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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差大臣的旅程

宣南秉烛谭 作者:邓云乡 著


钦差大臣的旅程

香港问题签约,开创了历史的新纪元。消息公布之后,十分振奋人心。不禁使我想起小时候上历史课的感情,又想到了林文忠公则徐。这位林大人可说的轶事太多了,与京华的关系又是极为密切,直到几十年前,“宣南林寓”仍住着不少林大人的后人,与福州林家后裔,同是文忠一脉。因此想谈一下“钦差大臣的旅程”,让读者看看,一百四十六年前,林大人是如何由北京到广东的。

道光十八年(一八三八)十月初七日,林则徐在湖北武昌湖广总督任上,接到吏部文:“林着来京陛见,湖广总督着伍长华暂行兼署。钦此。”这一道圣旨就开了中国近代史的头。十一日由皇华馆动身,渡江住汉口贾家兴隆骡店。注意,是兴隆骡店,不是装有空调的豪华宾馆。所说“骡店”,是“骡马大店”,区别于市招“行人小店、茶水方便”的小店。骡马大店有客房,有停车辆、官轿、骡驮的大院子。店门是车门,墙上大字市招是“车马大店,草料俱全”。代客喂牲口,夜间添草料,接待大车、轿车客商,长帮骡驮子。林则徐以湖广总督之尊,由武昌过江到咫尺之远,自己所管的汉口,无特别行馆,只住“骡店”,亦可想见当时大官的一般化,没有现代人会享福。当年全国行旅走旱路,汉口是最大的水陆码头,建制只是个镇,是四大名镇之一。面积最大,陆路车辆驮骡云集,赶驮骡的赶脚人口头谚语,有“起汉口、住汉口”的说法,就是走一天还走不出汉口镇区。

林则徐十月十一日动身,十一月初十才到北京。那时到北京是从良乡、长辛店、卢沟桥进京。到了长辛店,照俗话说,就是到京门子了。林则徐由武昌、汉口出发,足足走了一个月,长途劳累,本想在此休息一天,但听说皇上十二月要行香大高殿,不能递奏折,为争取时间,所以当天赶进城。因为上朝见皇帝都是天不亮的时候,所以住在离禁城最近的地方,这天他住在东华门外烧酒胡同关帝庙。当时外省总督巡抚等大官到北京来见皇上,如果是春夏秋三季,就直接到圆明园,寓吉升堂。道光十七年正月初七日林则徐接湖广总督任,就是去圆明园住在吉升堂,每天上朝的。《日记》记云:“巳刻入南西门,至虎坊桥连升店暂停,廖钰夫来,同饭,饭罢赴园,寓吉升堂。”说明当时正月初七道光已由宫中迁到圆明园去住了。《李星沅日记》记他道光二十五年十一月初一到京见皇上,也是“即至园,寓吉升堂,申刻差人知会军机禄安来递折牌”。虽在冬天,皇上仍住在园中。但如在城里宫中见皇上,一般都住这所关帝庙中,以便起五更进宫。《李星沅日记》道光二十一年十月初一记云:“酉刻至东华门外关庙小寓,辛卯冬曾同裕馀翁宿此,澄修和尚似相识。苏拉张路安赍绿头牌及请安折、履历片到寓,约明日丑正同递。”烧酒胡同在东华大街北面,东口八面槽,西口皇城根。第一条锡拉胡同,第二条即是,后改为“韶九胡同”,雅是雅了,但不率真。林则徐在日记中直书“烧酒胡同”,并不失为钦差大臣、历史伟人、名书家、词人,而那些只有改街名学问的人,又有谁知道呢?这座关帝庙的和尚,交通内禁,是当时炙手可热的人物。但庙很小,几十年前还在,有几棵高大的老槐树,夏天经过那里,密叶浓荫,蝉声唱晚,似乎是见过林大人的,虽然当年是在冬天。不过悠悠的岁月过去了,于今谁又知道呢?空令人有“古槐深巷暮蝉愁”之感了。

林则徐这次是钦命紧急,第二天进东华门递折叩见道光,“卯刻第一起召见”,实际只是现在六点多钟。林则徐这次晋京,住了十二天,见了八次皇帝,《林则徐日记》记得很清楚。十一日卯刻第一起传见,奏对三刻;十二日第四起召见,奏对两刻;十三日第六起,奏对两刻;十四日第五起召见,口谕:“不惯乘马,可坐椅子轿。”十五日卯刻入内,第四起召见,奏对三刻。十六日第七起召见,十七日第五起召见,十八日第六起召见,也是第八次最后一次,是日“跪安”,就是向皇上辞行。而《清史稿·林则徐传》说召对十九次,显然是错误的。受到紫禁城骑马、坐椅子轿及奏对时赏毡垫等待遇,接受了钦差大臣的重任。新的历史开始了。

当年的钦差大臣有多大派头呢?请看下面介绍:

在十一月十五日第五次见道光时,肩舆入内,奉到谕旨:“颁给钦差大臣关防,驰驿前往广东查办海口事件,该省水师兼归节制。钦此。”这是做钦差大臣的第一步。“关防”就是印,清代按制度常设官府官吏,如知县、知府、尚书等用“印”,是正方形的。特殊的、带有派遣性的、军事性的用关防,如提督、总督,是长方形的。

这颗钦差大臣的关防,不是简单的。他十六日又见完道光之后,出来到军机处领出“钦差大臣关防”,刻满汉篆文各六字,系乾隆十六年五月所铸,编乾字六千六百十一号。二十三日由北京起程赴广东那天,启用关防,《日记》云:

午刻开用钦差大臣关防,焚香九拜,发传牌,遂起程。

看这当年钦差大臣的体制礼仪多么隆重。因为这颗关防,代表皇帝的权限,所以在接受开用之先,要“焚香九拜”。然后,就可以用钦差的身份,行使这种权限了。可惜这颗关防在林则徐道光十九年三、四月间在虎门焚烧鸦片时,广州城内钦差行辕被窃,关防丢失了,时在四月初六日,这不能不说是一起过失。“发传牌”就是把钦差大臣起程的消息,写在传牌上,盖了钦差大臣的关防,以昼夜六百里的速度,由驿站骑驿马按钦差所要经过的路线,一站一站地通知下去。要知道,当年连现代最落后的手摇电话机也没有呀!

“传牌”全文云:

为传知事:照得本部堂奉旨驰驿再往广东查办海口事件,并无随带官员供事书吏,惟顶马一弁、跟丁六名、厨丁小夫共三名,俱系随身行走,并无前站后站之人。如有借名影射,立即拿究。所坐大轿一乘,自雇轿夫十二名。所带行李,自雇大车二辆、轿车一辆,其夫价轿价均已自行发给,足以敷其食用,不许在各驿站索取丝毫。该州县亦不必另雇轿夫迎接。至不通车路及应行水路之处,亦皆随地自雇夫船。本部堂系由外任出差,与部院大员稍异,且州县驿站之累,皆已备知,尤宜加意体恤。所有尖宿公馆,只用家常饭菜,不必备办整桌酒席,尤不得用燕窝烧烤,以节靡费。此非客气,切勿故违。至随身丁弁人夫,不许暗受分毫站规门包等项。需索者即须扭禀,私送者定行特参;言出法随,各宜懔遵毋违。切切。须至传牌者。右牌仰沿途经过各州县驿站官吏准此。

此牌由良乡县传至广东省城,仍缴。

传牌作用除通知外,还告诫沿途各官。当时跟官的人最易瞒上欺下,敲榨地方官吏,所以先提出警告。当然这“传牌”每个钦差都要用,只看是否认真执行罢了。

发传牌之后,钦差大人就起程了,《日记》特别写明:“由正阳门出彰仪门。”如果想象一下钦差大臣的仪从:前面全副执事,“肃静”、“回避”大牌,顶马、八抬大轿,十二名轿夫分三拨轮流抬,两边扶轿杆的“戈什哈”,都得有记名提督的官衔,大轿后面还有挎腰刀的亲兵。上了大路之后,自然仪仗等都留在北京了,只是顶马、武弁跟着,后面还跟着行李车辆。现代这样爵位的人出门,仅少辆大黑官邸轿车,一溜烟过去了,那时却是前呼后拥,大队车轿人马从繁华的前门大街经过,要走老大半天呢。

从北京到广州,现在坐“波音七四七”,有两个小时就可在白云机场降落了。加上两边去飞机场的汽车旅程,算上两小时。那在北京吃过中午饭出发,飞到广州,还可以从从容容出席下午“白天鹅”的晚宴。而林则徐呢?以钦差大人的权势,中午发传牌起身,八抬大轿威风凛凛走了一天,到了长辛店,“已上灯矣”。钦差重任,不敢耽搁,继续走夜路,好容易又走了三十里,才到了良乡。“行李车辆三鼓始到”,照现在来说,还没有走出北京郊区呢!而可怜的“钦差大人”直到行李到了,三四更天,现在半夜两三点钟,才能摊被褥睡觉。因为那时任何旅店,都不给客人预备被褥呀!而刚睡下没多少时间,五更天又要起身了。

飞机是现代最快的日常交通工具,不能同林则徐时代比了。即使慢一些,火车、轮船也很快。那么林则徐时代呢?农历十一月二十三日由北京出发,直到第二年道光十九年正月二十五日才到广州天字码头,足足走了六十一天。这在当时可以说是非常快的了,一天也不敢耽搁,连大年夜,大年初一都在赶路,现在人不妨想想,是多么辛苦的旅程呢?

当时由北京来广州,先是走旱路,出彰仪门向南偏西行,至涿州。涿州离北京很近,但在当年这里是进出都门的要道,去江苏、浙江江南路要走这里,去河南、湖南、广西、云贵的湖广路也要走这里,去山西、陕西、甘肃也要经过这里。北门外大道上一当街戏台,这是分道路标,去湖广由戏台边向西分路,去江南的直向南行。再偏东行,经任丘、河间府、景州等进入山东界,然后经德州、高唐、东阿,直到兖州府。那时山东境内,南北驿路均不走济南,在现在铁路之西,经过临城,进入江苏境内徐州。这里有一个旅程中的重要问题,就是渡黄河。现在火车南下,在不到济南处过黄河铁桥。而当时却不是。当时黄河是南走淮河故道流入黄海。在咸丰六年,黄河在河南开封决口,南面河道,又流入北面济水故道由山东利津县入海。林则徐时代,黄河还未改道,所以他由徐州北过黄河。《日记》记云:“初八日……又八里渡黄河,登南岸即徐州府城,道、府、县皆于河干迎候。”由徐州往西南,到安徽宿县、凤阳府、直到临淮关。折向西南经山路至湖北黄梅。山路不能走大车,因此行李要用驮骡驮。由北京出发大车一辆、轿车一辆,到此告一段落。林则徐在此自雇驮骡十一匹,每骡每站五百文,共九站。十一匹骡总算,用钱五十吊。这样南至合肥,转而西到黄梅。黄梅南是德化,其途中有一小村地名“中路湾”,是当时南北驿路之中,北至北京二千七百里,南至广州亦如之。就是当年由北京到广州,按驿路走,共五千四百里。

在德化渡长江,至九江。以后就是走水路坐船了。黄梅、德化是湖北地界,北来行程,一直到了一个叫小池口的镇上,就是长江渡口了。《日记》记云:“二十五里小池口,有候馆,未住,即渡江登南岸,九江镇武龄阿、九江道德顺俱来迎……眷舟在九江关前停三日矣。上灯时到舟中,对客至夜分始罢。”林钦差由北京出发,他的家眷则还在武昌湖广总督衙门,坐船顺水而下,早已在九江等候,一同会齐去广州。由北京直到德化小池口,近三千里,都是旱路,坐八抬大轿,天天从五更坐到上灯,一连几十天,也是苦事。一走水路,便不同了。官船很大,前、后舱、中舱,都像房间一样,吃饭、睡觉、会客、看书都可以。因而当年走水路,要比旱路舒服得多。而且日夜都在船上,沿途也不用住店了。所以《日记》中记上灯时到舟中,像回到家中一样。由九江沿长江至湖口进鄱阳湖,到南康出鄱阳湖进入内河,直到南昌滕王阁码头。这一段路,正是农历除夕和元旦,钦差大臣除夕与幕僚在船上饮酒。《传牌》说并无书吏,但到了九江,武昌总督衙门书吏来会合了,所以《日记》记除夕与四位幕僚饮酒度岁。元旦在船头设香案“望阙叩头庆贺”,又“在祖先前行礼”,上供。都可以想见钦差大臣的辛劳了。

由南昌沿赣江南行,是年初三、四,竟日风雪,岸上积雪尺余,船篷上冻雪成冰,钦差大人催促,仍铲雪拉纤前行。遇到顺风,强令夜行,经过新淦等县,船是上水。这一段路,经过名人故里不少,文天祥故乡,欧阳修故乡,还要经过赣州以上著名的“十八滩”,其中“黄公滩”最险要,苏东坡贬到琼州过此,误听为“惶恐”,遂有“山忆欢喜劳远梦,地名惶恐泣孤臣”之句,以后滩名便号为“惶恐”,文天祥诗句“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说的也是这里了。赣江越走越到上游,就越窄越浅,换了小船,也不能走了,那就弃舟上岸过山,就是著名的大庾岭了。林则徐是道光十九年正月十八过大庾岭的。行李一共四千六百多斤,连大轿及行李挑夫,共用夫一百六十多名,大庾岭并不高,过岭山路是梅关塘,只十来里,过岭就是广东南雄州,就是平路了。过了岭至南雄州,坐小船;到了韶关才能换大船。这就一路下水到广州了。

水路能够昼夜兼程地航行,最多一天一夜走了三百二十多里。钦差大臣的大官船于正月二十五日到广州天字码头停泊,来接钦差大臣的,两广总督、巡抚等大员一大群,那气派真够可以的。回想电影《林则徐》所拍的那些场面,那就未免太寒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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