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月季

旧梦与远山 作者:童庆炳 著


记得是1950年土地改革运动,我们家分到了十来亩地,其中有一亩多地跟两户人家的墙角挨着。在这块墙角的土地上,长着一丛月季花,这可能是一丛长了上百年的老月季花王,枝叶繁茂,每月都开花,花红艳艳的,人称月月红。大家都说美,唯独我见了它发愁,从不感觉它美,它对我来说简直是一场场灾难。每过十天半月,当它那生长过快的枝叶侵犯地里的禾苗的时候,父亲或母亲就会对我说:“孩子,你没有看见地里的月月红又长出来了吗?还不快去砍砍?”我在家里是老大,十一二岁的我已是一个劳力,不能不帮助家里干些体力活,而且我在家里是以听话出名的,从不违拗父母的意见,所以每次听了父母的提醒,都应声说:“知道了。”至多不过皱皱眉头或叹口气而已。当然,有时候也不无幽默地说:“它干嘛疯长?”说归说,做归做,每次我都拿着砍柴刀来到这丛月季花旁,望着那伸到地里禾苗间又粗又壮的枝条发愁。要砍下这些枝条是极不容易的,因为这些枝条很软,而且枝条上长满了刺。我用力砍下去,枝条下去又弹了上来。这就逼得我先用左手去抓住那带刺的枝条,然后再用右手挥动柴刀猛砍。那无情的刺扎破我的手,鲜红的血就一滴一滴地流了出来。而枝条还只去了一层皮,并没有断。每砍下一节枝条,我都要作出无数次的努力,手上的血也就越来越多,有时候那血就一滴一滴往下掉。我在家里是一个温顺而又倔强的孩子,对父母和长辈都很温顺,干起事情来却很倔强。面对这些侵犯我们家禾苗的“敌人”,不把它们全部铲除,我是不会罢休的。等到我把伸到禾苗间的枝条全部砍掉时,我的手已鲜血淋淋,全身也出透了汗。我颓然地坐在地头,一边擦着血和汗,一边望着那花团锦簇的月季花丛,咬牙切齿地说:“看你还疯长!看你还疯长!”有时候田边有熟人经过,叫着我的小名跟我打招呼,说:“哦,你这丛月月红真好看!”我就恶声恶气地回答说:“好看,好看什么,我恨不能把它砍死!”我把带着血痕的手伸给熟人看,他们冲我会心地笑笑,走了。

由于上述原因,在我童年的心中,月季花从来是不美的。甚至到青年时期,每当看见月季花或想到月季花时,就会回忆起童年时砍月季花枝条那痛苦的一幕幕,因此,月季花的美我从未领略过。

岁月匆匆,一晃之间三十年过去了。大概是80年代中期吧,北京市民把月季花定为市花。于是,整个北京出现了种月季花热。每当春暖花开时节,家家户户的阳台上,一盆盆月季花五颜六色竞相怒放。不知道为什么,童年的印象渐渐淡忘。有一天我站在邻居的阳台下面,仰望着在明媚阳光下摇动于微风中的月季花,顿觉得那花、那叶、那枝、那影显得那么美丽和迷人,清新、隽永之感油然而生。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月季花的美。自那以后,我每天都往人家的阳台上张望,去搜寻那月季花的身影,欣赏它的千姿百态,欣赏它的五颜六色,欣赏它的迷人风采。

终于有一天,我竟然也种起月季花来了。那热情、虔诚的态度,那小心翼翼的情景,让我的妻子都很感动。然而,我种月季花的成绩竟然是零,种一次死一次。我怀疑自己小时候得罪了月季花神,因此月季花不肯光顾我们家,这可能是月季花对我的报复。我为此感到伤心,甚至感到凄惨!我曾经向种花工人取过经,按他们的指示小心操作,还是无济于事。

可以欣慰的是,北京所有的广场、公园、机关、学校、工厂、庭院乃至大街两旁的空地都种有月季花,你随时都可以看见它的倩影。特别是夏秋两季,许多公园有月季花展,品种之繁,颜色之多,令人目不暇接。我特别注意到,每到初冬时节,百花凋零,树叶纷纷落下,一片萧杀的景象,唯有大街两旁的一种月季,依然以它的红花绿叶在寒风中抖擞着精神,向过往行人点头致意。直到严冬来临,它才悄悄地隐去。

有一次我偶然翻阅古典诗词,无意间竟发现了一些吟咏月季花的诗,我爱不释手,一一把它抄在一个珍贵的小本子上。闲时,就把它拿出来看看,这一来,我不但知道月季花的美丽,而且还发现了它的特殊性格。郭沫若在他的《百花齐放》一书中有一首咏月季花的诗:

比起十姊妹来我们是在单干,

花型虽然颇大,但却不能成团。

即使月月季季都能开放鲜花,

香气毫无,也是个很大的缺点。

假使把我们嫁接在十姊妹上,

花型既大而又成团不是更强?

又假使把我们嫁接上十里香,

岂不会香传十里而艳丽无双?

我对郭老的诗不太满意。在他的感觉中,月季花本身并不美,它的美只不过来自与别的花的嫁接上面。我认为不是这样。的确,月季花没有玫瑰花那么香,没有桃花那么艳,但是,它月月都开花,花期特别长,对人类的贡献特别持久;它朴素却有华,它的美丽另是一种。它让你满心欢喜,却从不让你腻味。当它一丛一丛开放时,不也成团成簇,不也艳丽无比?月季花的美是独立的美,不是依傍的美。

为什么童年时期我觉得月季花不美,而成年以后又觉得它美呢?原来美永远是有主体性的。主体的需要与美密切相关。如果没有人这个主体,没有作为主体的人的需要,美也就无从产生。进一步说,当人不需要某种事物或者某种事物妨碍人的需要的满足时,那么再美的事物在人的眼中也是不美的。童年时期我需要的是填饱肚子的粮食,那丛月季花妨碍我家禾苗的生长,跟我的需要相矛盾,所以我从未觉得它美。成年以后我不再饿肚子了,我的需要向多样化方面发展,其中也包括向审美方面发展。一切花,其中也包括月季花,与我的审美需要相契合,在这种情况下,月季花成为我的审美对象也就不难理解了。

人是主体,美是客体,主、客互相依存。从一定意义上说,人的需要的发展是美的发展的基础。美是因人的需要而发现的,而生长的,而变化的,而创造的。主体性是美论的题中应有之义。这就是我从月季花那里领悟到的一点艺术真理。

(1993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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