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通俗、经典与商业化(3)

守住中国人的底线 作者:王蒙


问题还不仅在于价值观的通俗加经典的普泛性与无可争议性,我觉得《泰》片在表现“终极关怀”上也还可以。冰海沉船的场面令人想起远古的洪水,想起诺亚方舟的故事,想起基督教文明的积淀。茫茫的大海的形象与苍茫而又真挚的歌曲,似乎表达的不仅是沉船者,而是整个人类对于宇宙时空的无限和生命无常的刻骨感受。年老的,由格洛丽亚.丝托娃扮演的皱纹比蛛网还要密的作为回忆者的今日罗萨,与散发着青春的健康与热力的昔日罗萨,即不但有纯洁的对于爱情与幸福的追求,而且有鲜活美艳肉体的作为当事者的青春罗萨的对比,无法不令人哀叹人生的短暂与时光的无情,青春的易逝与驻颜的无术。豪华的、崭新的、气宇轩昂、不可一世的泰坦尼克号轮船,触礁后千疮百孔、危机四伏、惶恐无地、回天无力的破船,与海底的锈得不能再锈了的烂船、死船、古船,即船的遗骸的对比,不能不叫人想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或者佛教讲的生住异灭、生老病死。或者从儒家的观点来看,沉船的故事说明了居安思危的忧患意识,会令人沉思历史的各种兴衰沉浮。是的,泰坦尼克号的故事里包藏着一种大悲哀,大教训,有警策存焉,令学问平常智商也平常的观众看过后唏嘘不已。

商业化的东西也能表达古典与终极?是的,不但可能而且必须,完全没有古典与终极的商业追求往往导致过分的粗鄙与刺激,例如单纯的色情片与暴力片,那些东西往往低于受众的文化素养水准,它们的市场其实是有限的。当然,这种古典与终极要以观众能够接受为度,不能太独创、太深奥、太抽象了,它又是有限的叫作有限终极或有限哲理,或者叫作常识以内的终极眷注,你从中得不到新的认知、新的思维的启示——大学问家不会太为它喝彩。看一部电影与读一部大师的哲学著作的收获毕竟不同。浪漫与理想也是如此,谁能说《泰》缺少浪漫、理想与人文激情?谁说商业化、通俗化注定了要排斥浪漫、理想、古典与人文?当然其古中要有新,起码是新形式、新技巧;终极中要有趣味,要符合人的已有认知水平,即人们所掌握的常理常规。要表现在具体可触的人物与情节之中,而不是强加庸常的观众以他们感到玄虚而又偏执的哲学或神学教义。

在文艺作品当中我们常常碰到商业化、社会功利化(主要是教化要求)与精英化的不同取向与歧义。美国确实是一个文艺极其商业化的国家。好莱坞的电影商业化的手段几乎什么都用上了,包括最丑恶、最下作的刺激。有时提到这种商业化的表现,美国知识分子也捂上脸以表厌恶以至惭愧,但他们很少人自认为是什么精英。不是精英却也不一定渴望堕落。没完没了地看血腥和性交肯定会叫人厌烦,觉得“开眼无益”。人们常常还要回到古典即经典的价值取舍上去。美国也不乏正人君子、绅士淑女。美国的正派人对美国社会、美国大众也具有相当的影响。用正派人所不齿的手段去追求商业利益,那是恶性的商业化,狗肉包子上不得台面,其商业利益恰恰为自己的商业格调所囿限、所破坏。

这一点其实眼下的中国个体书商也注意到了,低级下流并不是文化经营的出路,这里还没有说到“一要繁荣,二要管理”的政府行为。与上世纪八十年代相比,美国对色情与暴力作品的管制也大大增加了力度。这样说,正人君子们的取舍也会以一种形式在市场上反映出来,商业化的思路并不注定要排除对于正人君子的尊重。一个老板资助交响乐团,不仅是为了艺术也可能是为了他或他的公司的名声——而名声是不无商业效益的。为了名声他就不能只媚俗(低俗,不是指通俗)不媚雅,哪怕他自己对于交响乐一窍不通。其实这种“媚雅”的事我也不是没有遭遇过,遇到令自己一头雾水的艺术创造,我也常常是硬着头皮“作欣赏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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