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人狗情缘

我这一辈子 作者:王光镐


人狗情缘

我这一生,除了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就是跟狗结缘了。

1967年11月23日,到达下乡插队的西乌珠穆沁旗宝日格斯台牧场的第一天,凌空杀出来“迎接”我们的,就是草原上无处不在的牧羊犬了。我们这些北京来的知青哪见过这阵势,肯定有不少当场吓尿的,只是不好意思说罢了。我也吓得够呛,知道不能跑,只好傻了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好在乌珠穆沁的牧羊犬很听主人话,只要主人冲它一吆喝,它就知道这是家里来的客人,马上乖乖的闪到一边去。

但也有例外,我还碰到过不止一次。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有一次我去临近的蒙古包,因为相距不过三四百米,懒得备鞍骑马,就独自亚巴干(步行)前行。原以为这是经常来往的人家,并不陌生,狗也不会把我怎么样。可没料到,及至走近,主人迎出来的动作稍稍慢了点,护家的狗就冲上来死死咬住了我。那是寒冬腊月啊,我穿着厚厚的蒙古袍,可这凶猛的牧羊犬居然隔着蒙古袍把我的大腿咬开了花!那血流得,几乎要把狗的主人吓晕,而我只好强忍疼痛,装出一副大无畏的样子使劲夸这狗忠诚。这次的不幸遭遇,给我的左侧大腿留下了一个深深的狗牙印,至今仍清晰可见。当时条件有限,只涂抹了一点蒙古大夫自制的止血药。后来很长时间都担心留下狂犬病的后遗症,幸好没有,这才苟延残喘地活到今天。这之后又被狗咬过两次,但都没有头一次厉害。

乌珠穆沁的牧羊犬一般是自行交配、自然繁衍的,故而杂交的多,纯种的少。但它们统一的风格却是忠诚勇敢,耐寒易饲养。它们可以长时间蹲守在营地旁边,特别是在苦寒的冬天,在北风凌厉的夜里,它们会很自觉地把住上风口,一丝不苟的守护着畜群。它们对主人很温顺,对陌生人却很敌视,称得上是立场坚定、爱憎分明。对于世代游牧的乌珠穆沁蒙古人来说,这些狗不是畜生,更不是宠物,而是须臾不可离的生死伙伴。

当我们开始独立放牧时,便有了自己的牧羊犬。它们有的是牧民从上好的狗崽中挑选出来的,有的是我们自己认养的,但都在它们刚刚断奶时就赶紧接过手来,以保证它们从小就认定我们是它的唯一主人。那时我住的蒙古包有三个男知青承包着一群羊,而我是独自放马的,四人合住,一共喂养了三条狗。这三条狗各有各的性格,最后也各有各的命运。

其中有一只是小巧玲珑的母狗,小到卧在高一点的草丛里就啥也看不见,名叫阿尔瑟楞。它一身银灰色杂毛,活泼可爱,既会看家护羊,也会扑到你怀里逗你玩。此外它还有一绝,就是特别喜欢跟我一起放马,而且真能帮上大忙。

草原上的马群都是散养的,不仅没有马圈,更不喂马料,马匹只靠漫山遍野的青草果腹。为了防止它们在夜间跑散,马倌都要迎着晨曦的微光即起,踏着露水,迎着薄雾,循着新鲜的马粪踪迹尽快找到马群。而每当天边刚刚发白,我揉着惺忪的双眼翻身上马去马群圈马时,乖巧的阿尔瑟楞就会冷不丁窜出来,欢蹦乱跳地追着我一路同行。当马群远远出现在前方,聪明的阿尔瑟楞就机敏地隐身草丛,箭一般向马群飞去。及至飞到马群前,阿尔瑟楞便会漂亮地凌空一跃,刹那间把浑然不觉的马群吓一大跳。受了惊吓的马群会下意识地向一起靠拢,很快聚成一堆,于是在阿尔瑟楞精彩的一飞一跃中,我圈马的任务也就轻松完成了。

按说阿尔瑟楞的主要职责和另外两条狗一样,是在家里看守羊群,不该在羊群没出家时就跟着我出去游逛。可我怎么也赶不走它,即使我挥舞长长的套马杆向它示威,把它往回家的路上赶,它也总是在不经意间又出现在你面前,而且欢蹦乱跳地讨你欢心,让你哭笑不得。我自知理亏,从不敢在三位羊倌面前表现出对阿尔瑟楞的宠爱,只能在没人时偷偷把它抱到怀里亲一亲,再拿个肉干犒劳犒劳它。我们俩的这份私情维持了很久,直到有一天突然祸从天降!

乌珠穆沁的人们总是习惯在刚入冬时宰杀过冬的肉食,一来此时的牲畜秋膘正肥,二来这时气温骤降,牲畜可以即杀即冻。我们四个男知青过冬的肉食一般不少于八只羊和半条牛,都是自己宰杀。那天大雪初降,正是我们宰杀冬储羊的日子,够我们四个小伙子忙上一整天的。牧羊犬当然也不能闲着,它们的任务是要死死守住地上宰杀的羊肉,防止被天上的老鹰叼走。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一个羊倌知青指证阿尔瑟楞趁人不备偷吃了一块羊肉,而另一个羊倌知青闻听后不由分说,抄起身边的顶门杠就劈头砍下去!可怜的阿尔瑟楞,往日的聪明伶俐劲不知跑哪儿去了,这时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傻呆呆地听凭那碗口粗的木棍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傍晚我看见一个羊倌知青在蒙古包里磨刀,心头突然发紧,忙问:“你要干什么?”他说:“这么好的狗不能白扔,杀了炖狗肉!”我说:“这可是我们自己养的狗啊,你忍心吃它?”他直眉竖眼的教训我说:“就你这小资思想,还想讲狗性?人性都不能讲了,知道吗!再说了,这么好的狗肉扔了就是浪费,浪费就是犯罪,懂不懂!”他满嘴的话语都是那年头标准的政治术语,没有一点毛病,我一时竟无言以对。果不其然,到了晚上,一锅狗肉端上来,我当时眼冒金星,一腔怒火直往上蹿,恨不得像头疯牛一样冲上去和他们玩命!可那个年月,占理的是他们而不是我,我一忍再忍,最后愤愤摔门而去。

以我全部的人生经验,深知在很多时候和很多情况下,生存的关键就在于人与人关系的维持。也就是说,为了生存,有时再难相处的关系也要维持,也要忍受。何况我们都是北京知青,有很长一段时间要在一起生活,关系的维持尤其重要。可是说实话,我知道阿尔瑟楞之所以遭此厄运,显然和它经常跟我出去圈马有关,由此开罪了羊倌知青。但无论有什么理由,我都无法原谅这些羊倌们,甚至在走出草原以后很久,我都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冲上去。从那一刻起,我发誓一辈子绝不沾狗肉,而且打骨子里憎恨屠狗虐狗的人。

我们养的三只狗中有只领头的,名叫布鲁格特。这是一只健硕的公狗,身材不高不矮,全身毛色金黄,性情温和而稳健,特别忠于职守。每当有人来访,它总是第一个冲上去,虽然从不咬人,但却前后追着叫,要么把人吓退,要么把我们招呼出来。后来有人无意中发现,布鲁格特的民族情绪相当强烈,只要是北京知青来了,它不仅不咬不叫,还一个劲地摇尾巴讨好,可一旦蒙古牧民来了,它就来劲了,不依不饶的追咬个不停。必须声明的是,这可不是我们私下教唆的结果,而是因为它的主人是北京知青,久而久之它就有了自己的主观偏见。

布鲁格特不仅白天看家是把好手,晚上下夜更是没的说。那时的乌珠穆沁,畜群傍晚归家后就趴在蒙古包的外面,无栏无圈,全靠人和牧羊犬值班守夜,这就是所谓“下夜”。畜群在夏天图凉快容易顶风跑,冬天为避寒冷往往顺风跑,而牧羊犬的职责就是,牢牢把住风口,防止畜群跑散。此外的一个职责更是不言而喻,那就是要时刻防备野狼的侵袭。说句公道话,布鲁格特下夜时真是一丝不苟,再认真的狗都有打盹的时候,可它从不。每逢我们出包巡逻,都见它高度警惕地趴在风口,或者往来穿梭在畜群的周围。

布鲁格特的忠于职守很快传遍草原,成了一只明星狗。后来兵团成立,北京知青全部转入兵团,不能再养狗。当地牧民听到消息后,纷纷跑来找我们要布鲁格特,于是我们把它转送给了一位可以信托的牧民。临回北京前,我熬不住对它的思念,专程到这位牧民家去看望布鲁格特。一到他家附近,就见布鲁格特远远的窜出来,箭一般向我跑来。我那个激动啊,赶紧翻身下马去迎接我梦中的爱犬。可谁料到,到我身边后它拼命地狂叫,死活不准我接近这户人家,直到主人迎出来……唉,多日不见,敢情忠实的布鲁格特已经改变民族立场了!

我们养的第三只狗叫班布日,也是只公狗。牧民把这只狗崽送来时再三强调,班布日出身高贵,有德国黑背牧羊犬的血统。看来果真不假,这只狗长大后虎头虎脑,肌肉结实,四爪锋利,脊背笔直,毛色黑棕相间,酷似德国黑背。不过迥然不同的是,不知哪一代交配时出了问题,班布日又懒又蠢,绝没有德国黑背的敏锐、机警和灵活。最招人烦的是,一到下夜它就偷偷睡懒觉,而且专找与蒙古包一毡之隔的避风角落睡,随后便放肆地打起鼾来,顷刻就会把毡包里面的我们吵醒。我们忍无可忍,出去踢它几脚,它就蹦起来到羊群旁边假装叫几声,而且叫得怪里怪气的,透着老大的不乐意。

有一个隆冬季节的夜里,月黑风高,漆黑一片。临近午夜,突然吠声骤起,我们爬起来一看,不得了,蒙古包外面有绿色的贼光在闪烁,一对一对的不下五对!这是野狼的眼睛,我们被五只野狼包围了!我们赤手空拳,唯一的武器是下夜用的手电筒,拿着它向五对贼光扫去,可这渺如萤火的灯光实在太微不足道了,根本无法把野狼吓退。我们知道,野狼的兴趣不在人,不在狗,而在我们护卫的羊群。于是我们几个知青站在羊群的外围,分头把守住羊群,并鼓动牧羊犬们前去与野狼周旋。忠诚如布鲁格特这时也吓傻了,除了扯着喉咙叫个不停外,怎么也不肯冲出去。至于阿尔瑟楞,更是畏缩不前,一个劲地往人的脚后跟躲。

好不容易熬到天色微明,野狼退却了,羊群保住了,我们这才顾得上打量四周。这一打量不要紧,班布日不见了!我们全体出动,循着雪地上的脚印去找,近处没有就去远处找,远处没有就更向远处寻!终于,班布日的脚印出现了,再后来,雪地上有了斑斑血迹,找到最后,我们发现班布日躺在离家很远的雪地上,周围全是野狼的脚印!

是它,原来是它,拼着性命打退了野狼,拯救了羊群!我们轻轻抱起雪地上的它——活着,它还活着,还强挣着向我们眨眼睛打招呼!可仔细一看,才发现它的脖子已经被野狼咬断了三分之一,鲜血还在一个劲儿地流!那时我们无医无药,最珍贵的药物就是回北京探亲时带回的一些四环素片。我们把班布日抱回家,尽可能把它的伤口清洗干净,然后把四环素片研成粉末涂上去,再小心翼翼地包扎起来。我们没有夹板,也不会手术缝合,只能几个人轮流把它抱在怀里,白天黑夜地抱着,不让它左右扭动,等它自行愈合。真的忘记过了多久,一个月?两个月?总之,天天它就这样趴在我们怀里,天天喝我们精心煨制的羊肉汤,天天听我们细声细语地跟它聊天。终于,奇迹发生了,班布日痊愈了!它又重新站起来,重新欢蹦乱跳,重新在下夜的时候躲到避风的角落里肆无忌惮地打鼾!

草原上的牧羊犬虽多,但敢跟野狼单挑独斗的还没听说过,班布日的英名很快传遍了草原。当我们要离开牧业的时候,想收养班布日的牧民也排成了串,我们经过慎重甄选,把它托付给了一位叫白伊拉的新主人。没过几天,我正在原牧场场部改建的兵团三连连部,忽然听见外面有战士在逗狗玩,跑出去一看,原来是班布日!当时它脖子上挂着一圈粗粗的绳子,一看就知道它是咬断绳子跑回来的。看见我以后,班布日那个高兴啊,一下子扑上来,把两个爪子搭在我肩上,我们顺势就紧紧抱在了一起。

不一会儿白伊拉骑马赶来了,说班布日非常想念我们,自己咬断绳子跑回来。为了不让这只优秀的牧羊犬葬送在连部这样一个杂乱的环境里,我抱着班布日亲了又亲,最后还是狠心把它交还给了白伊拉。后来我临离开草原时,专门去白伊拉家看望班布日,这才听说,那次白伊拉把班布日领回去后,为了防止它再把绳索咬断,特意换了条铁链。可怜的班布日,再也无法咬开那个粗粗的铁链了,于是面朝我们连部的方向趴着,终日不吃不喝,最后绝食而亡!

阿尔瑟楞、布鲁格特、班布日,我真的非常想念你们!几十年过去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们!无论我在做什么,总看见你们的身影在我眼前晃动,总觉得你们还在我身边。甚至我之所以要写这本小书,就是因为对你们的回忆总是在脑际盘旋,总是挥之不去。于是我知道,若不把这份思念写出来,若不把它从心底掏出来,我真的会死不瞑目!

在阿尔瑟楞走了以后,先是班布日走了,随后布鲁格特也走了,它们都已不在人世。我希望,等到我也走的那一天,能和它们重新相聚在那个没有野狼也没有仇恨的世界里,还是朝夕相处的一家人!

光阴荏苒,转眼我从青年跨入了暮年,但此生和狗的缘分并未了结。2004年11月,老伴从单位抱回了一只小狗崽,浑身乌黑发亮,只有四个蹄子是白的,煞是可爱。这是他们单位民工养的狗崽,是只再普通不过的小柴狗。开始我很不情愿收养它,因为狗狗跟我结下的是生死伴侣关系,不想弄只宠物来亵渎这种关系。可老伴想要,女儿也想要,在这三口之家我是少数派,只好服从她们。

要狗的是她们,可养狗的却是我。从此以后,喂养它的人是我,带它遛弯的人是我,逗它玩的人是我,教它各种动作的也是我。它叫贝贝,是只母狗,身长不过半米,属于小型犬。它的性格温顺而安静,从来不给我们惹事,但看家护院的本事却不小。每当外面有动静,哪怕隔的好远,它都会一迭声的叫起来,而且那叫声丝毫不亚于大狗,足以把人吓跑。

两年后,外孙女降临人间,老伴下岗再就业,到女儿那边带孩子去了。从这以后,家里基本就是我和贝贝相依为命。我经常伏案写作,每当这时贝贝就静静地趴在沙发上,一声也不吭。你如果忙中偷闲地瞄它一眼,它就也悄悄瞄你一眼,瞅你没动静,就四爪朝天的伸个懒腰,翻个身子接着睡。哈哈,可只要你说声:“贝贝走,出去玩!”它就会瞬间跃身下地,精神抖擞地窜向屋门,一点变换角色的过程也没有。要是我出门办事不带它,就要好生对它念叨一番,说说你干什么去,啥时候回来,然后嘱咐它乖乖在家。这时的它,眼里就会流露出无限委屈,但也不再纠缠你,蹲坐下来目送你出门。可如果你要是不唠叨这几句,你看吧,等你回到家里,或者床上,或者地上,总要祸害点什么东西给你看,哪怕是撕上一地的卫生纸。

贝贝

吃完晚饭我总是习惯看一会儿电视新闻,这时贝贝就一准窜到我身边,把头枕在我腿上,身子四仰八叉地摊开,等着我给它挠痒痒。挠着挠着你就会发现,它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含情脉脉地凝视着你,一动也不动,能把你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我常常笑对老伴说:“这是我这辈子看到的最动情的眼神,简直让人不敢直视!”最开心的是带它出门,我住六楼,只要一跨出门槛,它就在楼道里一面倒退一面左窜右跳的逗你玩。如果你做出回应,也左一步右一步地假装扑它,它就更是乐颠了,会前后左右围着你跑,有几次甚至直接从楼梯上滚了下去,那模样真让人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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