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题跋本

版本杂谈 作者:薛冰


写在书前的题记和书尾的跋语,对于版本鉴定往往有重要的旁证作用,一方面,题跋中会有介绍品评版本的内容,另一方面,此书的出版时间早于题跋,是没有疑问的。题跋中也会对书的内容进行品评,或者涉及著者的生平事迹,甚或反映题跋者的处境心态,都是后人会有兴趣的文化资料。这种与书相通而关涉颇广的文字,还被认为是现代书话体的源头。

因为题跋中不乏对于全书的综合评价,所以前人也有将题跋本归在批校本一类中的。题跋本与批校本一样,历来为读书人所看重,如今同为收藏者所珍爱。

因为题跋者一般会留下自己的名号,所以对其身份的辨识,比不留名的批校者相对简单一些。但要注意的是,由于题跋文字多比较简略,所以名家题跋本中的作伪情况,也比批校本严重得多。如模仿原题跋者的笔迹,将某书的题跋文字移写到相同的书上;将珍稀版本上的题跋,挪换到普通版本上,以混充珍稀版本;将无名或小名家的题跋,改换成大名家的落款印章等。题跋本中同样有过录现象,但过录者往往会加以说明,不同于作伪者的蓄意欺骗。

大名家的题跋本,题跋者的身份自可一目了然,其价值即不难判定,当然也有一个鉴真辨伪的问题。不过更常见的情况,则是对题跋者的名号完全陌生,取舍上便不免茫然。对这种题跋本就要进行分析,倘若只是何时购书、何日读完的套语,自不足观;如果确有值得重视的内容,或者书法可观,就不应错过。事实上,此类题跋者的身份,也往往能够查考出来。

旧年曾见《宋明州宸奎阁碑铭》(图二十五),卷尾有“秋农”和“吴穀祥印”两方白文朱印,又附行书题识一页:“坡公书于宋贤中别具风神,盖其天资学养,迥出流辈。及谪宦江南,寄情湖海,韵啸风月,书法益臻遒逸。阿育王碑似与平昔所见少异其趣,寓流劲于庄严,涵简古于瑰丽,真坡书之殊胜妙品也。特为题识,以志眼福。张圣奘。”钤“虎”、“丞”朱文二小印。其时对张氏其人完全不了解,但看跋语行文、书法都够好,对苏东坡书法的品评亦妥贴,遂决定买下,后查相关资料,知道张圣奘先生早年毕业于北大历史系,后留学英、美,在牛津、哈佛取得五个博士学位,抗战时在重庆任教于中央大学等校,被誉为“万能教授”,通九国文字,能教二十八门课程;一九五一年在他主持下发现了资阳人头骨,后任四川省文管会主任。又如在中国书店所购有正书局影印《十家手札》(图二十六),粘贴“清秘制笺”一纸,书跋:“昨夕往文物出版社,为车尔沃娃同志探问扬州八家画集,未得。后在旧富强书社买杂书数种。此书札收孙渊如、洪北江、张船山诸家书,可资文苑掌故也。船山短札中云:日来为穷所苦,胸中竟无一字。天真流露,诗人本色,不减赵氏瓯北也。一九六O年十月十三日秋雨淅沥声中铁弦乘兴记此。”这本身已是一则饶有兴味的“文苑掌故”了。题跋者铁弦,即曾任北京图书馆副馆长的张铁弦先生。

有些题跋中,留下了鲜明的时代印记,也很值得关注。如所得中央书店国学珍本文库本《群芳清玩》(图二十七),卷首署“叔絅存”,书前有墨书题记:“民国卅八年春三月,值国家多故,穷居内桥之农民银行。江以北烽火蔓延,炮声时闻于南京城内。余以避乱无术,则寄心于阅读以自遣,在旧书摊偶得是集,以为可疗愁也,以廉值易之,首识其来历如右。纯锦记。”在那个历史大转折关头,知识分子的情怀跃然纸上。后查得纯锦姓萧,字叔絅,早年留美,回国后历任东南大学经济系教授、北京女子大学教务长、东北大学教授,此时任中央大学社会学系主任;一九四九年后任复旦大学教授。

群益出版社一九五零年五月出版顾仲彝著《电影艺术概论》,购书者洪靖在目录页后写了一满页:“买来这本书的时候很兴奋,从它的目录里面,尽看到是些这个‘技’那个‘术’,因此,我估计这本书对于我的帮助的最大的可能性,只不过在于对我在艺术常识上的一些增加,求之于本书的冀望如此而已。五月廿八日我只翻了一下它的‘前序’和‘总结’,我断定它是一本要不得的书。虽然,顾先生与他的所谓‘名义’,把这本值得考虑的书终于出版了。它出版将一整年了,流传的人也不一定少,第一版是三千册。我悔于我买这本书的盲(茫)然无知,我也庆欣(幸)我复看出它一个道理来。五一年五月廿八日。”值得一提的是,此书后来果被北京的报纸公开批判,帽子戴得相当大,顾先生不得不作了检讨。这位洪靖在当年四月才参加“文艺干部训练班”的学习,竟已有如此慧眼。不过,至今说中国戏剧史与电影史,都绕不过顾仲彝先生,而洪靖其人,不知还有人记得否。

与此相类的是,上海人民出版社版《惠山泥人》(图二十八),封二有编者柳家奎一九七二年四月十二日写的题记:“这本小册子是在一九六二年初仓促间写成的。从现在的观点来看,存在的问题相当的多,这,要请阅者批判的看。但其中不少资料却是宝贵的,当年编写时多次参加座谈的老艺人,大都已相率谢世,他们所提供的一切,而今都已不可复得。泥人历来缺乏记载,因此这些口头传说具有很大的参考价值。请阅读这本小册子的同志,当它是一本惠山泥人史料来看。”一九七二年是十年浩劫中文化政策稍有松动的年份,不少出版社和图书馆都“开放”了一批图书,书前也多有类似的声明(图二十九)。柳先生想必是感觉到了这一点,才会在此时写下这篇题记,其一片苦心,读来令人心酸。

即使是无名者的题跋,只要有一得之见,就不应轻忽。如光绪九年琳琅新馆刊《畯喜堂诗》二卷,是一部夫妇唱和诗集,卷下署陈氏兰修著,卷上原未署名,校刊此书的常熟俞钟诒,虽从诗意中看出著者为明末遗民,也只含混地署了个“明季遗老著”,作序的无锡刘继增,说了许多赞许的话,于此也无所申发。幸而刘序后有潘湜先生的跋识:“陈兰修即济远族姑,郡守珍凡公之孙女,孝廉瞿昙谷之妻,临桂伯稼轩公之冢妇也,善山水,能诗,有与夫唱和田园诗及汤若山(士)《牡丹亭牌谱》,皆奇绝。《虞阳说苑·后虞书》载此一则,此书系明末刘逋髯所撰。时临桂伯已为清云南王所执,不屈死,其子昙谷当有所避忌,乃托名为明季遗老云。癸已秋日吴门潘湜识。”下钤“德公翰墨”朱文小印(图三十)。由此可知这位明季遗老,就是明末坚持抗清的瞿式耜的儿子瞿昙谷,其诗中的隐衷,也就容易理解了。《虞阳说苑》出版于民国六年,潘氏题跋的癸已年,当是一九五三年。像这样于读书有补的题跋,又何必斤斤计较于题跋者的名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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