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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奎报《开元天宝咏史诗》的小说文献意义——以《玄宗遗录》佚文为重点

周勋初先生九十寿辰纪念文集 作者:莫砺锋 编


李奎报《开元天宝咏史诗》的小说文献意义——以《玄宗遗录》佚文为重点

严 杰

著名的高丽朝文人李奎报(1168—1241)作有《开元天宝咏史诗》四十三首,其以古讽今的政治意义已得到研究者的重视,而其小说文献意义尚未得到足够的重视

《开元天宝咏史诗》每首诗皆有标题,题下录相关文献一则(内有四首各引两则),再下面是七绝一首。兹以第一首为例:

金箸表直

《天宝遗事》曰:宋璟为宰相,朝野人心归美。时春御宴,帝以所用金箸赐璟,璟虽受所赐,莫知其由,未敢陈谢。帝曰:“所赐之筯,盖表卿之直也。”

重价那能赌一贤,合将金箸表心坚。岂惟当食犹忧国,画作谋筹不借前。

四十三首诗总计引文四十七则,而广义概念之小说文献占绝大多数。其中,《天宝遗事》或《遗事》(即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凡二十四则,《明皇杂录》八则,《开元传信记》(即郑棨《开天传信记》)二则,《玄宗遗录》或《明皇遗录》三则,《杨妃外传》三则,《羯鼓录》一则,《逸史》一则,《广记》(当即《太平广记》)一则,《唐书》二则,《李白集序》一则,杜牧诗一则。

据《东国李相国全集》卷首之年谱,李奎报二十七岁创作这组咏史诗,则时当南宋中期,可以说这些书已在当时的高丽流传。不过,在确定这一点之前,需要考虑李奎报是否有转引他书而未据原书的情况。为此,笔者取南宋初编成的具有小说杂著总集性质的《类说》《绀珠集》,并通行本《开元天宝遗事》《明皇杂录》《开天传信记》《杨妃外传》《羯鼓录》等,以及《太平广记》,与《开元天宝咏史诗》组诗引文相对照。文字对照后的印象是,李奎报引用时常多少有所简省,而不随意改换文字,因此可据以判断引文来源。

最值得重视的是《玄宗遗录》。《玄宗遗录》其文久佚,十几年前,学者在朝鲜刻本《樊川文集夹注》卷二注文中发现引自北宋刘斧《翰府名谈》之残文近两千字,非常重视。李奎报组诗引其文三则,《红汗》《送妃子》所引内容同《樊川文集夹注》所引而有删节,《梦游太真院》引文则不见于《樊川文集夹注》所引中,兹抄录如下:

帝谓力士曰:“吾自弃去妃子,杳无梦寐,斋心膳素,宜有所祷。”果有梦应。梦至一处,万壑烟霞,千峰花木,满目寒涛,惊人绝景,翠烟绛气云云。白玉挂陴,黄金题字曰东虚第一宫。又翠衣童子前导至一院,题曰太一太真元上妃院。太真妃隔云母屏而坐,不见其形,但闻其声。帝曰:“愿得一见天姿,何恨(今按:恨,疑为“限”)此屏,似非畴昔相爱之意。”妃露半身,髣髴新妆,依稀旧色。帝一见踊跃,前执其手,则惊风起于足下,若堕天云。

此段引文亦当有所删节,然现存一百五十多字亦为《玄宗遗录》佚文增添篇幅,弥足珍贵。

由此段佚文还可以进一步搜寻《玄宗遗录》的佚文。既然《樊川文集夹注》据《翰府名谈》引《玄宗遗录》,就不妨考察《翰府名谈》的佚文以寻《玄宗遗录》的踪迹。在《类说》卷五二《翰府名谈》所录《明皇》中正可以发现线索。这一处文字近四百字,可分为两大段,兹抄录第二大段如下,以便与李奎报组诗所引对照:

梦至一处,题曰东虚府。又至一院,题曰太乙玉真元上妃院。入见太真,隔一云母屏对坐,不见其形。帝曰:“汝思吾乎?”妃曰:“人非木石,安得无情?异日当共跨暗晖浮落景,游玉虚中。”帝曰:“碧海无涯,仙山路绝,何计通也?”妃曰:“若遇雁府上人,可附信矣。”帝既觉,作诗曰:“风急云惊雨不成,觉来仙梦甚分明。当时苦恨银屏影,遮隔仙妃只听声。”后思雁府上人之言,果有洪都道士于海上仙峰得钿合私言而回。

《类说》引书常删节原文,而这段文字与李奎报组诗所引实同叙一事,保存原文互有详略。二者“梦至一处”相同,以下组诗所引描写详细;至“不见其形,但闻其声”,以下原文应是两人对话,即《类说》所引“帝曰汝思吾乎”至“可附信矣”;对话至此,玄宗欲见太真妃之面,于是有组诗所引“帝曰愿得一见天姿”至“若堕天云”;至此梦惊,然后是《类说》所引“帝既觉”云云。二者引文互相补充,可以窥见原文完整情节。因此,完全可以断定《类说》所引《翰府名谈》中《明皇》即《玄宗遗录》佚文,则《玄宗遗录》佚文篇幅又得以增添。至于李奎报所据是单行之《玄宗遗录》抑或引自《翰府名谈》,则不可知。

以下考察组诗所引其他文献。关于《开元天宝遗事》,《绀珠集》卷一录八十七则,《类说》卷二一录八十二则。与组诗所引对照,《绀珠集》未录《步辇召学士》《金笼蟋蟀》《金函》《望月台》等四则,《类说》未录《金笼蟋蟀》《醉醒草》《红汗》《金函》《望月台》等五则。《绀珠集》《类说》引书通常删节原文,而组诗所引文字与《开元天宝遗事》原书基本相同。由上可说明李奎报引用的是《开元天宝遗事》原书。但是,组诗有三则文字与原书差异较大,即《金牌断酒》、《绿衣使者》、《绣凫钑舟》。其中,《金牌断酒》,《类说》题作《准敕断酒》;《绿衣使者》,原书题作《鹦鹉告事》,《绀珠集》、《类说》皆题作《绿衣使者》;《绣凫钑舟》,原书及《绀珠集》《类说》皆题作《锦雁》。经对照,组诗这三则文字最接近《绀珠集》。总之,组诗引《开元天宝遗事》时,参照使用了原书与《绀珠集》,有二十五则直接采用原书,有三则采用《绀珠集》,未用《类说》。

关于《明皇杂录》,首先要注意的是《爇须》,其引文曰:“帝友爱至厚,殿中设五幄,与五王处,号五王帐。薛王病,亲设药,误爇其须。”此文久佚,清《守山阁丛书》本自《白孔六帖》卷一四辑入《逸文》,而《六帖》无“薛王病”等十字。检《绀珠集》卷二,此文分为二则,题曰《五王帐》《爇帝须》。再有《雪衣娘》之文,守山阁本自《事文类聚》后集卷四〇、《白孔六帖》卷九四辑入《逸文》,而《绀珠集》题作《雪衣娘》,删节较多,组诗所引与《绀珠集》同。《明皇杂录》各条本无标题,而《绀珠集》都加有标题,组诗所引其他六则,除《金粟环》(《绀珠集》题《谢阿蛮》)外,都与《绀珠集》标题相同,且文字亦相同或大致相同。以《舞马》为例,组诗所引较原书大为简略且文字多异,而与《绀珠集》所录相同,《类说》卷一六《明皇杂录》所录《舞马》则文字少于组诗所引。总之,组诗引《明皇杂录》时,系采用《绀珠集》,未用原书,亦未用《类说》。

关于《开天传信记》,原书各条无标题,组诗《严公界》一则文字较原书删节甚多,而与《绀珠集》卷二《严公界》同。又《剪发》一则文字与《绀珠集》所录《剪发献意》相同,而《类说》卷六所录《开天传信记》内有《严公界》,无《剪发》。总之,组诗引《开天传信记》时,系采用《绀珠集》,未用原书,亦未用《类说》。

关于《杨妃外传》,乐史原文无小标题,组诗所引三则题作《杨妃吹玉笛》《龙脑蝉》《落妃池》,与《绀珠集》卷一所录《杨妃外传》中文字同,标题亦大致相同,仅《杨妃吹玉笛》与《窃吹玉笛》题稍异。《类说》卷一所录《杨妃外传》则分别题作《窃宁王玉笛吹》《明驼使》《落妃池》,文字亦有异。总之,组诗引《杨妃外传》时,系采用《绀珠集》,未用《类说》,有可能未用原书,

关于《羯鼓录》,组诗《羯鼓》诗引《羯鼓录》一段文字后,接着是:“又《广记》曰:‘小殿亭内,柳杏将吐,上取鼓纵击,曲名《春光好》。顾柳杏皆已发拆,指而笑曰:此一事不唤我作天公,可乎?’”这颇令人费解,因为《广记》云云其实也是《羯鼓录》中文字。此处《广记》应当指《太平广记》。检《太平广记》卷二〇五所引《羯鼓录》,组诗所引两段文字都在其中。而且,组诗引文与《羯鼓录》原书、《太平广记》引文相近而稍简。因此,在正常情况下,只需用《羯鼓录》或只需用《太平广记》即可。至于组诗引文与《绀珠集》卷五、《类说》卷一三所录《羯鼓录》有无关系,可以说无关,盖《绀珠集》所录文字更简,《类说》所录文字有异。那么,李奎报见到的《羯鼓录》可能有所残缺,又参照了《太平广记》。

关于《逸史》,其书已佚,组诗《月宫》所引述罗公远与明皇入月宫事,《类说》卷二十七《逸史》录之,《太平广记》卷二二《罗公远》中有此事,篇末云出自《神仙感遇传》及《仙传拾遗》《逸史》等书,组诗所引较《类说》《太平广记》简略。《绀珠集》卷一〇《唐逸史》未录此事。总之,组诗引《逸史》时,来源是原书还是转引《太平广记》或《类说》,则难以准确判断。

至于《唐书》,组诗中《荔支》《为禄山起第》引自《新唐书》。

综上所述,李奎报《开元天宝咏史诗》引文保存《玄宗遗录》在《樊川文集夹注》所引之外佚文一段一百五十多字,又可据之进一步判断《类说》卷五二《翰府名谈》中《明皇》为《玄宗遗录》佚文,这应当受到研究者的重视。此外,据文字对照,可确定当时高丽流传有五代王仁裕撰《开元天宝遗事》、南宋初编撰之《绀珠集》,并得到李奎报大量采用;李奎报也可能采用了唐人南卓撰《羯鼓录》、卢肇撰《逸史》、北宋初编撰之古小说渊薮《太平广记》;另一方面,与《开元天宝遗事》同为集中叙述唐玄宗朝事迹的《明皇杂录》《开天传信记》,与《绀珠集》性质相同的《类说》,以及《杨妃外传》,有可能未被李奎报使用,或可以说李奎报未见其书。以上涉及之书,有助于了解中国古代小说在高丽传播的情况。这组咏史诗引文包含的小说文献意义无疑是很重要的。

  1. 《东国李相国全集》卷四,《韩国文集丛刊》第一辑。
  2. 玉弩《论朝鲜诗人李奎报的〈开元天宝咏史诗〉》,《东疆学刊》,1993年第4期。
  3. 李剑国《宋代志怪传奇叙录》(南开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29—130页)已言及李奎报《开元天宝咏史诗》诗序引有《玄宗遗录》佚文,又认为《类说》卷五二所摘《翰府名谈》中《明皇》一条是《玄宗遗录》佚文,然因其著作体例,未作细致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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