就麻烦了。肯定会飞短流长地讲我们的闲话。

我们一起上楼。

我把马刺碰得叮当作响地走进了她的寓所。

塔塔站在镜子前理着头发。我走到她跟前,抱住了她。她咯咯地笑了。她感到奇怪,我怎么变得这么大胆。她像当年在楼梯上那样回抱我。

我们俩接着吻。我觉得与这吻相比,世上的一切都是不足道哉的。她也是,此刻不管周围发生什么事,她都无所谓了。

后来她望了望钟,吓得叫了起来:

“我丈夫这就要回来了。”

话声刚落,门打了开来,她丈夫走了进来。塔塔刚刚来得及把头发稍稍捋好。

丈夫坐在安乐椅上,默默地望着我们俩。

塔塔面不改色地说:

“尼古拉,你看他长得多大了。他刚刚从前线回来。”

丈夫望着我,脸上露出了苦笑。

我跟他没什么好交谈的。我彬彬有礼地鞠了个躬,告辞走了。塔塔送我出去。

她打开门,把我送到楼梯口时,压低声音对我说:

“你明儿白天来。他十一点钟上班。”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整整一天,她丈夫的脸和他的苦笑没离开过我的脑子。我觉得要是我明儿白天真上她那儿去的话,就太可怕了,是犯罪行为。

早晨我叫人给塔塔送去一张便条,说我立即要赶回前线。

当晚我便动身去莫斯科,在那里逗留了三四天,就回我们团去了。

我当了营长。我为我营纪律日益松弛而深感不安。

我的近卫兵们向我敬礼时都嬉皮笑脸的,只差没向我眼睛。这大概得怨我自己。我太随便了,老是同他们拉呱儿。在我的土窖前,整天都拥满了人。有的要我替他们写家信,有的要我替他们出主意。

我偷偷听到他们在背地里管我叫“小孙孙”。一个小孙孙能出些什么主意。

事情发展到了我的土窖里开始丢失东西。烟斗不知去向了。修面用的镜子不知去向了。信封、信纸不翼而飞。

应当整肃纪律,对部下严加管教。

我们营撤下来整休,我在农舍的床上睡觉。

我在梦中突然感到有个人把手探过我身体向桌子伸去。我吓得打了个寒战,醒了过来。

只见一个士兵三步两步从农舍里逃了出去。

我拿过纳甘式左轮手枪便跑出去追他。我还从来没有这样暴怒过。我狂呼:“站住!”要是他当时不停下来,我会开枪打死他的。可他停了下来。

我向他走过去。他突然跪了下来。他手里拿着我装在镀镍盒子里的保安剃刀。

“你拿去干什么?”我问他。

“装马合烟,长官。”他喃喃地说。

我知道按理应当处罚他,把他交付军事法庭。可我硬不下心来这么做。我望着他沮丧的脸,可怜巴巴的笑容,瑟瑟发抖的手,为自己跑出来追他而憎恶我自己。

我拿出剃刀,把盒子给了他,转过身去走掉了,对自己的行为深感恼火。

七月二十日

我站在掩体里,好奇地观望着已成为废墟的小村。这个村子叫斯莫尔贡。我团右翼坚守在斯莫尔贡的菜地里。

村子虽小却闻名遐迩,当年拿破仑在这里把指挥权交给缪拉特①后,就逃出了俄国。

① 缪拉特(1767~1815):拿破仑一世的近臣和妹夫,法兰西元帅(1804),那不勒斯国王(1808),历次拿破仑战争的参加者。

天暗了下来。我回到了我的土窖里。

这是七月一个溽暑蒸人的夜晚。我脱掉军上衣后,坐下来写信。

将近子夜一点。该睡了。我正想喊勤务兵,突然听见外面闹哄哄的。闹声越来越厉害。我听到了匆忙奔跑的脚步声,饭盒的叮当声。然而没有叫喊声,也没有枪声。

我奔出土窖。突然一股甜滋滋的、令人窒息的气浪淹没了我。我急呼:“毒气!……快戴防毒面具!”随即冲进土窖。那里的钉上挂着我的防毒面具。

我像一阵风似的跑进土窖时,蜡烛拂灭了。我用手摸到了防毒面具,把它戴上,却忘了打开下边的塞子,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打开塞子后,跑进了掩体。

我的四周都有士兵在奔跑。他们一边跑一边把纱布面罩缠到脸上。

我在兜里摸到火柴,点燃了堆在掩体前的干树枝。干树枝是早就预备好了的,用于对付毒气攻击。

火光照亮了我们的阵地。我看到所有近卫兵都离开掩体,卧倒在篝火旁。我也躺到篝火旁。我感到不舒服,只觉得天旋地转。我在急呼防毒面具时,吸进了许多毒气。

躺在篝火旁后,头晕好多了,甚至觉得没什么不舒服的。火焰使毒气上升,从我们头上飘过,不再伤害我们。我脱下了防毒面具。

我们卧倒了四个小时。

天拂晓了。现在已可看清毒气是怎样袭来的。它好似一堵墙壁,但不是密不透风的。它是一股宽达十俄丈的烟云。这股烟云由微风吹送着慢慢向我们飘来。

我们可以往左或往右移动,那么毒气就从我们身旁飘过而不致伤害我们。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我听到有人在哈哈大笑,有人在逗乐。这是几个近卫兵在相互打闹,把对方推到毒剂云团里去。不时传来笑声和嬉闹声。

我举起望远镜眺望德军动静。我看到他们正从毒气筒里放出毒气。这场景令人极度憎恶。我看到他们那么有条不紊地、冷漠地干着这件事,不由得怒火中烧。

我下令向这些恶棍开火,下令所有机枪和步枪一律都要射击,虽然我明知这样做杀伤力是极其有限的,因为我们与他们相距一千五百步。

近卫兵们没精打采地射击着。枪声零落。我突然发现卧在地上的士兵大部分已经死了。有些士兵虽说没死,却在那里呻吟,根本没有力气爬起来射击。

我听到德军掩体内吹响了军号。放毒者收兵了。毒气攻击结束。

我拄着根拐棍,晃晃悠悠地朝团医疗所走去,我的手帕上沾满了由于剧烈的呕吐呛出来的鲜血。

我在公路上走着,看到草通通枯黄了,地上落满了死雀,少说也有几百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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