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永远的五月(8)

半生为人 作者:徐晓


说来好笑,我们婚后第一次吵架是因为一个不足一两的面团。包完饺子剩了几个皮儿,我做成了面条,连续两天都没机会煮了吃,天气热面发酵了变黑了,我扔进了垃圾筒。他指责我浪费粮食,我认为他小题大做,结果吵得不亦乐乎。他的节俭常常到了让我无法忍受的地步。

最使我觉得不可理喻的是他病倒后的一件事。他得的病叫肠瘘,肠子粘在肚皮上,溃疡后在肚皮上穿了一个洞,任何食物吃进去等不到被吸收几分钟后就流出来。看着他一天天衰弱,生命一天天地从他的体内流走,我急得满城求医问药,终于在三○一医院得知三○四医院新近发明了一种口服营养液。炎热的六月,我独自一人站在医院的院子里,拿着医生开的介绍信,眼泪刷刷地往下流。药属于自费,但只要能治病,谁会在乎花多少钱呢?第二天一大早,我骑车、坐地铁、走路,一个人跑到西郊买了三箱药,生平第一次自费打了辆出租车兴冲冲地赶回医院。我瞒着他不让他知道花了多少钱,可还是被别人说漏了嘴。不出我所料,他嫌我花钱大手大脚死活不吃,我伤心得一个人在楼道里落泪。与此同时,他却拒不接受一个朋友送到医院还给他的一大笔钱。当时别人以为他这样做是不愿意让我插手男人之间的经济来往,后来他解释,拒绝接受的唯一理由是,那个朋友还钱不是已经有钱,而是因为他生病凑了一笔钱。他对物质的蔑视对名利的淡泊赢得了很多人的尊重,我也自认为在这方面我们不会有什么分歧,可是在琐碎的家庭生活中却成了障碍。

婚后第六年,我们终于分到了一套两居室楼房,为了得到这套房子,我在单位上下游说,几个月坐卧不安,公布方案的前几天紧张得直失眠,现在回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房子分到以后我特别兴奋,终于有了自己的窝,再不用为借别人的房子而内疚,再也不用为生不着炉子而犯愁,为冬天在室外洗衣服洗菜而发憷,我们快两岁的儿子也再不用因为怕摔在炉子上碰伤而总被拴在床上。他的放疗性肠炎引起长年腹泻,冬天夜里爬起来穿戴好了到胡同儿里去上厕所,一夜折腾几次冻得就别想再睡,夏天一蹲半个多小时被蚊子咬得受不了,这回他不用再为那倒霉的腹泻受罪了。作为主妇,我希望把我们的家布置得漂亮而温馨;作为妻子和母亲,我愿意尽全力让我的丈夫和儿子生活得不比别人的丈夫和儿子差。我有什么错?可他却说:“对我来说住楼房和住平房没有什么区别,住两居室和住阁楼没什么两样,我照样接待朋友,照样可以看书、下棋、听音乐。”我们没有彩电,没孩子以前我没觉得是个问题,可孩子渐渐大了,要看动画片,我想买一台,他说:“我们小时候不是没有电视嘛,照样长大长知识。”他反对我打扮,说:“你穿什么戴什么对我来说都一样,嫌你不漂亮根本就不会娶你。”我承认我不如他超脱,我比他平庸,但我是女人,一心顾丈夫顾儿子顾家的女人。你付出的没有人接受,你的心愿没有人理解,总之没人领你的情,当然觉得特别委屈。我怨他怪癖、不近情理,恨他冷漠、无动于衷,我觉得他的小气与大方、褊狭与极端全是冲着我来的,全是为了折磨我。如今,当我把有关他的故事放在同一张稿纸上来写,把他的身体、他的经历、他的性格放在同一个屏幕上来看,当生命无可挽回地逝去,一切已经成为历史,坐下来从头到尾细细地读完他人生的全文,我发现其实这些不难理解。试想,如果他为名为利为金钱所累,他还是爱他的朋友们心目中的老周吗?如果他不把自己看重的东西强调到极致,生活在分裂的时代怎么可能保全自己不成为一个分裂的人?一个男人,体弱多病饱受折磨,没有强健的体魄、耀眼的成就,凭什么葆有尊严赢得敬重?当年我又为什么崇拜他爱他嫁给他呢?如果说他的淡泊、退避、极端是他赖以生存的策略—每个人不都有自己赖以生存的策略吗—他是成功的。他站在社会的边缘,与现实的喧嚣、浮躁、委顿形成反差,这本身已构成了意义,并给社会提供了意义。当然他不是尽善尽美的,他选择传统中的光明,也被传统的阴影所笼罩;他蔑视世俗,却不能改变生活于分毫。如果有人因为把他看得尽善尽美而对他失望,不是他的错误。那么作为承受这一切的我,该抱怨什么,又能向谁抱怨呢?是的,生活在不断变化,不惜一切代价忠于一种观念已经使人疲惫不堪,我们不该固守陈规,也没必要总对往事耿耿于怀。但是,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男人和女人、老年人和中年人不都或多或少或心理或生理或内在或外表带有那个时代的痕迹吗?扪心自问,有多少人能把自己所尊崇的生活准则贯彻到生命的始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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