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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这老天忍不住雨如泪下

小高庄 作者:许卫国 著


第二章 这老天忍不住雨如泪下

检查团刚走,雨就来了。

雨是偷偷而来,乘着夜的漆黑,倾家荡产般地急急下落,是一种不怀好意的偷袭,而在雨中熟睡的人们,无不感到全身舒展,被雨滋润了一般。好久没有下雨了,雨给小高庄带来难有的宁静。雨,特别是大雨,是小高庄人法定休息日,女人就嗔怪男人喝了鹿血。

早晨,当他们睡醒睡足起来时,看到的是:猪圈一夜之间消失,若不是几根木料指东指西,他们连记忆也找不回来。经过紧张“走穴”的猪们,失去了记路的天性,找不到自己本来的家,在大田里一起一伏地巡游。老蛮子见了这阵势也没了主张,仿佛带领一支倒戈哗变的队伍而他手中指挥棒已经失灵。老蛮子在检阅了这些散兵游勇之后,就叫各家去逮各家的猪。他心想检查团不会再来,更不会在雨天来。老蛮子回想这次参观正感到羞愧,感觉自己和这些猪一样参加了表演。骗取荣誉不是老蛮子的初衷,是形势激动了他。

这些见过了世面的猪反而显得更加胆小,一见人来便四下逃窜。

黑土经水一泡便似是粘胶一般,人们一脚下去半天拔不出来,这就显出猪的优势,四蹄提插自如,如海豚逐水前去。于是有人便用文明的办法,声情并茂地呼唤。这种喽喽的呼唤声,对于猪是世界语,只要听到这种声音,即使在异国他乡,即使是举目无亲,它都会驻足谛听或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一时间,四野里到处是喽喽的声音。猪这东西记忆欠佳,它的大脑里没有前车之鉴、历史经验这些词语,但听力甚好,无愧于两扇富贵的大耳朵。是这种声音使它们听到了主人的热情邀请,便一步一哼地与主人对话,向主人靠近。到了下午,田野恢复了宁静。

宁静对于无欲之人是一种享受,面对胜安则是一种窒息,一种凝固,没有事干反觉得累得慌。只有老蛮子那里是他精神寄托的地方。

老蛮子没有事干也闷得慌,平生没有什么业余爱好,只有工作是最大的爱好。见胜安来了,便是工作来了。

“老书记,你看地里的豆子都烂了,山芋都长毛了。”

“烂了可以肥田,上级指示土地要深翻五尺,我正愁没有肥料呢。”

胜安的热情被老蛮子冲淡,这时阳光从云层里挤出来。朱秃子一颠一颠,边跑边甩脚上的泥,老远就喊。

“老书记,不好了,县里来人了。”

“八成又是参观万头猪场。”老蛮子一伸头看来了三个人,便放心多了。按照经验,凡检查参观不搞个浩浩荡荡、前呼后拥是不成规模不成气派的。怕是联系或调查什么事情,老蛮子想。

三个人二男一女。女的走在前面,二十七八的样子,个头与老蛮子差不多,鼻子、眼、嘴都紧靠着,显得很团结,眼只有一条细缝,像扇虚掩的门,但很诱人。

“请问哪一位是支书?”

“我就是。”

“这是我们的介绍信。”

“你谈一下就行了。”

戴眼镜的那个男的严肃的面孔一下松弛了许多。“介绍信是给人看的,怎么能谈呢?”旁边那一个像个天文学家,一直脸朝天,很专心的样子,对地上的事一点不感兴趣。

“来,请屋里坐,条件不好,来。”

三个人进屋,其他人就走了。三个人没有一个坐下。

“这位女同志,你请坐。”

“不,她已经不是同志了,今天来,就是把她送给你们改造的。

她说大跃进是大倒退,还胆敢怀疑党报的真实性,其影响恶劣,已经由人民内部矛盾转化为敌我矛盾。”老蛮子一听马上后退一步,双手乱摸,似乎要掏枪的样子。

“支书同志,你听着,希望你们要对她严加管教,只许她老老实实,不许她乱说乱动,要叫她定期检讨,汇报思想,接受劳动改造。”

戴眼镜的口气沉闷而庄严,不像与人说话,仿佛是在读书,老蛮子只是嗯嗯应答。两人说完,留下几张纸便告辞了。老蛮子嘴上留他吃过饭再走,心里早把他们撵出了小高庄。妈了个巴子,什么态度,老子革命时你还穿开裆裤呢。

这个女人自来到后,没有人去问她姓甚名谁,小高庄人随便送她一个称号——小右派,便一直载入小高庄的历史。

那两人走后,几个人又进来了,这时候小右派也抬起了头。细眼与老蛮子相对,她那给人一种即便生气或哭泣都像微笑的眼神,使老蛮子情不自禁地长叹一声。老蛮子抓抓头,便找胜安带她去安排住地。

胜安说,谁愿和小右派在一起?朱秃子说,高炉旁边不是有间小屋吗,老蛮子一听,直夸朱秃子聪明。这小屋原是打算留给昼夜炼钢值班人休息用的,如今钢不炼了,正空在那儿,给小右派住再合适不过了。

上帝把人安排了两个时间。白天让人装模作样,假装正经,到夜幕一拉便恢复了本性。白天,老蛮子看小右派是个敌人,到晚上便把她当个女人了。往日里,在枪炮停息片刻老蛮子都能熟睡,今夜醒了三次,每次醒来,两腿之间仿佛就多了一样东西,大有揭竿而起的趋势。

按理说,凭老蛮子的胆量杀人都是不眨眼的,打徐州时,夜里冷,他把国军的尸体垒起墙挡风。说来小右派就算是敌人,为什么一想起某些有关问题就退缩呢?老蛮子觉得有点委屈,有点不服气,裤子一蹬,便出了门去,径直去小右派的住处。

小屋里还亮着灯,凭老蛮子侦察兵的眼睛一望就知道里面情况。

小右派靠在床头,眼朝屋顶发愣,仿佛要数出屋顶上有多少根秫秸。

外衣脱去,对真实的形体又接近了一步。老蛮子激动得只想敲门,又说不准确自己为什么要敲门。手在人与门之间静止片刻还是轻轻地走了。

老蛮子大胆地推开了自己的门,说不清在鄙视自己,还是反省自己。

想到纪律什么的时候,于是又安慰自忍,这样做是正确的。想着想着,自己说服了自己,疲倦也就理解了他,让他进入了梦乡去大胆地做梦了。

早上,老蛮子没有像往常那样起来做扩胸运动。马小鬼来找他时,见屋里向外冒烟。便敲门,怕老蛮子被烧死。老蛮子咳嗽一声便起来开门,并无紧张之感。马小鬼才发现烟都是从老蛮子嘴里一口一口喷出来,屋里几乎对面不见人。马小鬼对着老蛮子影子说,食堂这样吃下去不得了,不干活比干活时还能吃,地里庄稼也都没收上来。

老蛮子说,你怕什么?听上级的没有错,我们照着办就是了,你要相信党么。

马小鬼本来想表现表现自己的积极性,听老蛮子这一讲,顿时就心平气和了,还有几句话也省下来带走了。

一般当领导的都是很矛盾的。他要求别人做到的,自己却都不愿做,但又不能明目张胆表现。特别在女人面前哪怕内心欲火熊熊,表面也得平静如冰封的湖面。改变这种被动局面大多采取亲切关怀、庄严承诺或哄或吓几个步骤。在对方早已领会领导用心时,这才突然变得平易近人,再也不摆平日的架子了,成为英勇善战的普通一兵,听任对方指哪打哪了。

平心而论,老蛮子倒不是那种要求别人做到、自己不愿做的人,而在女人面前却有通病,小右派整日在人群中,受贫下中农的监督。

他却莫名地孤独,有时竟然很无端地忌妒那些与小右派打交道的男男女女,恨自己曲高和寡。老蛮子整个脑海里被小右派这股无形的飓风搅动得波涛汹涌。在他的思想里整天仿佛有一种寻找敌方主力作战的冲动。

老蛮子在纷乱之后,思路突然清晰起来,对!找小右派谈话。那天县里来人时,不是交待得清清楚楚吗,瞧,我简直混蛋透顶了。

下午,大队部(即老蛮子居室的另一间)很清静,到处是烂泥,大多没有水鞋的人也懒得走动。胜安仍然不甘寂寞,又来老蛮子这里想得到一点刺激,老蛮子说,正好,你去把小右派喊来,我要训话。

胜安去喊小右派。就在这一会工夫,老蛮子洗了脸,刮了胡子,梳好了头。说是训话,倒像相亲。老蛮子摇头、呻吟,算是对自己这种做法作一个模糊的结论。

小右派到了老蛮子门口也还在拽拽衣襟,把头发向后拢拢。似不约而同。

“你坐下。”老蛮子很严肃,但细听,话音却有点抖。

小右派很听话。坐下凳子前四分之一,双手按膝听老蛮子训话。

小右派一坐下,老蛮子显得高大起来。他并不满足这个因对比形成的高度,还是把腰和脖子往上升。直到了极限,这才发话。

“你的错误是严重的,不让你坐牢是对你的宽大处理。嗯,不过,你要老老实实服从改造,啊,要服从领导,嗯,啊,领导叫干什么就干什么。”老蛮子说着话,眼也没闲着,居高临下,看到了小右派领口下的坡度,此刻老蛮子就像一个十分敬业执着的登山运动员,巴不得顺着那坡度而下登上那两座高峰。老蛮子没有什么要讲,抓抓头,就说:“今天就到这里,今后要主动汇报思想。”小右派嗯嗯直点头。

老蛮子本想再亲切一点,和气一点,无奈胜安在身边,就不再降低标准,说,好了,回去吧。

由于老蛮子中心工作转移,胜安并没有得到什么指示和刺激。老蛮子说,前一段,大伙都很忙,正碰上个雨天也好休息几天。胜安看老蛮子打呵气,知道他要睡觉,就默默地走了。

多年来,老蛮子习惯了夜里作战,夜里工作,越到夜里越是兴奋不已,别人到了夜里越发胆小,害怕鬼,也害怕土匪强盗,老蛮子相反。秋雨不停,闲得发慌,老蛮子终于下定决心。

老蛮子到了小右派门口,他咳嗽了一声,小右派寂寞无边,听觉灵敏,知道是老蛮子来了,连忙开门,老蛮子并没有进去,说了一声马上到我那去,有几个问题交代一下。小右派顿时就呼吸困难,老蛮子的“几个问题”像根绳子牵着小右派,老蛮子前脚进门,小右派后脚跟上。

老蛮子把门关好。

老蛮子让小右派坐好。

“你的改造刚刚开始,要有在农村干一辈子的打算。”

小右派一听眼圈就红了。

老蛮子说,你的情况我了解,你的丈夫已经和你划清了界限,马上还要提拔校长,不过,你出路还是有的,只要你好好表现,我会代表支部给你说话的。

小右派激动得泪水盈眶,透过泪水的屏障看老蛮子就像一个可以化险为夷的仙人在云端里。不,就在咫尺。

“手有老茧了吗?”老蛮子抚摸小右派的手,自己的手顿时就残废一般而无力动作。干渴的心像春水流过一样。

“肩上也有老茧子?”小右派没有动。老蛮子很有分寸似的掀了一下她的衣领,像医生体检那样自然,嗯了一下,便在屋里来回走动,小右派知道几个问题还会有什么,就等老蛮子继续阐述。

一阵邪风,煤油灯火苗跳了几下居然熄了。老蛮子有过灯灭即动手的经历,那是突袭,此时,他也突袭一般,迅雷不及掩耳地冲上去,黑暗中准确地一手托头,一手托腿弯,把她准确地放到床上。开始,小右派两腿直蹬,双脚直搓,老蛮子以为他是不服从,正要安慰或警告,只听啪嗒两声,原来是小右派用脚与脚在脱鞋。

老蛮子眼前一亮一黑,就陷入无底深渊似的,天昏地暗,此时只有一件事是明确的。被老蛮子几乎覆盖的小右派一时伸腿,一时收缩,一时扭腰,几乎像一场生死搏斗,不知不觉,两床被子全抖掉在地上。小右派只叫好了好了,老蛮子似杀人犯一样表情凶狠而紧张,听不见任何声音,一门心思为自己。小右派实在坚持不住了,就说,你还有几个问题要谈呢,老蛮子说,没有问题了,请你再坚持一下,这就是最大的问题。小右派实在受不了,就用双手要把老蛮子托起。

“咚,咚咚”三声敲门声,犹如晴天霹雳直炸得老蛮子眼睛金光四射,像一台发动机骤然熄火。老蛮子毕竟经验风雨,立即屏住气,伏在那儿静听下文,小右派慌乱摸衣物,索索作响,老蛮子按住她的手。

“老书记,老书记,不好了,小右派跑了!”

老蛮子听出是朱秃子的喊叫,便镇静了许多。开始准备应付。

今晚朱秃子和老婆吵架,秃子嫌她脚臭,她嫌秃子头阴天回潮发腥。两人用鲁迅的笔法互相交流了半天,朱秃子没有能让她沉默,便拿出自己的身份说,我去检查治安了。老婆一听这是政治工作,再不敢说三道四,顿时就声低了,秃子出门她还嘱告一声:不要整天跟我能嘴犯犟,坏人进门就看你的了。

朱秃子和胜安不一样。他大胜安好几岁,也正赶上国家用人之际,他本可以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抗美援朝。可父母怕他壮士一去不复返,便超常规地在最短的时间内,给他找了一个大他五岁的女人成了家。那年月是英雄辈出,不在乎个把结婚的。由于朱秃子家庭出身好,本人也头脑灵活,关键时刻都有特殊表现,从土改到现在始终都有一官半职伴随他。在小高庄搞群众工作算个人才。

朱秃子出来散心忽然想到了小右派。她在朱秃子眼里相当于他在听大鼓书里的贵妃,他也曾把老婆比作小右派在身下演习一番,然而那只是想象而已。说实话,朱秃子对小右派是不敢有非分之想,有,也只是私字一闪念。一是他有自知之明,与人家不配,二是还有阶级路线这条警戒线。今晚,他去敲小右派的门最多算骚扰,让小右派知道他是个什么人物,也是一种满足。无私也就无畏,朱秃子理直气壮敲门,里面没有反应,再敲,仍没有反应,朱秃子推开门,灯亮着,没有人。似闻到女人的味道,很满足。

在老蛮子这里,朱秃子是不敢推门的,只能等老蛮子发放通行证。

“叫什么叫,她有多大胆子敢跑?”

“你起来看看,真的没有了。”

老蛮子装着睡意矇眬,说,好,你赶快去沟东把马小鬼喊来。老蛮子听朱秃子远走,起床,催小右派回屋。

朱秃子便往沟东跑,等他到了沟东,小右派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小屋。临走时,老蛮子把手重重拍在小右派肩上,连说,不错,不错。

小右派喜忧参半地在屋子里回顾刚才的一幕。

朱秃子一路上不顾马小鬼的怒骂,一心疾走想去抓回小右派再立新功。等朱秃子再敲门时,小右派已似醒似睡地说,“谁呀?”“你刚才哪去了?”“出去方便去了。”朱秃子顿时就失望万分。马小鬼低声怒骂:你个狗日是夜星照的,还是喝了鹿血了?

“你的警惕性很高,不过要掌握证据,你看这,啊,她真敢逃跑?”

老蛮子说完手一挥,两个就回去了。朱秃子一路上继续接受马小鬼的怒骂,朱秃子只是装死。直到岔路口,两人分手,朱秃子才得以解放。

这几天给胜安说媒的人又来了。还是说的河东那个女人。长得四大白胖,眉毛时时要飞的姿势,见人水歪歪的样子,仿佛有无限的承受力。开始还嫌胜安家穷,后来媒人说,娘们过日子,又没有兄弟姐妹拖累,往后日子差不了。她经媒人一番描绘,又见胜安一副好身板骨,跟他白天黑夜都有享受,于是这门亲事就达成协议。大跃进年代,移风易俗,新事新办,一挂鞭就把媳妇娶回来。胜安妈看媳妇这么胖就怕像母鸡一肥不下蛋一样。媳妇的肚子成了她每天关注的焦点。

胜安平常不在家,遇上支锅泥墙盖鸡圈的事都有侄儿秀忠来帮忙。秀忠这东西人瘦就像猴子一样精,看什么会什么,干活又麻溜又受看,很受欢迎。所以大队有什么技术活轻快活胜安都竭力推荐本家侄儿。只是人微言轻,十有九不成。但秀忠还是很感激的。

胜安成亲后并没有激发他的青春活力,仍然热衷于跟老蛮子这些人靠拢。他总觉得床上的快乐只有那么一根烟工夫,也不能当饭,跟老蛮子在一起那是国家大事。总有一个高潮连一个高潮,轰轰烈烈,希望在永远吸引着他,那才真正过瘾。而老蛮子并非同他一样。这几天他把工作中心转移到“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上,事实上却没有达预期效果。肉体上不仅跟小右派紧密结合,思想上也成了小右派的同情者。老蛮子下手过猛,小右派被他整得每天直叫头痛,走路都像刚学滑冰的一样。老蛮子就“命令”她在家写检讨,不要干活了。让她得以休养生息。胜安不会像朱秃子那样总干时髦的事情让老蛮子高兴,今天他又向老蛮子谈起地里的庄稼,老蛮子说,你怕饿死吗?你看报纸了吗?咱们小高庄就是一粒不收,给外地做仓库都不够。老蛮子讲这话并不错,他是身居茅屋,眼望全国。大江南北,全国是一盘棋,不收你小高庄一庄粮食算什么。人家一亩都是几万几十万的收呢,老蛮子恨小高庄没夺得这方面的卫星,但也欣慰,如果都那样还不是要把人都愁死嘛。

秋雨还在继续,地里的庄稼很快就与泥土混为一家。晃来晃去的雨雾阴魂般地笼罩在小高庄人的头顶,老人们预言着灾难的降临,落叶也无力在风中作短暂的飞翔,一头栽下地面,如死去一般。泥鳅在水中时而做几个昙花一现的动作,打不动苍老的水面。小高炉在雨中渐渐变矮,沟东的那座还率先倒下,砸死了两只避雨的羊羔,成了羊羔当然的坟墓。

灾难和贫困最权威的体现都在饮食上。生病的人只要能吃饭就是给家人的莫大鼓舞,是一件大喜事;健康的人有饭吃同样是幸福。不祥的信号来自大食堂。饥饿的嘴气吞日月。

开始还有稀饭喝,没事干尚可保命,可再吃下去人们就明显看出,这些人比蝗虫麻雀更厉害。人迹所至不留一丝一毫能吃的东西。

当人们已经开始挖野菜、吃草根、剥树皮时,这时候大家才感觉真正的灭顶灾难来了,人的食谱在几倍几倍地扩大。公共食堂终于如三座破败的庙而断了香火。大锅生了红锈,蒸笼失去热气腾腾的生活便开始干燥开裂。老鼠也失去了以往的迅速和敏捷,一棍砸倒便被投入火塘烧烤。人成了猫。草根被嚼出甜味,开始只啮甜水还吐出草末,最后都一齐咽下肚,人又成了牛马……老蛮子同样感到饥饿已经逼近小高庄的最高统帅部。起初他还以为食堂人工作不力,不负责,甚至还想到了他们是否在自发搞起了勤俭节约运动。待一道道报告传来,现场一看,老蛮子简直就没有想到,个把月时间,小高庄的形势竟比战场上变化还来得快。往日废寝忘食拼命的情景没有了,现在能行能动的人都成了专业找吃的动物。

饥饿引起的掠夺是疯狂的,是彻底的。它的力量几乎是无坚不摧,攻无不克。只要能充饥的,顷刻间便化为乌有。而可爱的小高庄人明知仓库还有点粮食,但他们连想都没去想过,因为那是集体的,集体的东西是神圣的,她比生命更为重要。那座仓库是他们的精神支柱,但决不是他们生存的惟一依赖,像信徒终身向往神,虽没见过神却不改虔诚一样,圣洁不变。

老蛮子从与小右派急风暴雨式的交锋中苏醒过来,深感事态严重。天蒙蒙亮就一路小跑飞奔公社,二十里路下来,东边才发红。

公社也失去了往日的热闹,墙上的标语、宣传画被雨水修改得面目皆非。院内满地枯叶,每扇门都关着,仿佛一座古庙。老蛮子直奔紧西头那间刷白石灰的瓦房。那是老书记住的地方。老书记头发蓬松,胡子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长。见老蛮子来,苦笑着与老蛮子打招呼。然后不说话,只是吧嗒嘴,像吃着自己的舌头。老蛮子像报告火警一样与老书记诉说小高庄情况,老书记很平静地说,目前,全国大部分地区都这样,是苏联老大哥害了我们。第一,要从正面看待这个问题,说不定是坏事变成好事,要一分为二;第二,不能向外宣传,谁要是宣扬饿死了人就要受到党纪国法处分;第三,就地取材,积极生产自救。老蛮子听了喜忧参半,头上直冒虚汗。老书记安排炊事员盛了两碗黄豆饼煮的稀饭,老蛮子头也不抬,一气呵成。

天黑以后,老蛮子召开会议,传达老书记三条指示,屋里没有点灯,生了病似的月亮透进一点惨白的光,每一个人看上去都像尸体。

马小鬼先是坐着,后是歪着,再后干脆就躺倒了,朱秃子扶着墙才站起来,仿佛头顶上扛着千斤的重担,老蛮子看会议没有生气,来不了情绪,就说,这样吧,先把仓库黄豆弄几斤来炒吃,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过,任何人都不许说出去,这是纪律。会场顿时活跃起来。

“叫小右派去炒,正好也改造改造,让她为我们服务。”老蛮子确定炒豆子重要的人事安排。

“我和她一起去,免得她走漏风声,这人就是因为嘴好讲才当上右派的。”胜安要求同去,老蛮子见他浮肿得像一个熟透的西红柿,就批准了他的请求。

会议因等待豆子而中断。朱秃子睡在地上,上牙对下牙做无意义的咀嚼。马小鬼把头勾在心口像一个思想家,老蛮子则是反复搓揉自己的眉骨,他说这样做提神呢。

胜安与小右派蹑手蹑脚取回豆子,没有草烧,就从屋檐扯了一抱下来。豆子在锅里被轻轻翻动,不能发出一点声音,比安装雷管还要谨慎。豆腥味还没有除尽,众人便大嚼起来。豆粒如同仙丹一般。一把下去,几个人就渐渐精神起来。豆粒在他们嘴里飞快地粉碎,物质变精神,朱秃子一下站起来,调整好裤带的长度后,长吁一口又猛吃食物。

这时,忽听得门外“忽隆”一声,几个人同时或张嘴或闭嘴不声不响。

朱秃子虚步向前,从门缝往外看好像什么也没有,大家看朱秃子嘴又动了,于是都又跟着动起来。又是“忽隆”一声,老蛮子机警地掉头吹灯,实际上根本没有点灯,其实是墙上的土块失去了凝聚力,自行脱落的。

朱秃子趁黑,连忙往自己口袋里装豆子,为了掩饰抓豆子的声音,还配合着手的动作不断地干咳。胜安知道朱秃子没干好事,也不便制止,想到自己老娘也几天没见粮食了,于是也就趁机抓两把。第一下他抓到了朱秃子的手,第二下朱秃子抓到他的手。手与手相碰触电一样,迅即分开,彼此心照不宣。

过了一会,外边没有什么动静了,老蛮子便说,没事了,回去吧,后天上边要来检查,我们小高庄每次都没落后,这次是关键时期,大家一定要坚持过去,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光明。老蛮子又把先前布置的任务又逐一布置后,几个人便在黑暗中分手,互相不见嘴脸,只闻到满屋的香味。

朱秃子回到家就想睡觉。喊了半天,老婆才慢悠悠地来开门,嘴里不停地在咕哝。朱秃子怕老婆唠叨起来影响他的睡眠,就说,有黄豆给你香嘴呢。老婆立即停止废话,伸手去接。朱秃掏了半天,一粒也没有掏出来。却掏到一个洞,正好盛下两个手指。老婆已经习惯了朱秃子的撒谎,十来年如一日。也没力气再骂了,睡在床上只为自己呻吟,伴随着朱秃子的鼾声。

庄子上没有鸡叫狗叫,但老蛮子生物钟仍准确。天刚蒙蒙亮,老蛮子已经起床,推开门习惯地做掰下扩胸动作,腰弯下系鞋带时发现了三三两两的黄豆粒向前延伸,一粒豆子在这时是金子般十分耀眼的。

老蛮子感到惊恐和愤怒,深深地哼了一声。马小鬼同时发现了这个问题,知道是他的秃表侄干的事,便在心里骂了一句。马小鬼迅速把不幸的消息告诉了朱秃子,朱秃子顿时干张嘴说不出一句话,嘴像刚出水的鱼一样。稍停,朱秃子说,那我去把它拣起来,马小鬼说,那不是秃子头上虱子明摆着吗?朱秃子也没计较马小鬼犯了他的忌讳,只任马小鬼骂他经不起考验,说不准这一批党员有胜安的,没有你狗日的,你干多少年了?朱秃子一听到胜安两个字就来了精神,说,胜安也偷的呢。

马小鬼鬼就鬼在心里做事,他知道,老蛮子是外乡人,不可能在小高庄干一辈子,如果不把朱秃子拉在一起,有朝一日胜安占了上风,他们沟东沟南就要吃亏,听说胜安也偷了豆子,他心中一喜,便要看个究竟。

胜安娘已经进入梦幻状态,饥饿使她分不清是白天还是在黑夜,是在人间还是在阴间,屋里黑沉沉,静悄悄,连蚂蚁的脚步声似乎都可以听到。马小鬼进门的影子被胜安娘感觉到了。

“胜安哪,你媳妇看样不会回来了,不要指望她了,这黄豆你也吃一点。妈是熬不到共产主义了,这两天我一合眼你外奶奶就来带我了,说阎王那里有吃有喝。”平静的话语,如一片白云悠悠。马小鬼似乎受到震动,倒吸一口凉气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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