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冤家总相遇

美人温雅(上下册) 作者:林家成


就在她背心都给冷汗浸透时,那贵介郎君盯了她一眼后,转身又走。而这一走,他就没有停顿,不一会儿,三人便先后出了常府大门。

几乎是一踏出常府大门,柳婧便双脚一软,要不是她知道现在还没有脱离险境,只怕因为虚软而瘫倒在地了。

一辆马车朝着那贵介郎君驶了过来,而那马车的两侧,是八个全副武装的银甲卫,此刻,这些人都在看向他们的主人,等着他上马车。

而大步上前,眼看就要跨上马车的贵介郎君,这时想到了柳婧。

只见他踏上了马车的那条腿收了回来。转过身,他微眯着双眼,高高兴兴地看着猫着腰,正想悄无声息地溜走的柳婧。

柳婧溜都溜出了四五步远,陡然感觉到四下一静,抬头一看,却见众人都在盯着自己,再回头一看,那贵介郎君正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四目相对,他伸出手指朝她勾了勾。

这动作,恁地轻薄!

柳婧低下头,强掩羞怒恐慌,慢步走到他身前。还不等她开口,贵介郎君已然居高临下地问道:“家在哪里?”

啊?柳婧抬起头来看向他。

对上她水漾双眸,他淡淡问道:“问你呢,家住哪里?”

“在,在西郊杨树庄……”

吞吞吐吐把家里住址说出来后,柳婧鼓起勇气,低低求道:“我真与常勇一事无关,你……”还没等她说完,一阵马车驶动的声音传来。柳婧抬起头来,正好对上那贵介郎君坐上马车,拉上车帘的身影。

紧接着,车帘一垂,隔开了她的视线。一直到那马车离去,柳婧才惊醒道:他放过我了!

这个事实,让她一阵狂喜。为防夜长梦多,柳婧什么也来不及想,身子一转,拔腿就跑!

而她跑了几十步后,从她身边一冲而过的马车中,一阵闷闷的笑声流泻而出。听到自家郎君的笑声,一银甲卫好奇地朝柳婧那逃难般的身影看了一眼,转向他问道:“他是谁呀,居然能令郎君这么欢喜?”

这“欢喜”两字一出,贵介郎君脸上的笑容便是一僵。他看着外面,声音淡淡地说道:“欢喜?你说反了吧?”他冷冷地说道:“那人与我有仇……那仇太深,令我这六年里就没有忘记过。我自小到大,受到的最大的羞辱,最刻骨的讥讽,便是来自于这人。”银甲卫惊道:“天下间,还有人这般胆大,敢羞辱讥讽于您?”

贵介郎君淡淡一笑:“是啊,天下便有这般胆大之人。最可恨的是,这人赢了,羞辱讥讽我之后,不等我反应过来,便一逃就是六年。她逃了也就罢了,可因那人之故,我从六年前,便……”他顿了顿,干脆不再说下去,而是问道,“你说这恨,深是不深?”

那银甲卫嘴拙,他傻呼呼地看着自家郎君,半天才愣愣地点头道:“看来这仇是结得深。”

听到这回答,贵介郎君眯着眼睛一声冷笑。

柳婧跑回自家大门外时,一时之间,恍如经过了数月数年,直有隔世之感。

她扶着门框,一边调着气息,一边让自己的心恢复平静。

理顺呼吸后,她暗暗想道:改天一定得求求鬼神,别再让我碰上那人了。

这一次,她其实还可以更镇定一点。可这人给人的第一印象往往刻骨铭心。她本就一想到那黑衣首领便仿佛又回到那死亡将至的一刻。更何况,她再次遇上这人,恰好是这人在抄家收监之时。

她一辈子都没有经历过的恐惧、绝望和羞臊,算是在那人那里品味足了。她现在也不知道要如何避开这命中的魔障。想来想去,唯一的办法只能是祭拜鬼神,请它们庇护自己远离那人,庇护柳府早点回到昔日光景。

咬着牙扶着门框,让自己完全冷静后,柳婧大步回了家。

她一出现在家门口,三妹柳萱便扑了过来。柳婧连忙抱起来,小女孩搂着她的颈,咯咯笑道:“大兄,我要出去玩儿,母亲说你许了我才能出去。”

她许了才能出去?

母亲这是把家里的权力,正式移交给她了?

柳婧腰背一挺,鼓起刚才被那贵介郎君吓得虚软了的胆气,搂紧妹妹,大步朝里走去。

转眼间,她来到了柳母的房间里,看到还在刺绣的母亲,柳婧把妹妹放在一侧,跪在地上,轻声说道:“母亲,可以去看父亲了。”

柳母抬起了昏花的眼。

她先是看了女儿一阵,过了一会儿,因过于疲惫,声音哑涩地说道:“你说什么?母亲没有听清。”

不等柳婧重复,她又道:“你说可以去看你父亲了?你王叔跟母亲说过了,那些狱卒都是伸手就要金,一般的铁钱他们瞟也不瞟一眼……唉,这一家子不吃不喝,也应付不了那群老鼠啊。”

柳母自顾自地说了一通,刚低下头去绣了两针,突然明白过来。慢慢地,她涩声说道:“婧儿,你弄到金了?”

柳婧点了点头。

“你赚了多少?赚到了可以去看你父亲的钱了?”见到柳婧点头,她完全清醒过来,实在想不出女儿如何来钱的她脸一沉,“我柳府至今,没有出过大奸大恶之徒!”

柳婧连忙叫道:“母亲!”高声唤了一句,令得柳母安静下来后,柳婧认真地说道,“这金来路没有问题。吴叔不是跟您说过吗?上次我雇的那二十个浪荡子,曾经在各处人多口杂之地听了四十天的是非闲话。我这金,便是因其中一则闲话赚来的。”

她走到自己的房间,把那册子拿出来,把其中一项指给柳母看了后,耐心地说了自己到了常府后的交涉过程。不过在提到常府被查抄时,她只轻描淡写地说道:“幸好那时女儿已经离开常府了。”

柳母细细地又问了她几句,心下相信了。她翻着那册子,眉开眼笑地说道:“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知道,这闲杂人等的口角是非中,居然也能生出金子来。”

柳婧笑了笑,从袖中拿出装了一百两金的盒子给柳母。

饶是柳母本已相信,可当她真正看到这一百金时,还是被那金光炫花了眼。要知道,她和这一大家子,日日夜夜做工,累得眼睛都睁不开,腰酸得动也动不了,一日所得,也不过三四枚铁钱。可她聪明能干的女儿一出手,轻轻松松便到手一百金。这是一百两金子啊,这一百两金,可以让一大家子吃喝租房的用上两三年,可以让她见到她的夫君,可以让那些狱卒善待她的夫君!

柳母想到激动处,不由得哽咽起来。她不想让女儿看到自己失态,便转过脸用袖子拭着眼。

柳婧任由母亲静静地哭泣着。

等到柳母的啜泣声好不容易止息了,柳婧轻声道:“母亲,我们去见父亲吧。”

“是,要见你父亲,见你父亲……”因太过激动,柳母已语无伦次。

因柳母太过激动,足用了近一个时辰,母女二人才打扮好,当然,柳婧还是那么一副男子模样。而柳母则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裳。因为脸上有伤,她还特意戴了一顶纱帽。

说起衣裳,毕竟柳府也曾富贵过,所以柳母要穿华裳,家里还能找到两件。至于柳婧,她自是穿着那租借来的男子华服。

一出府门,她又租了一辆马车,这才带着两个仆人,赶向监牢。

看着那出现在视野中的监牢,一个仆人凑近柳婧低声说道:“大郎,你说那些狱卒会不会看到我们穿得好,就使劲索要钱财?”

柳婧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回道:“或许会……不过我想,咱们光鲜体面了,他们就会心存忌惮,那样父亲的日子就会更好过些。反正见狱卒时,你们别说话,一切由我处理。”

不一会儿,地方到了。柳婧先走下马车,然后,她扶着母亲下了马车。

正闲谈着的几个狱卒,在看到这家人走来时,都是瞬时睁大了眼。这些狱卒,在官吏中是下下等,他们升职的可能性不大,一个个挖空了心思钻营的,便是怎么从犯人和犯人家属身上多得一些银两。

因此,这些年来,他们早就养成了衣帽识人的功夫。

不过柳婧一家,毕竟曾经富贵,柳婧和戴了纱帽的柳母缓步走来时,那风范十足十的。即便是几个仆人,跟在柳父柳母身边多年,也早历练出来了。

几个狱卒把她们看了又看,最后,一个狱卒忍不住迎了出来,问道:“几位这是——”这小郎君和这戴纱帽的夫人看起来挺不一样的,该不会是哪位贵人家的吧?

柳婧上前一步,温和问道:“柳行舟可是关押于此处?”

竟是直呼自己父亲的名字,要不是有交代在先,柳母等人都要侧目了。

与狱卒相见时要有什么表情,要说什么话,柳婧在家中就暗暗预演过无数次。因此,她此刻的温和,是一种隐在骨子里的居高临下。

果然,越是这样的温和,越是让人不敢轻忽,一狱卒马上应道:“在。”

柳婧平和地说道:“我们想见一见他,行吗?”

见他们交换眼神,柳婧从袖袋中掏出约十五两,却做成了金锞子形状的黄金放在他们面前,“还请几位通融通融。”语气依然简短得近乎颐指气使。

这种金锞子,正是富贵人家常用来打赏人的,粒小而圆,光泽十分好。

这派头一出来,几个狱卒的态度越发恭敬了。一年长者站出来笑呵呵地说道:“郎君有礼了。来,这边请,这边请。”

说罢,他带头领着柳婧等人,朝着后面的监牢走去。通过阴暗的巷道,不一会儿,众人便进了监牢。刚一进去,一股臭味混合着潮湿霉烂的味道便充斥鼻端。

感觉到母亲有点失态,柳婧握了握她的手。

经过一间间不是哀号便是静得如死了一样的牢房,不一会儿,那狱卒来到监牢的后方处,他用铁棍敲打着右侧一监牢叫道:“柳行舟!柳行舟!有人来看你了!”刚叫了两声,柳婧温温和和的声音在后面响起:“这位阁下,能容我们与柳行舟单独待一会儿吗?”

那狱卒早被柳婧这傲慢的温和给震住,闻言连连点头,道:“可以,自是可以。”他偷眼瞅着柳婧,暗中嘀咕着她的身份,磨磨蹭蹭地退了下去。

狱卒一走,柳母便扑到了铁栏杆上,嘶哑地唤道:“行舟,行舟!”

在她的连连呼唤中,一个窝在角落,一动不动的人挣扎了几下。看到他艰难地坐起,柳母放声大哭,她嘶叫道:“行舟,你这是怎么啦?啊?”

柳父似乎腿已受伤,他扶着墙壁,试探地走出一步,才一动,他腿一软,在柳母的尖叫声中摔倒在地。柳婧低头一看,只见父亲的腿上血肉模糊,隐隐还可以闻到一股恶臭,似是受了外伤一直没有治疗过。

柳婧既然注意到了这点,柳母自然也是看到了。当下,她哭得更厉害了。

这时,柳父已转过了头,睁眼朝几人看来。

饶是到了这个境地,柳父的头发依然梳理得一丝不苟,他年近四十,看起来却只有三十三四岁模样。长相清俊文雅,眉目间带着一股淡淡的忧郁,便是衣衫破烂,小腿流脓,可整个人从上到下都透露出一股清雅之气。虽然人到中年,此刻的模样更是憔悴沧桑至极,却还能称得上是美男子。

相比起柳父,正悲伤哭泣着的柳母,不但看起来老了十岁,脸还毁了,只论外表,比起柳父来何止天差地远?

见到柳母,柳父哑着嗓子说道:“你来了?”朝着柳母笑了笑后,他的声音虚弱无力,“别哭。”

他慢慢挪到了牢房门口后,转头看向另外几人。

就在这时,一个水壶塞到了他手中。柳父一怔,他看向把水壶递来的华服郎君,盯了一阵后,他瞪大了眼。

柳婧连忙压着声音说道:“父亲,我是阿婧,我不想让狱卒知道你我乃是父子。”

柳父当家多年,世事早已经习惯,几乎是女儿一开口,他马上明白了她的用意。当下他点了点头,慈爱地说道:“孩子,这次苦了你了。”

柳婧摇头,她看向还在哭泣的母亲,低声说道:“也不知那些狱卒何时会催我们离开。大人,我们长话短说。”因左右两侧牢房里的人都在朝这边盯着,所以柳婧索性连称呼也变了。

女儿这话一出,柳父低叹一声,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个女儿。想道,她这个女儿,自小就才智过于常人,被世人称之为神童。可惜她什么都好,偏偏是个女儿身……原本他还想着,要让女儿当个普通妇人,他做父亲的庇护她过一生。可现在却偏偏是他这个父亲,要让养在深闺的女儿出面承担风雨。

柳婧前来时,把要向柳父询问的话给整理了几条写在帛纸上。她先是问道:“大人,你那货船上,可真有私盐?”

柳父闻言摇了摇头,他涩声说道:“那日我们的船到了吴郡码头,刚刚停下,便有官兵前来,说是有人举报说,有货船偷运私盐。我头天晚上还清理过货物,船上的人又都是自家仆人,便不以为然……哪知那些官兵刚查到闵府的船只时,突然越过众船来查我的船。而他们一查,便在货舱中搜到了五袋盐。”

“当时出了这事,我心中知道,这是被人陷害了。在我被官兵带走时,我注意到,同样被带走的仆人中,少了阿五和柳二。”

这阿五和柳二,都是柳府的老人儿,来到柳府至少也有三年,因都识字会数数,很得柳父倚重。

听到柳父说起这两人,柳母等人都是大惊失色,一脸不敢置信的样子。

“大人,你继续说。”

柳父点了点头,道:“后来我入了监牢,听人说长功他们给押到了矿山。阿婧,你回去后,首要之事便是去吴县下河村去探一探阿五和柳二两人。”

柳婧嗯了一声,表示记住后,又问道:“大人,你可有仇家?当时除了你的船只,还有哪家给查到了私盐?官府有漏过什么风声没有?”

柳婧一句一句地问下去,而柳父,也一句一句地细心回答。当柳婧把要问的问题都问完后,柳父也没了力气。他喘息了一会儿,挨着地面坐着。看到父亲纵是坐在这潮湿阴暗的地方,也是气度高雅,仿佛坐的地方不是泥土烂草,而是华屋高堂。陡然地,柳婧心头一绞。

不过她知道,自己不能脆弱,现在是父母依靠自己的时候,所以,她一定不能带头失态。在深吸了一口气后,柳婧转向母亲,“我的话问完了,您与大人说说话吧。”说罢,她示意仆人跟自己走到一边。

不过她刚提步,柳父便叫道:“阿婧。”

看着柳婧,柳父低声说道:“孩子,刚才听你说,有宫中的公公也来了吴郡这一带?”他盯着柳婧,声音放缓,“那些阉人向来不被儒生所喜。不管到了哪一步,你都不可到他们面前去申冤,免得卷入派系之争,使得本有可能挽救之事,弄得再无余地。”

柳婧对父亲一直是敬重的,等柳父说完,她二话不说便乖巧地点头应道:“我知道了。”

柳父看到女儿聪明乖巧的样子,眼中一红。他伸出手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时,柳婧低声问道:“大人,你这腿,是谁弄伤的?”

柳父疲惫地说道:“前阵子抓了很多人,我与那些浪荡子给关在一起,争持中被打伤了。”见到柳婧眼中的泪光,他抬起头轻轻说道,“孩子,真是难为你了。”

他有很多话想说,可所有的话到了嘴边,只有这句“难为你了”。

柳婧连忙摇头,走开一步,把位置让给不停拭着泪的母亲。

一家人说了不到一个时辰的话,便有狱卒过来赶人了。临走时,柳母给柳父留下了一堆衣裳和一些吃食,柳婧则是掏出五十两黄金放在众狱卒面前,请他们帮忙照看一下柳父,并找一个大夫给他治腿伤。

她气派足,拿出五十两金时眼睛也不眨一下。众狱卒心中不知她的底细,未免敬畏,当下一个个忙不迭连声地应了,还一直把她送上了马车。

柳母一上马车,便默默地垂泪。柳婧知道母亲心里难受,她自己此时也是心潮起伏,更何况,今天与父亲说了这么多话,她要细细回忆一遍,多咀嚼几道,也就没有心情去安慰柳母。

柳婧等人一回屋,便让仆人去还租来的马车,就在柳婧想着自己身上的华服也应该归还时,正好遇上了大步而来的吴叔。

见到吴叔,柳婧紧走几步,她急声问道:“叔,可有知道顾二郎的行踪?”

吴叔摇了摇头,苦涩地说道:“全无头绪。”

这个回答其实在柳婧的意料当中。

见她沉吟,吴叔问道:“大人在狱中可好?”

柳婧简要地把今天的见面说了一遍后,道:“吴叔,顾二郎怕是难以找到。还是我自己想办法吧。这样,你明天带着家中的三个男仆赶去吴县下河村,到阿五和柳二的老家去看看。记着,此行至关重要,你们一定要掩藏行迹,最好是扮成行脚商人悄悄地打听,千万不要惊动了阿五和柳二的家人。”

她想,如果真是这两个人陷害自己父亲,多半会以为,柳家无男丁撑着,早就被债主逼得家破人亡了,说不定正放心大胆地逍遥着呢。这种情况下,自家可不能打草惊蛇了。

吴叔重重点了点头:“大郎放心。”

柳婧又交代他几句后,示意吴叔先行离去。看着吴叔离开的背影,柳婧暗暗想道:从常勇那里得来的一百金,今天见一次父亲就花去了六十五两。这也就罢了,如果那些狱卒真善待父亲,真给他找了大夫看伤也就罢了。如果那些人阴奉阳违,少不得又有一番计较。

想来想去,当务之急有两件事:一件事已让吴叔带人去办了,另一件事则是继续挣钱。这一百两金用不了几日,她也再找不出第二个常勇那样,可以让她轻松得一笔钱的主。

自古以来官司之事最是费钱,她还需要很多很多的钱财啊。

这样想着,柳婧急匆匆出了家门。

她现在去的地方是当铺,她身上这身华服可都是租来的,现在应该还了。同时,她也得想一想,怎么才能赚到更多的钱。

眼看当铺就要到了,刚把自己的青布外袍拿出来,拉下车帘准备脱去外面的那件华贵外袍时,突然,柳婧的目光一凝。

前方的一家玉器店中,小二正笑容可掬地迎进几个青年人。走在中间的,是一个眉目俊美至极,一袭蓝色布袍,做普通儒生打扮的青年——那青年,可不正是骇了她两次的黑衣首领?

这人,她见了五次,一次是普通富家郎君,一次是黑衣首领,一次与两个太监巡察使一块,一次是抄人家产的贵介郎君,这一次,他却变成了一个儒生了——真是好笑,吴郡就这么大,他以为他换了一件衣裳,人家就以为他真是一个斯文儒雅的读书人不成?呸,这个杀人魔王!

柳婧对这人畏惧太深,只好奇地看了一两眼,便慌乱地把车帘给拉下,直到牛车驶到了当铺面前,她才吁出一口长气。

进了当铺,柳婧把华服原封不动地奉还后,那当铺的掌柜一边送出来,一边殷勤地说道:“郎君放心,那套衣裳小人给你留着,你要穿,随时过来说一声就可以了……”

掌柜的话还没有说完,前方处,传来一个极为优美动听的声音:“什么衣裳给她留着?”

这话一出,掌柜的一怔,柳婧则是刹那间脸白如雪。

她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木呆呆地看着那个倚在当铺门口,正抱胸而立,温柔地凝视着她的俊美男子。突然间,柳婧嗖的一声,二话不说拔腿就冲!

她这个决定,做得非常干脆利落,简直是毫不拖泥带水。那个掌柜嘴里还在说着话呢,就见到寒暄的对象招呼也不打一声,腿一提就如被人追魂一样,从那俊美儒生面前掠过,狂奔而出,转眼间那身影便消失在街道的人流中。当下,被这情景给搞蒙了的掌柜瞪大了眼,直傻瞪着那个远远逃出的身影久久回不过神来。

过了好一会儿,那掌柜才看向那同样愕然着的绝美男子,傻傻地提醒道:“阁下,小郎君跑掉了。”

美男子收回因错愕而微张的唇,不屑地冷笑道:“见也不敢见就逃?比起以前可差太远了。”话是这样说,他还是双眼亮晶晶地一哼,“想逃?没门儿!”说罢,他长腿一伸,追了出去。

一出当铺,就是来来往往的人流,柳婧连自家的牛车也顾不得了,哪里人多,便朝哪里钻去。如此狂奔一阵后,她抽空一回头。嚯,站在那街道的中央,正蹙着眉昂着头四下搜寻的,可不正是那魔王?

当下,她身子一矮,越发朝着人多的地方钻去。

如此跌跌撞撞地跑了一阵后,柳婧再回头时,终于没有再看到那人,当下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放松之余,她人向墙壁一靠,弯着腰双手撑着膝,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柳婧所站的地方,是街道旁的一家铺面旁。这铺面来往的人比较少,柳婧撑着膝喘了一阵后,感觉到额头上汗水淋淋,连忙从袖袋中掏出一个手帕来。

她刚准备拭汗,猛然间,一辆马车急驰而来,那马车驰速甚快,吴郡昨天晚上又刚刚下过雨,车轮一冲,便带得泥水溅起,使得柳婧的衣裳下摆上污了一大片。

陡然遭遇到这种变故,爱干净的柳婧眉峰微蹙。那马车也在冲出两步后停了下来。“那位郎君身上给弄脏了呢。”这声音很熟悉,似乎是阳子远的三妹的声音。

她声音刚落,另一个少女傲慢不屑地说道:“不过是个着布袍的穷酸儒生,给他几枚铁钱就是。”

“阿妍不可这样说,儒生最重风骨,你这样会让他生气的……”不等她说完,那傲慢少女冷笑道:“儒生最重风骨?你大兄好像也是儒生啊,他好像不重风骨啊,这不,上赶着把你送到我三哥哥房里做妾了。”这话太过伤人,马车中先是一哑,接着,一阵强自压抑的哽咽声从马车中响起。

柳婧抬起头来。透过大开的车帘,看到那个被呛得低头落泪的少女,可不正是阳子远的三妹?

柳婧目光一转,看向阳小姑旁的另一个少女。

那少女正不耐烦之际,感觉到了柳婧的目光,便眼一横喝道:“看什么看?穷酸……”几乎是“穷酸”两字才出,她才看清,自己骂着的,却是一个俊美精致,眼如泉水般干净的少年儒生。这儒生虽一身布衣,却清姿秀骨。她不由得唇一抿,把剩下的话吞了下去。

正在这时,一辆马车冲了过来,阳子远充满惊喜地叫道:“柳兄?小岚?你们都在这里?”

阳子远跳下了马车。目光瞟过自家三妹和那同车的小姑后,他转向柳婧笑道:“柳兄,咱们又遇上了,真是巧啊。”他再转向自家三妹和那个小姑,关切地问道,“阿妍,小岚,你们与柳兄这是——”

柳婧见到阳子远虽是在向自己问话,看着的却是自家妹妹,那眼神中不无担忧,便站在一旁没有说话。

那阿妍瞪了阳子远一眼,下巴一抬,傲慢地说道:“也没什么,就是不小心溅了点泥在他身上。”她朝着柳婧一指后,朝着阳子远叫道,“阳家大哥,听说你很会赚钱,这样吧,你赔一点钱给这个儒生吧。”转过头,她朝驭夫叫道,“这里有人处理了,走吧走吧,还愣着干吗?”

在她的叫声中,那驭夫马鞭一甩,马车驶了开去。

目送着那马车离去,阳子远蹙起了眉。

他转过头看向柳婧时,却发现她早就走开了。阳子远连忙追了上去,客气地说道:“柳兄,你这样不要紧吧?”

柳婧停下脚步,温文地回道:“溅点泥算什么?阳兄无须在意。”她朝阳子远一揖,淡淡说道,“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柳兄!”阳子远喊住她,蹙眉道,“柳兄可是对我有什么不满?”

柳婧回过头来,斯文温润地看着他,那清澈得像是会说话的眼睛中,明明白白地写了一句“你明知故问”。

对上柳婧的眼神,阳子远咳嗽一声,他有点羞愧地说道:“柳兄责怪得对,在下先前是有点失礼了。”叹了一口气,他又道,“不瞒柳兄,我阳府举家搬到吴郡,要不是舍妹嫁与了闵三郎,吴郡哪有我一家子的立足之地?再说,那闵三郎虽然有正室,可他长相俊朗,才华过人,又与洛阳的诸多世家郎君交好,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我三妹嫁给他,也不算辱没了。”

听着听着,柳婧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刚才那位小姑,便是闵三郎的妹妹?”她的声音温雅随意,“不知这吴郡,有几个姓闵的大家族?”她突然记起来了,父亲说过,出事那天,官府正要查闵府的船只,然后不知出了什么事,官府便跳过闵府,前来搜查父亲的船。她不知道闵府与父亲一案有没有关系,可在历阳四十多天的搜集消息中,她得到的最大的经验便是,不管看起来多么不起眼的小事,都有可能是关键所在。

听到柳婧的问话,阳子远一哂,他微笑着,有点得意地说道:“吴郡就只一个闵府!”说到这里,他盯向柳婧,在对上她那内敛清雅的风姿,那清柳般柔软修长的身段时,心神一动,提议道:“柳兄,我正受邀与妹夫他们一道用餐,你要不要去见见,也好结识结识?”

柳婧这六年来,被父母关在深闺中养性,倒真是把她的人磨得文静而不喜与人交际了。此刻听到阳子远的提议,她下意识地便想拒绝。不过她马上想道,既对姓闵的有了怀疑,一道见识见识也是必要的。

当下,她朝着阳子远一礼,笑道:“那在下冒昧了。”

“哈哈,柳兄不必多礼。幸好柳兄这衣裳色深,擦一擦泥渍也就干净了。时辰不早了,我们上车吧。”

说罢,他迎着柳婧,一同上了他的马车。

阳子远的马车刚刚驶出这条街道,掀开车帘张望的柳婧,便看到前方出现了一人。只是一眼,她便吓得手一痉挛,那车帘也刷地一下给拉了个严实。

她的动作阳子远没有留神,他正从另一个窗口看向外面。看着看着,阳子远突然轻叹一声,喃喃说道:“如此人物,才称得上世家子弟,雍容优雅吧?”

柳婧顺着他的目光一瞅,吓得再次头一缩。

阳子远还在目送着那人,他神往地说道:“柳兄,这才是真正的贵介子弟!纵使一袭儒袍,也掩不去那张扬之气,富贵之姿。”

这一次,他的感慨才落下,便听到柳婧咬着牙冷笑道:“子曰,以貌识人,失之子羽。”

阳子远自从识得柳婧以来,她说话总是斯斯文文,整个人也是内敛的,甚至因为过于内敛,而显得有点懦和。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柳婧以这种讥嘲冷笑的语气说话,不由得怔了怔。

对上阳子远惊讶的目光,柳婧侧过头去。她看向晃荡的车帘,咬牙想道:我都跑得这么远了,那人居然还在追,还在找……

想到自己和他同在吴郡,而这吴郡只有这么大。猛然间,柳婧打了一个寒战。

见柳婧扭过头去不与自己说话,以为她在闹脾气的阳子远笑了笑。他打开车壁,拿出一樽酒朝着柳婧晃了晃:“柳兄,要不要喝一杯?”

柳婧摇了摇头,低声道:“多谢,我不喝。”

阳子远给自己斟上一盅酒后,随口问道:“对了柳兄,你说过你父亲入了狱的,现在那事怎么样了?”

柳婧现在怀疑了闵府,哪会再跟他提这个。当下笑道:“家父一知交赶过来帮了忙,现在家父已经出来了。”

“当真?”阳子远笑呵呵地说道,“这可是大好事啊,柳兄,来,干一杯吧。”柳婧摇了摇头,道:“我真不喝。”

“柳兄这可不行啊,大丈夫在外面行走,岂能酒也不沾?”阳子远说是这样说,倒也不再劝,自顾自地斟了一点,慢慢品了起来。

不一会儿,马车来到了一个酒家外。阳子远带着柳婧一边朝二层阁楼走去,一边说道:“柳兄可别小看了这酒家,它位于吴郡最繁华的几条街道的交汇处,人流众多,生意极好。”

在他身后,柳婧突然说道:“阳兄,上次那个洛阳来的贵客可在上面?”

“你说那位贵客啊?”阳子远语带敬畏地说道,“应是在的。”

说话之际,两人上了阁楼。这二层阁楼分成数个厢房,其中一个厢房外站了几个干练而衣着精良的厮仆。这些人虽是厮仆,却气势逼人,令得柳婧这个陡然贫贱的人乍一对上也有点压力。

不过柳婧一转眼,才发现有压力的不止她一人。一侧的阳子远这时腰也佝偻了,笑纹也绽开了,整个人比起平时都猥琐了三分。

就在阳子远带着柳婧,挂着谄媚的笑朝着那几个厮仆所在的厢房走去时,突然间,厢房门大开,三个青年和一个三十来岁的华服中年人带着一个管事、一个儒生退出了厢房。那三个青年中,并没有上次柳婧见到的那个洛阳来的高雅青年。

一行人步履匆忙,看到阳子远,也只瞟了一眼。那走在前面的,柳婧有点面熟,正是闵三郎,他朝着阳子远压低声音急急说道:“快走,我看到姓邓的那厮了。”

“姓邓的?”阳子远惊问道,“是那位吗?他在哪里?”他还没有见过那姓邓的。

“刚才出现在楼下面了。这厮很难对付,我们分散下去,这阵子就不要聚堆了。”闵三郎急急地吩咐到这里,率先下了楼。

而在闵三郎的后面,那个华服中年人走着走着,一眼看到了站在角落处的柳婧,陡然,他双眼一亮。不过这亮光没持续多久就熄了下来。

一旁的阳子远把那中年人的眼神都看在眼中,暗暗想道:严大人果然就好这一口,可惜了。而另一侧,柳婧也把那华服中年人的目光看在眼里,她暗暗想道:这人怎如此看人?

这时,闵三郎一行人已经下了阁楼。因他吩咐过要分散走的,所以阳子远与柳婧还留在阁楼上。

站在阁楼上,见阳子远若有所思,柳婧突然问道:“那中年人是谁?他很有来头吗?”有此一问是因为她发现阳子远的目光太火热,简直就像盯着一大堆金子。

“他啊?”阳子远叹道,“严大人是来自历阳的豪强。整个历阳的浪荡子,三分中他可以管到一分,更有许多白道黑道的生意。这一次妹夫能请到严大人来,可是花了大气力的。唉,只是时运不济,这姓严的刚请来,洛阳也来人了。”

柳婧双眼微亮,她似是无意地说道:“闵三郎这么了得啊,那这吴郡的豪强,他也是一个?”

阳子远瞟了柳婧一眼,哂道:“柳兄你这就错了。要是闵三郎只是吴郡的豪强之一,我用得着大把的金子撒下去,上赶着倒贴吗?闵家啊,在这吴郡都是数一数二的。”

柳婧有心想引出他的话,便疑惑地说道:“可是我昨日听说那吴郡首富常勇给抄家锁拿了……闵三郎比起这常勇如何?”

听她提起这个,本来兴奋激昂、得意扬扬的阳子远便是一僵。过了一会儿他意兴索然地说道:“锁拿常勇的是洛阳的大人物,我们吴郡只是小地方。”顿了顿,他叹道,“虽是小地方的豪强,也够我仰望的了。而柳兄你比我还不如,你是连仰望也没有资格。”

说到这里,阳子远又道:“那常勇虽富,在官府并没有多少根基,这点与闵府不同,闵府上面可是有人的。”

他解释了这么久,柳婧倒听出了,就是这闵府比起常府要有背景一点,不过那背景并不太大吧?

就在这时,阳子远伸头朝下面瞅了一会儿,转向柳婧说道:“差不多了,柳兄,我们也下去吧。”

柳婧点了点头,与他结伴下楼。就在阳子远笑呵呵地跟她告辞时,柳婧突然唤道:“阳子远!”阳子远被连名带姓地喊住,柳婧一双泉水般的眸子澄澈地看着他,道,“那个严大人,可是好男色?”

万万没有想到她会突然这样一问,阳子远脸上的笑容一僵,一时讷讷不能言。

他虽没有承认,可他的表情却告诉了她答案。当下,柳婧用那么一双澄澈得仿佛一切了然于心的眸子定定地看了阳子远一眼,朝他拱了拱手以示一礼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柳婧回到府中时,她的牛车早就回来了。

坐在书房中,她久久未动。

经过对闵府的怀疑和阳子远的暗中算计,她发现,自己在吴郡人生地不熟,又没有知交故友,对很多事都是一无所知。在这种情况下,自己与其冒失地去相信一个萍水相逢的所谓朋友,去从这种朋友的口中打听一星半点的消息,不如学着在历阳时的行事,专门雇人搜集口舌流言,再从这些口舌流言中归纳出自己所需要的消息。

如此一想,柳婧坐不住了,她拿出十两金的定金,通过掮客的介绍找到吴郡的一些浪荡子,雇了二十个记忆出众之人,让他们照样在码头、衙门外面、妓院、酒家处搜集每天听到的是非传言,然后在晚上重述给自己听。

为了与这些人打交道,柳婧还拿出三两金,特意租了一个小小的旧院子。那些浪荡子每到晚上,便需过来这里,向柳婧陈述他们白天听到的是非杂谈。

安排好这些后,柳婧心情大定。

转眼间,七天过去了。

听了七天是非口舌的柳婧,依然对赚钱也罢,对父亲那案子也罢,都一无所获。

这天下午,她刚刚进门,便看到母亲从牛车上下来。见到母亲脸上带着淡淡的喜色,柳婧上前扶住了她:“母亲今日甚是欢喜?”

柳母眉眼都是舒展的,她开怀地说道:“那给你父亲看伤的大夫还不错,今天我去见你父亲,他说那伤好多了。”转过头,柳母朝着柳婧说道,“那姓史的狱卒托我转告你,说他必定不负托付,会请最好的大夫给柳公治好伤。”

柳婧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那狱卒这样说,不就是为了在她面前表功劳吗?这功劳现在只是表表,可她这个“贵公子”以后都是要用金子来犒赏的。

说来说去,还是得抓紧赚更多的钱啊。

柳婧想了想自己的才能,她识得字,算得数,还写得一手好隶书。另外,通晓五行阴阳历法,擅长鉴定玉器字画,还会画画、弹琴、鼓瑟、吹箫,会刺绣,懂各类丝绸。

柳婧自小聪明,有过目不忘之能,在当地曾是名噪一时的神童。十一岁后,父母虽然百般压制,可一本班昭的《女诫》,她用了不到一个时辰便能倒背如流。她父亲虽然想拘她的性子,可这样成天关着只刺绣看书,也怕闷坏了这个宝贝女儿,便下定决心把女儿朝德才兼备的路上培养。养了这么多年,德似乎有了,才更是早有了。要不是出了这次的变故,说不定她柳婧还能成为第二个班昭呢。

柳婧想了想,光凭自己识字算数能写一手隶书的才能,到衙门求个文职,都有可能被看中,就算衙门难进,给某个富商做门客,那是简单之极。

可是,门客一天能赚多少金?一个月赚到三四金也算是收入不错的吧?可她现在需要的是一个月能赚三四百金的门路啊。

第十天晚上,柳婧在抄完浪荡子们的杂谈后,歪着头想了想:一册上好的春宫图价值百金?这钱可真好赚啊。可惜这事太过羞耻,实是不能为。

转眼她看到另一条又想道:把本朝玉器伪造成先朝玉器,可得利百倍?这个需要有足够多的上等玉器,以及前朝玉器的样本才能做,而且还要有专门的工具,最主要的是,没个二三年只怕出不了师。

再则,父亲向来清正,要是知道自己靠这种手段来牟利,肯定是宁可死在牢中。

下面还有一条,西南之地暴发疫病,如有饱学之士,愿意冒名顶替官府指派的人前往疫区为吏的,李府、杨府还有肖府,愿拿出一千两到二千两的黄金为酬劳,先付三成,在疫区待留一年后,再支付剩下七成。这条也不行,她还是一家之主呢,离不开。

她看来看去,看到最后暗叹一声,把卷帛给收了起来。

在第二十天,家里的金已所剩无几了。本来,上次打点过狱卒后还剩下三十五两,可又叫柳婧用去了十五两,吴叔和王叔又各拿走了十两金做路费,现在的家里又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了。柳母更是眼巴巴地等着老家卖了宅子和店铺的钱来救急呢。

不过,柳婧所有的焦虑,在第二十三天晚上听了浪荡子们的述说后,奇异地消失了。

第二十四天,是个大晴天。

年节刚过,平日里太阳即便挂着也是泛黄无力的,不过今天的太阳特别明亮特别艳,白晃晃地照在人身上,直让人从头暖到了脚,倒把初春的寒冷全给驱走了。

柳婧这一天一直闭门不出,直到傍晚时分,她才坐着牛车,来到了码头处。

吴郡作为扬州十一郡之一,来往的货运船只特别多,码头处总是一派繁忙。

柳婧的牛车停留了一会儿后,她眯着眼睛看了看西沉的太阳,斯文地对驭夫说道:“你在这里候着,一定要等到我回来了再走。”

“是,大郎。”

走下牛车,朝着西侧码头走去的柳婧,身影平和安静。这种儒生般的清雅,与码头上汗流浃背忙碌着的庶民们显得格格不入,特别是当她出现在一个临时搭建的草棚外面时,就更显得扎眼了。

一个大汉走了过来。他上下打量着柳婧,顺口把嘴里的草茎吐到地上,龇着黄牙问道:“你这书生,跑这里来做甚?”

柳婧中规中矩地朝这大汉一揖后,说道:“还请禀报夏君,阳河县儒生柳文景有大事求见。”

“夏君”这两字一出,那大汉立刻收起了脸上的漫不经心。凡是在这码头上混的,谁不知道夏君的名号?整个吴郡的浪荡子,谁敢不给夏君三分颜面?

不过,眼前这个文弱儒生来找夏君做甚?而且他要找夏君,不在夏君的居所,跑到这码头上来做甚?

那大汉瞪了柳婧一会儿后,出于对夏君的敬畏,他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哼哼道:“小子不错呀。行,我这就禀报上去,别怪我提醒你小子,要是你没什么事,却拿夏君开玩笑,那后果你可要想清楚了。”

柳婧再次低头一揖,算是回答他了。

那大汉见她态度坚决,叽叽歪歪地转身走了。

约二刻钟不到,那大汉走了过来:“小子,夏君要见你。”

“多谢。”柳婧施了一礼,跟在那大汉的身后,朝着前方的草棚走去。

草棚不宽,却很深,柳婧顺着草棚左侧的过道,一直过了四个房间,那大汉才停了下来。朝着第五个房间一指,那大汉低声说道:“夏君就在里面,你进去吧。”

“多谢。”

柳婧朝大汉致意后,缓步上前,推开简陋的木门走了进去。

竹子和草随意搭成的房间中,一个四十来岁、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正把双腿搁放在几上,手里拿着一个卷帛在翻看着。

这个时代,能读书本身就是一种有身份的象征。所以在柳婧以及大多数时人的心中,读书人都是斯文得体的,像眼前这个大汉,这般动作粗鲁随意,毫不讲究,却又拿着卷帛看的,算是极为罕见。

一时之间,柳婧还愣了愣。不过她心中有事,很快便收回了思绪,上前一步朝着夏君深深一揖,朗声道:“阳河县儒生柳文景见过夏君。”

夏君放在几上的双腿晃悠着,双眼一直盯着卷帛,也不看柳婧一下:“直接说吧,找我什么事?”这人的声线倒是意外的清亮。

柳婧见这个夏君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想了想后,直接说道:“在下无意中听到一个消息,有人将在今晚上对夏君不利……”

她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夏君已将手中的卷帛“啪”地一收。他抬起头,一双白珠泛黄、隐带凶厉的眼死死地盯着柳婧。

这样的眼神太骇人,柳婧饶是心里已有准备,还是白了脸。

“你这儒生,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夏君倒没有动怒,只是那语气阴森,盯着她的眼睛更如狼一样。

柳婧鼓起勇气直视他的眼睛,尽量心绪平和地说道:“夏君的名号,在下早就听闻。对于你这样的人,我一介儒生,不敢戏弄。”

她这话很有说服力。

夏君腿一收,站了起来,他铁塔样的身形如山一样杵在那里,瞪着柳婧,他喝了一声:“说!谁人将对我不利?”

这一声喝,宛如闷雷,能让胆小的人腿发软。

柳婧的脸又白了白,她深呼吸几下,垂下眸子避开夏君的目光,努力让自己平和地吐出声音来:“我为求财而来。”柳婧斯文地说道,“这条消息,卖一百金!”

这话一出,夏君咧着大嘴笑了起来:“真是稀罕事,居然有人跑到我头上赚钱来了。”语气又强硬又不善,让柳婧的脸越发白了。

她勉强笑了笑,最后叹道:“在下也是缺钱……要不是知道夏君仁义又才干过人,这消息在下会让它烂到肚子里去!至于这吴郡码头谁失了货,谁得罪了上面的人生路艰难,又与我这个读书人有甚关系?”

夏君看着眼前这小白脸儿,分明是声音大点都吓得腿打软的主儿,可现在这句话,倒是打动他了。

夏君皱起眉头坐回榻上,盯了柳婧一阵后,他手一拍,喝道:“拿一百两金过来!”

“是。”一个瘦弱的汉子应了一声,不一会儿,那人便端了一个托盘进来,那托盘上,十块金锭闪闪地发着光。

把那托盘朝几上一放,夏君示意那人退下后,转向柳婧瞪着,“说!”声如炸雷,过了半天,柳婧的耳中还在嗡嗡作响。

柳婧再次深呼吸几下,直到自己的心跳平缓些,才压沉声音说道:“今晚戌时三刻,有一船货从建安郡至此,是夏君要接的货吧?”

夏君表情严肃起来,他瞪着铜铃眼,沉声说道:“正是。”

“听说,那个时候,官府也许有人会过来……还有官府之所以知道此事,实是夏君的属下中有人泄密之故。”

柳婧虽然说得不太清楚,可这种事知道这么多已经够了。转头看了一下沙漏,夏君腾地站了起来。他把托盘朝柳婧一推,瞪着凶厉的眼杀气腾腾地说道:“戌时很快就到了,郎君就不忙着回去了。且收好了金,在这草棚里待到戌时三刻。一切如小郎所说也就罢了,如果你敢虚言诳我……”他的话没有说下去,可那毫不掩饰的凶戾,却比任何的话语还要让人害怕。

柳婧白着脸接过托盘,一言不发地走到角落的榻几上坐好。在把金收入袖中时,她咬牙想道:今次要是平安回去了,我一定要想个安全的赚钱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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