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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星三部曲”之二 萤火虫之墓

倒悬的天空 作者:程婧波 著


“行星三部曲”之二 萤火虫之墓

2月16日 穿越盛夏之门

雪霁鸟出现在天空的时候,世界的混乱被加剧了。

象征晴朗天色的羽翼在橙色的天幕上成群划过,好似阴霾又翻天蹈海地重来。漫天都是灰白色的羽毛纷纷扬扬,它们坠落成雪的姿势,最后落进我的瞳孔。于是那个弱小的、黑色的球体中弥漫开细密飞扬的雪花。

2月16日,我出生在逃亡的路上。我有一双很黑很黑的眼睛,却没有人吻我的额头,所有人都在忙着发出沉重的叹息。我抬头的时候看见漫天灰白色的鸟儿,一声又一声,密密麻麻地向南迁徙。

南方,矗立着陨石带铺展而成的盛夏之门。

那颗照耀着我们这些逃亡者的巨大恒星正在一点一点地熄灭,暗淡的光影渐次爬上众人的脸。我在短暂的黎明之后看见一生中的第一个黄昏,母亲的模样在微弱的光芒中盛开成一枚暗地的花朵。

人类横向穿越光阴之河,纵向穿越盛夏之门。此刻,我们所在的这颗很小很小的行星,就像浩瀚宇宙中的一滴涓露,正朝着盛夏之门那纵向的平面掉下去。

最初的声音来自雪霁鸟。它们在被引力拉扯的云朵中穿行。然而某种力量于瞬间控制住了这些柔软的生物,雪霁鸟随即展开宏伟的阵形排成一尾电鳗的形状,每一个个体就像一片鳞甲,它们在飞行的时候相互拍打着翅膀,发出蓬松的咔嚓声。很快,这种声音越来越大,为了不被那股力量拉离原来的轨道,所有的雪霁鸟都拼命挤在一起,由此而摩擦产生的电光在它们的翅间流转。一只无形的手扼上了这庞大队伍的咽喉,天空中那尾灰白的电鳗开始战栗,全身为蓝色火焰所笼罩。

终于,那股将它们拉向高空的力量又突然间凭空消失了。垂死的电鳗在云朵间挣扎扭曲,羽毛的灰烬像火山灰一样絮絮地落下。很快,我所躺着的地方也有了这灰烬的踪迹,它们从牛皮做成的篷帐罅隙中飘进来,落在油腻腻的瓦斯灯上,落在浮起一层污垢的铜盆里,落在我的眼角和眉梢。

牛车缓缓前进,我的母亲在这悲哀的灰烬的大雪中唱起动听的歌谣。我渐渐睡着了。而她却看见了外面的景象:火焰决绝的气息中,成千上万的牛车正朝着一个方向前进,人类的逃亡队伍蔓延过山冈和平地,在更远的地方,仍然是黑压压的牛车——就像我们乘坐的这一辆一样。

“恒星熄灭了。”一个老人徒步追赶到我们的牛车前,跪下之后说出了这样的话。

其实他开口之前,我的母亲已经知道恒星熄灭的事,因为她的双眼早在他开口之前就没入无尽的黑暗。而牲口的眼睛从来都被黑布蒙蔽,它们并没有显出额外的惊慌,只是在黑暗降临时感到了出奇地寒冷。所以,老人的话淹没在了扬起的尘土之中,就如同我母亲漂亮的黑色瞳仁淹没在了无边的黑夜之中。

他不曾看见牛车带尖角的轱辘,血浸入泥土,黑夜融化黑色。我在熟睡中感到牛车颤动了一下,仿佛被什么东西绊住,很快,又继续前进了。

我的母亲也继续唱起她的歌谣,她唱着白胡子的祭司死在了去向皇后禀报的路上,因为他带去的是一个坏消息。

这一天之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雪霁鸟。传说在我出生之时,我的小小星球正穿越盛夏之门,雪霁鸟通通死在了盛夏的门外。它们是属于春天的鸟类,它们死时天空下起大雪,每一片都是灰白色的鸟羽,每一片都带着淡蓝色的火焰。

雪霁鸟消失在南方天空的这一天,我们与一千三百零一颗陨石擦身而过,穿越了死神花园的围栏——盛夏之门。

2月19日 正在谢幕的绸红色宇宙

人们叫我罗莎蒙德,说我是世界的玫瑰。

其实世界是一朵正在凋谢的玫瑰。不断冷却的宇宙里充满了年迈的恒星,好像我们的太阳一样——它们塌陷,温变,衰老,成了不可思议的小个子,不再把光明奉献给我们,而是缩紧自己的身子,用昏花的老眼来做无力的祝福,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在黑夜的边境逃亡。

为什么恒星突然间想要衰老,一千年前曾有九位祭司秘密地在圆桌前进行占卜和讨论。后来由于无法解释星星的意志,他们被罚向国王献出属于自己的九颗头颅。然而仍然有人活了下来,他是其中法力最高的一位,并且拥有不为人知的另一张脸。他的第二张脸长在脑后,因此他从来都留着浓密的长发以遮掩。而只要你敢去拨开他那蛇一般的头发,就能从中看见紧闭的嘴唇和圆睁的双眼。当国王要求祭司们献出头颅时,他用一把双刃剑劈开自己的头,将前二分之一献出,此后他远走他乡,用从前秘密的那一半头生存了下来。

传说这个人的后裔建造了自由落体城。那是我们在穿越盛夏之门后将要抵达的第一颗行星的名字。恒星在我们的身后不断塌缩。逃亡的大军像飞蛾一样扑向宇宙间最后的灯笼。没有人能够解释星星死亡的理由,按照一千年前的预言,我们的祖先改造了星球结构,调整了引力,让它成为一艘诺亚方舟,向着还未老去的恒星飞行。

而在自由落体城,所有人都将告别我们自己的这颗行星,搬到那里去。因为在经历了一千年的逃亡之后,它再也无法飞行了。在我们离开之后,这颗曾经孕育了所有人类的星球,将被引力拉向炽热的陌生的恒星,最后融化成千万滴涓露。

这一年我六岁。2月19日是个特别的日子。母亲把我放在一头白牛的背上,于是我看见成千上万墨色的牛拉着我的子民像潮水一样漫过土地。

在更远的前方耸立着一座金色的高塔。日落时分,人们来到了高塔下。它看上去似乎也走了很远的路,塔的身后留下了一条深深的沟壑,泥土像被刀锋割开的肉体,绽放出饱满的内部,散发着一股烧焦的气味。

这就是“对接”。塔是自由落体城的人放下来的,此刻,那颗墨绿色的星球正在我们的头顶旋转。在这个特别的日子,两颗星球达到了引力平衡,我们将通过这座塔去到新的家园。如果有谁可以远远地看着这两颗小小的行星,那个景象并不会让他有多震惊:其中的一颗上竖起一根火柴棍似的金色长条,随着两颗星的自转,“火柴棍”触碰到了对面的行星,在上面摩擦出一道划痕,最后停住了。

然而在地面上的人看来,这简直是神迹。当云朵偶尔露出一丝空隙,我们就能窥见未来的家园——墨绿色的、安然运转着的自由落体城。而面前这巨大的金色高塔,则是如此梦幻地由那头顶的天堂伸展而来,又牢牢地矗立在我们的土地上。所有的人都欢呼起来。他们忙着给牛钉上吸力极强的掌钉,为轱辘上的尖角刷上一层银粉,修补破漏的牛皮帐篷……

随后,按照事先编好的番号,牛车开始顺着高塔往上爬。我在很远的地方赤着脚奔跑,零星的花朵隐藏在草丛中,闪闪烁烁。风从土地的内部吹来,天地间隐约有一种声音在叫着:“罗莎蒙德”“罗莎蒙德”。我把耳朵贴在草尖上,我想听听是不是我的星星在叫我。

当我回头的时候,看见天空在轻轻旋转。地平线已经倾斜了。高塔的角度越来越平缓,最后,任何人都可以像我一样赤脚走上去了。夜幕很快降临,所有的人类都走在通往天堂的路上。有个主妇不小心碰倒了做饭用的木桶,那家伙就一直掉了下去,在塔身上碰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最后它落进了一大团湿润的黑云里,激起一片涟漪。在这样静谧的时刻,所有人都听见了那位主妇在小声地抱怨。不过接下来,她又开始动手拉起绳索来。几乎所有放在牛车里的东西都被绳索拴好放起来,以免它们在前进的时候到处乱滚。于是她的木桶又回来了,里面装满了清澈的水。

我们在沉寂的夜色中走着。前方是翡翠一般闪耀着光芒的新城市。而在这巨大的漫长的金色的塔的四周,则是被星光点缀的黑暗。

宇宙像个巨大的幕布,一点一点变窄。星星越来越少。我们加快了脚步。

2月22日 自由落体城的魔术师

我的母亲是看见自由落体城之后唯一没有哭泣的女人。

当我们走下高塔,天空旋转回原来的位置,地平线不再倾斜,每一个人都看清了天堂的模样:它不过是另一片废墟。

我的母亲对她看见的第一个陌生人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带我去见你的国王、首领、执政官,或者别的什么……你们怎么称呼‘他’?”

“我们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答话的人说,“我们只有一位魔术师。”

于是我们见到了一座钢铁的机器。它歪歪扭扭地坐在一块空地上。从它的左脚走到右脚,花去了五分钟时间。而从右脚走到它的腰间,足足用去一个下午。

“现在,”我的母亲蹲下来,看着我的眼睛说,“罗莎蒙德,我的宝贝,我要进去和那个魔术师谈谈。你在这里等着我好吗?好宝贝,好姑娘,我出来之前不要离开。”

我点点头。她微笑着亲吻了我的额头。没有人看见我们的告别,所以此后的传说中,皇后因为误食了自由落体城的毒蘑菇而死。其实,我曾亲眼看见她爬上那个大机器人的肩膀,钻进它的耳朵,从此消失不见。

在成为孤儿,被我的星星和我的母亲遗忘的六年之后,我十二岁,长成了一个无比任性的姑娘。人们叫我蔚德若斯,说我是野生的蔷薇。

在自由落体城这个新的王国,我发现了一种跟我的星星上一样的植物,它们蔓延好几百里,有着容易受伤的身体和纤细的末梢。我喜欢在它们当中赤着脚奔跑,这个时候,那些脆弱的家伙流出明黄色的液体,风把喊声叫得模糊:“罗莎蒙德”“罗莎蒙德”。我把耳朵贴在黑色的泥土上,我想听听是不是我的星星在这土地的背面叫我。我的寂寞在这六年间一刻不停地生长,最后它们通通长进了我的血液和骨头。

有一次,当我听见呼唤,把耳朵贴到泥地上的时候,我闭上眼就看见了母亲的脸。“罗莎蒙德,我的宝贝……”她微笑着亲吻我的额头,好像我真的是世界的玫瑰。再睁开眼,什么都没有。

另一次,当我再睁眼的时候,却被吓了一跳。那是一个鼓着腮帮的少年,他的脖子还埋在泥土之中,栗色的卷发上沾满了土屑。而他的脸,几乎就贴着我的前额,他那水蓝色的眼睛一眨,我的脸上就有风吹过。我站了起来,质问:“你是谁?”

“自由落体城的自由人,”他开心地回答道,一面麻利地从土里钻出来,好像那根本就是空气似的,“你呢,你是谁?”

我吃惊地看着他。少年很快地抖落身上的泥土,而他钻出来的地方,竟然立即有花朵开放。

“让我猜猜,”他说,“我多半能猜出你的名字。”

于是他开始自顾自地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来,认认真真地猜起了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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