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落地而死的麦子(1)

西风东土:两个世界的挫折 作者:熊培云


智子来信向我推荐了一篇有关电影《永远之零》的文章,作者是早稻田大学现代中国研究所的郑成。

郑成认为《永远之零》的原著作者百田尚树既聪明又愚蠢。谓其聪明,是因为一个作家能够通过自己的作品激起成千上万日本人的民族自豪感,实为不易;谓其愚蠢,则因为他如此行事会自挖战后日本“和平主义”的墙脚。不过,他同时认为,《永远之零》所反映的日本社会现状虽非良性,但绝不能简单理解为军国主义复活的前兆。

我并不认为今天的日本有什么军国主义复活的可能,但正如郑成所分析的,日本社会的确在向右转,而我担心的是中日以及美国究竟有多少力量正在与安倍政权合谋推动这一转向。

说到神风敢死队,我认同林语堂写在《与尘世结不解缘》里的观点:人需要精神,但过分着重于精神也是有害的。如果人的自然属性和本能被一股精神淹没了,人的完整性也就不在了。

我们都是凡夫俗子,我们的身体如土地时刻供养着我们的灵魂,又如庙宇为我们的灵魂遮风挡雨。肉体支撑着灵魂,而灵魂却总想高于肉体,甚至为了意义与激情不惜彻底否定肉体,这不仅是一种忘恩负义,而且是自取灭亡。当精神的大树挣脱出肉身的土地,肉身便失去了意义,精神也会慢慢枯萎。

晚上读了一些有关神风特攻队的新材料。在日本政府有意误导民众的同时,日本的民间记忆也在不断抵抗。《朝日新闻》“歧视与自由”专栏谈到了鹿儿岛的两个博物馆,有时间我想去看看。

鹿儿岛县知览町曾是日军的“特攻作战”基地。1975年,有人在这个基地的原址上建起了一座“知览特攻和平会馆”,馆中摆满了年轻特攻队员们的遗像和遗书。据说每当有“特攻”题材的电影上映时,年轻的参观者就会增多。而距离会馆约1公里外,穿越市中心的麓川沿岸有一处名为“富屋食堂”的民间资料馆,富屋食堂是当年特攻队员们常去的一家餐馆,后来迁移到此处。除了写给军方的遗书,队员们还会趁着宪兵和长官不注意,偷偷向食堂老板娘鸟滨留托付另外一些信件,上面写着“集体主义的国家最终会失败”、“明天一名自由主义者就要离开这个世界”等。之所以做一个这样的民间资料馆,鸟滨留女士的孙子、馆长明久先生说:“为了向大家传达那些只靠和平会馆无法传递的(特攻队员的)形象。”根据民间资料馆留下的资料,许多特攻队员并非自愿参加战斗,一些同伴被选为队员后甚至被吓昏了,还有一些人试图逃走,被宪兵抓回来后自杀了。

这些资料让我想起鹤见俊辅【注释】在《战争时期日本精神史(1931-1945)》里提到的林尹夫。他是一名特攻队员,据说生命的最后一天他还偷偷躲在厕所里阅读列宁的《国家与革命》。每读完一页,就把它撕碎吞下。林尹夫从中得到一个结论:“自己将为毫无意义的目的而死”,而且日本进行的战争是帝国主义的战争,最后必被英、美、苏、中四国打败。书中还有些例子讲到,那些即将战死的人事实上并不像日本政府宣传的高呼“天皇陛下万岁”,而是呼喊着自己母亲的名字。说到底,军国主义思想还是敌不过最初的人性吧。

【注释】鹤见俊辅(1922-2015),日本思想家、大众文化研究者、社会运动者。

鹤见俊辅写道,这些在封闭年代学会独立思考的人,虽然无力击垮那个封闭的国家,但他们孤独的声音却能传至今天。他们就像落地而死的麦子,虽然一粒麦子死了,但还会长出更多的麦子。

鹤见俊辅一定是个有趣的老头。小时候饱受母亲的虐待,他认为自己对母亲最大的孝行就是没有自杀成功。而为了反抗母亲,他在十四五岁就和许多女人做爱,此后又禁欲了十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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