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城市

梁晓声文集﹒短篇小说(套装共4册) 作者:梁晓声


在城市

小俊今年十七岁,要到城里来当阿姨。

她随着人流走出火车站后,面对这座有二百多万人口的大城市的那种繁华、热闹和哄乱,一时分不清东南西北,懵懵懂懂地站在广场上,一步也不敢挪动。她心底忽然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悲哀,一种顾影自怜的孤独感。为了因公残疾的哥哥和家里所欠下的债,为了生病在床的母亲能够早日得以住院医疗,她不得不离家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她将会遭遇些什么事呢?会不会被哪个坏人所欺负呢?谁是她能够信赖的人呢?

她真想哭。“小俊!”有人叫她的名字,她转过身去,见表姐匆匆地朝她走来。表姐走到她跟前,埋怨道;“你怎么走出车站来了?我信上不是写得明明白白,我在站台上接你吗?”“我……心里慌慌的,不知怎么就……”她对表姐歉意地笑了。表姐穿件惹眼的浅粉色的确良短袖衫,领口绣着花,配条墨绿色的府绸裙子,带褶的。一双半新的高跟皮鞋,脚面凸起,分明是太小。高过膝盖以上的透明丝袜,使表姐那两条不肥不瘦的腿显得很秀美。

小俊惊讶地注视着表姐。表姐是她们村里的第一个漂亮人儿,三年前来到这个城市当阿姨。三年中表姐从没回去过一次,她给表姐夫的信中写着,不挣到两千元绝不回家!想不到,三年不见,表姐反而显得更年轻更俏丽了。表姐的脸白了,皮肤细了,衣着洋派了,如果开口说话不连带着侉音侉语,谁能判断出她是个乡下女人呢!城市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改变一个人比描一幅绣花样还容易。

表姐说:“你傻呆呆地看着我咋啦?”小俊说:“表姐,你要是穿着这一身回家呀,我表姐夫一准认不出你来。”表姐笑道:“这丫头,怎么学得贫嘴滑舌了!你是不是要我也夸你两句呀?你才越长越俊气、越标致、越招人爱了呢!”“表姐,看你把我说得。”小俊顿时羞红了脸。表姐微微一笑,瞄了一眼手表,说:“走,吃饭去。”表姐显然对于这座城市已经相当熟悉了,带着小俊走大街串小巷,七拐八转,来到了一个小小的但很雅静的饭馆。落座之后,小俊说:“表姐,给我要碗汤就中了,我布包里还有干粮呢。”表姐白了她一眼:“别那么寒酸相,留着你的干粮喂小猫吧。算我请你客!”表姐叫来服务员,不假思索地点了几样菜。服务员飞快地口算了一阵,说:“五块三角七。”表姐毫不在乎地掏出一个小钱包,点出钱,递给了服务员。两个人吃一顿饭就花五块多,这在小俊还是生平第一次。表姐竟变得如此大方,如此慷慨,如此……简直是挥霍!小俊注视着表姐那张扑过粉、描过眉、涂过唇的白嫩的脸,心中不禁暗暗猜测:表姐八成攒了不止两千元钱了吧。

表姐又开口说:“别看这个饭馆小,这里的菜可挺有名呢。”

听表姐那口气,她显然是不止一次来过的了。小俊这会儿忽然想起了表姐夫,想起了表姐夫送她时叮嘱的话:“见了你表姐,就对你表姐说,叫她立时回家,孩子三年没见妈了,想她。我也……怪想她的。城里不是咱乡下人久待的地方,钱再好挣,也不能总混在城里,咱们是乡下人,根扎在乡下。她再不回来,我就抱着孩子找她去……”

小俊也想起了表姐那三周岁的女儿小秀秀,小秀秀逢人便找人抱,一被人抱起,就朝门外指:“妈妈,妈妈,我要妈妈……”小俊鼻子有点酸了。“小俊,你怎么了?刚到城里来就想家了?”表姐奇怪地瞧着她。“没……没怎么,这儿的菜,可真贵呀!”小俊赶快掩饰地笑了笑。表姐也笑了,那笑中包含着对小俊的没见过世面的宽容和谅解。吃罢饭,表姐领着小俊来到一个大院门前。大门口有把门的,生人进去都要在门口填张条子,可表姐点点头就带小俊进去了。那院子好大,排列着五六幢楼房,楼与楼之间水泥方砖铺着路面,路两旁种着树,路与路之间都有花圃,花圃外围的树荫底下摆着些石条长凳、木制躺椅。表姐告诉小俊,这里叫甲一号大院,住的都是官们,大到市委书记和市长,小到处长一级。小俊心中暗想:“住在这么好个院子里,真赛过神仙了!”表姐说:“我做阿姨的那家男人,就是个处长,姓马。白天他家没人,是我的天下。”

进了马家门,表姐将她引到靠厨房的一间屋里坐。那屋不大,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子,一个书架。书架上一本书也没有,上格摆了各式各样的小瓶,都是头油、洗发膏、珍珠霜之类,下几格用一块花布帘遮住了,不知道摆的什么。

表姐说:“坐吧,这是我的房间。”“他家还给你腾出一间屋来住?”小俊又表示出大大的惊讶。“他家屋子多,大小总共五间半,空着也是空着,我住的这是半间。”表姐脸上又一次呈现出宽容和谅解的微笑。

小俊在床沿上坐下之后,表姐又说:“我给你介绍的那一家,男人过去是个局长,现在退休了,和我们这位马处长是儿女亲家,马处长的儿子是那家的女婿。那家也住这院,最后一排楼里。”

小俊站了起来:“表姐,这就带我过去吧?”

表姐说:“急什么,反正今天又不算工钱。”说着,漫不经心似的扯开了遮书架的布帘,明显地流露出一副向对方炫耀的神气。小俊这才看到,布帘后面的几层格子,放的全是衣服和鞋。不说衣服有多少件,光鞋就占据了下面两层格子,有棉的、单的,皮的、布的,高跟的、半高跟的。

“表姐,你……添置了这么多?”小俊的目光都有点直了。

“这些可一件也不是我自己花钱买的,是这家人送我的。”表姐瞧着小俊那模样,扑哧笑出了声,“眼红了?你那主家也会送你的,兴许比我得的还好还多呢。”

送我?”

“嗯,那就看你做得好不好了。”

“表姐,我一定好好做。”

表姐挑选出一件上衣、一条裙子、一双白色塑料凉鞋、一双肉色丝袜放在床上,用命令的口气说:“换上!”小俊一时不明白表姐的用意。

“叫你换上就换上。瞧你那身土里土气的穿着,你自己不在乎,我这推荐人都觉得不光彩。”表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小俊被表姐说得不禁有点自惭形秽,红了脸,一声不响地换上了表姐的衣服。表姐上下端详了她一会儿,又拿起梳子替她拢头发。

“表姐,现在就带我过那家去吧。”

“你又急了!”表姐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到了那一家,如果人家问你当过阿姨没有,你怎么回答?”

“没做过呗。”

“得!你这一句话,事情就吹了,我也就白白为你费了一场心了。你要回答,当过的。”

“这不是骗人家吗?”

“该骗人的时候不骗人,那才是傻瓜蛋呢!”

“可我……”小俊心里疑惑,不知该怎么说了。

表姐又教导她:“你可得学乖点,会来点事儿。要是人家送给你什么,你就大大方方地收下,不要白不要。”

十七岁的乡下少女小俊,在那位退休的局长家里当起阿姨来了。

“阿姨”这两个字不知是从哪一年起在中国的大城市开始通用的,它比“佣人”两个字带有更亲近的色彩,也不像“保姆”两个字那么明显地规范了一个人的职业。但它又毕竟是人与人之间一种合法的雇佣关系,这种关系在我们这个主张平等的社会里,产生了人们在尊严、价值、地位等方面的不平等。我们的小俊却并不计较这些,她并不要求人们怎样尊重她,她觉得自己的价值和她每月所拿到手的工钱是一回事。她认真地干活,一刻也闲不住,一闲下来,就有一种占了别人什么便宜似的不安。既然人家出了二十五元钱雇下了她,不就等于买下了她全部的时间、全部的精力和灵巧而勤快的手脚吗?既然她认为这买卖是公平的,她当然要对得起人家的二十五元钱了。人要讲良心。

退了休的局长,在他的家庭中是一个孤独者。在他的七口之家里,最有权威的是比他小整整二十岁的后娶的老婆,而局长老婆又最怕他们的独生子。他们的二女儿对这一点很嫉妒,因此凡事都要跟那独生的根苗争宠。但她在丈夫面前又是低声下气、百依百顺。这大概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因为她生得有点胖,还有点蠢,像一只熊猫。熊猫的可爱之处,恰恰在于胖得蠢笨、憨态可掬,但一位丈夫对于同样体形的年轻妻子,就很难视为可爱了。第二个原因嘛,可能是因为她的父亲已经退休,有职有权是从前的事了,而据说她的公公却可望由处长提升为局长。那当女婿的长得挺帅,他更多的时间是待在自己家,晚上睡觉时才到岳父母家来。他那胖妻子从来不登公婆家的门。小俊听大院里的人们私下议论,她过去依仗自己的父亲比公公高一级,因此对公婆百般无礼,和公婆一家人的关系搞到了无法缓和的地步。现在,父亲已经不是局长,公公却即将官升一级,她当然没有脸面登公婆家的门了。从她现在这副模样看,当年做姑娘时也绝不会漂亮到哪儿去,何以她那长得挺帅的丈夫当初竟会和她结成鸳鸯呢?小俊听大院里人们讲,这对不般配的婚姻是男方的双亲捏合的。因此小俊倒对那在婚姻上不称心的丈夫多少有点同情了。

说到同情,小俊顶同情的倒不是他,而是退了休的局长本人。退了休的局长已经六十七岁了,患有高血压和糖尿病。正是由于退休了,他便不但丧失了在工作中的欢乐,也一并丧失了在家庭中的地位。他那比他小二十岁的妻子,他那被单位开除后每天到处鬼混的儿子,他那肥胖又蠢笨但却一心想当话剧团演员并为当不上而整日诅天咒地的二女儿,经常地联合起来奚落他。他们之间虽有矛盾,但对退休局长却同仇敌忾,一致指责他过早地退休了,认为他简直糊涂透顶,简直是对他们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他呢,沉默,忍受,每当他们奚落起他来,总是一言不发,脸色阴沉,连小俊也替他感到难受。

有一天,他终于对他们发起的又一次围剿进行反击了。

“你们!”他大声怒吼起来,“还想让我多活几天不!我老了,干不动工作了,好意思占着位置不挪窝吗?难道我非得老死在办公室里吗?”

局长女人嚷道:“谁叫你死在办公室啦?你再晚退休一年,女儿当演员的事也不至于没影,儿子单位也不敢把他开除。你为什么不替儿女们着想着想?你自私,你连当父亲的义务都不考虑,你这没良心的老东西!”

“给我住口!”局长又吼了一声,紧接着是茶杯摔在水泥地上发出的脆响。

小俊朝屋里瞥了一眼,见他颤巍巍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指着那女人,双唇抖抖地说:“我是共产党员,党号召老干部退休,我就要带这个头,你们谁也无权指责!”

局长女人针锋相对:“我也是党员,当年还是你介绍我入的党。现在都成了你老婆,给你生了一儿一女,你还想用你那套理论来教训我?你也趁早给我住口!”

“我当年瞎了眼!”

局长脸色铁青,两眼发直,半天说不出话来。小俊担心地抱着孩子从阳台上走进屋,扶他坐在沙发上,低声说:“您别生这么大气!”

局长二女儿狠狠瞪了她一眼:“我们家的事,用不着你插嘴!”

小俊真想回敬一句不中听的,但一想到自己被雇佣的身份,只好强咽一口气,抱着孩子默默地走到阳台上去了。那孩子似乎对大人们之间发生的这种争吵早已习惯了,不惊也不怕,还天真地嘎嘎笑呢。

那位当女婿的,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间屋子里,悄没声地斜倚着门框,一边抽烟,一边旁观。别人还都没有发现他,只有小俊在转身时一眼瞅见了他。他也瞄了小俊一眼,嘴角同时挂出一种幸灾乐祸的冷笑。小俊心中暗想:你不劝劝,反倒瞧热闹,你冷笑什么呀?她心底里忽然对他产生了鄙视,从此便认为他一丁点也不值得自己同情了。

局长的儿子朝父亲走近两步,站在父亲面前,用一种嘲弄的语调说:“爸,您要是真死在办公室里,那可是您的光荣了。您不是对我们讲过,您入党的时候宣誓,要为党的事业奋斗到最后一口气吗?”

他的话音刚落,突然有人大声呵斥:“可耻!”

站在阳台上的小俊,不觉抱着孩子转过身,又朝屋里看,原来是局长的大女儿、大女婿回到了家。大女儿是局长的前妻生的。她从不依靠父亲的权势去谋什么好处。大女婿靠自学成才,由一个普通锻工被破格提拔为助理工程师。他们是应局长的请求,才来和他们住在一块的。小俊敬重这一对夫妇。

这时,大姐夫咄咄逼人地盯着小舅子,强压怒火,一字一句地说:“你们真可耻,又在欺负爸爸,想把他逼死吗?”

当大姐的拉住了自己的丈夫,一步步走到弟弟面前,四目相对,谁也不甘示弱。当姐姐的突然抡圆了胳膊,狠狠地抽了弟弟一记耳光。当弟弟的刚捂上挨打的那边脸,另一边脸又被抽了一记耳光,比第一记还脆还响!

“你敢打我!”当弟弟的捋胳膊挽袖子,冲姐姐扑上来。

当姐夫的上前一步,护住自己的妻子,摆开了打架的姿势,用令人惧怕的语调说:“你敢动你姐一指头,我就打扁了你!”

那位当母亲的显然怕瘦小的儿子在魁梧的女婿手下吃亏,赶紧抱住了儿子的腰,一连声地高叫:“反了!反了!你们敢动手打人。你们都给我滚!这不是你们的家!”

小俊怀中的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这幕家庭闹剧毕竟过分激烈了。

大女儿愣怔了一刻,冲到阳台上,从小俊怀里夺过孩子转身就走。大女婿这时已回他们两口子的房间去了一次,拎出一个手提兜。这时他反而显得异常平静了,对妻子苦笑了一下,说:“该带的我都带了,走吧。”这夫妻俩走到门口,同时转身朝坐在沙发上的局长默默地看了一眼。

他,像一具泥胎般僵硬地坐在沙发上,消瘦的脸上没有任何活人的表情,只有那双混浊的眼睛里慢慢溢出两滴泪水,挂在眼角,被一条皱纹挡住了,不往下淌。

始终斜倚着门框站在门口的二女婿,闪身让开了路,对那夫妻俩说:“如果你们愿意,可以住到我家去。”

大女婿看了二女婿一眼,冷淡地摇了摇头,拉着妻子走了出去,随手把门“咣当”一声关住了。

那小舅子,挣开了母亲的保护性的搂抱,从桌上拿起一只玻璃花瓶,砸在门上,碎了一地。

二女婿扔了烟头,不以为然地瞧了他一眼,说:“你差点砸着我。”说罢,也推门走了出去。

小俊跑到阳台上,靠着栏杆,俯下身,目光寻找到那一对与这个家庭决裂了的夫妻,喊:“孩子有点发烧,别忘了给他吃药啊!”他俩听到她的喊声,同时站住,转过身朝阳台上看,目光中都流露出真挚的感激之情。小俊不由自主地对他俩招了招手。在这个家庭里,他俩是真正受她敬重的人。

小俊最憎恶的,是这个家庭中的宠儿——局长的独生子。他虽然身材瘦小,但长得并不难看,一张小白脸儿,五官也还端正。但整个这张脸,却时时将卑劣的灵魂所产生的种种下流猥亵呈现出来。

小俊从第一天起就发觉,他那双被欲念之火烧红了的眼睛时时长久地投射到自己身上。她怕他。由于怕,她时时逃避他的目光,时时对他保持着警惕。有一次,在吃晚饭的时候,他分明是有意地坐到她身边。他的一条腿,在饭桌底下偷偷地向她的一条赤裸的腿贴上来。她躲闪了几次,最后到了无法躲闪的地步,只得放下饭碗离开了饭桌。

这一天,二女儿和局长女人看什么内部放映的参考影片去了,只剩下小俊一个人在家。她收拾好了屋子,拖过几个房间的地,给那病在床上的老局长熬好了药,汗水把衣衫都湿透了。她关上门,走进浴室,脱了衣裙,给自己放了一池温水,痛痛快快地洗起澡来。她洗得那么惬意,忘记了自己只锁上了房门,没有锁上浴室的门。她听到了一点响动,吃惊地抬起头,发现局长的儿子将浴室的门推开了一半,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她惊骇极了,还没等她叫喊,他已跨了进来,像狼一般扑向她。一种女人的自卫的本能,使她进行疯狂的抵抗。她将他也拖进了浴池,抓住了他的头发,使劲把他的头往浴池的瓷砖上撞,直到水面浮起了鲜红的血!如果不是局长女人和二女儿正在这时回到家里,这家人的这个身材瘦小的传宗接代的独生根苗,肯定将一命呜呼了。

她离开了这一家。二十多天白干,他们没给她一分钱。即使他们给她钱,她也会将钱扔到他们脸上。

她拎着自己的小布包,临走时对局长女人和二女儿说:“我瞧不起你们!”

局长拖着病体下了床,扶着他那个房间的门框,望着她说:“孩子,我对不住你,让你在我家受了委屈……”

局长女人则破口大骂:“你给我滚!一个乡下的臭丫头,你当自己是什么金枝玉叶,看不得摸不得呀!你对我儿子下这样的毒手,我要到法院告你!你走到哪儿也得把你逮起来!”

当包着皮革的严密而沉重的房门在小俊身后关上时,她站在门外的走廊上没有立即走开。她总觉得好像在这个家里失掉了一点什么东西。失掉了什么呢?她又想不起来。“管它是什么呢,反正我没有值钱的东西。”她这样嘟哝了一句,便心事重重地踏下楼梯。

她走投无路,只好去找表姐。

敲了几次门,等了好大一会儿,表姐才打开门。“小俊?”表姐有些出乎意料,“你,找我有事?”

“表姐,我不在那家干了。”小俊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起转来。

表姐把她让进来,领到自己的房间。房间里垂着窗帘,床单也很凌乱。表姐神色不自然地解释:“我刚才在换衣服。”一边说,一边抻平床单,拉开窗帘。

小俊在床沿上坐下,不待表姐询问,便将自己受的欺凌述说了一遍。末了,她气愤地说:“那女人和那小畜生不把我当人看,我也不侍候他们了!”

表姐听罢,沉下脸,用数落的语气说:“小俊,你呀!他又不是想杀你害你,不过就是喜欢你罢了。虽然有点那个,你也不该把事情搞到这种地步呀!”

小俊瞪着表姐说:“难道你叫我依了他?”

表姐说:“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咱们是人家花钱雇的,吃在人家,住在人家,得学着会来点事啊!你妈写信把你托付给我,如今叫我怎么办呢?”

小俊听表姐说出这种话,呆愣了半天,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哎呀,我的老天爷,你别哭,你越哭我越没咒念了。”表姐烦躁起来。局长家的二女婿不知从哪个房间里走了过来,问:“怎么回事?”表姐说:“小俊让你丈母娘赶出来了,她眼看今晚就没地方住了呢。”接着把小俊述说的经过,又对他讲了一遍。

这位退休的局长的女婿,将要提升为局长的处长的儿子,皱起眉头沉思默想了一会儿,安慰小俊道:“别哭了,当初你表姐要把你介绍到那一家当阿姨,我就反对。那一家就我岳父是个好人,还有两个好人前几天又被他们撵出去了……”

表姐打断他的话说:“得了得了,少讲这些吧,你倒是有什么主意赶快替我们出出啊。”“这样吧,我有一个朋友,爱人要生小孩了,昨天见面还托我找一个阿姨。你要是愿意去的话,就先在他家做着再说。”小俊擦干眼泪,喃喃地回答:“愿意。”“那我现在就给你写个条子,让你表姐领你上这家去。今后,你再不能到这个大院来了,让他们撞见要报复你的。”小俊看看表姐,又看看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然而小俊在新的雇主家只做了六天,就又离开了。

那一家只有年轻夫妻俩,男的姓郑,是某工厂的推销员;女的姓周,是某商店的售货员。目前城市居民住房相当困难,他们却能在与他们毫不相关的文化局系统新盖的五层大楼内占据宽宽敞敞的三室一厨一个单元,足见两口子都非等闲人物。会客室的四壁糊了塑料花纸,沙发、落地电扇、收录机、电视机等标志着城市家庭生活现代化的物件应有尽有。另一间屋布置成什么样,小俊不知道,因为她从来没有迈进过那间屋的门。第三间屋,那位刚刚当了母亲的售货员在其中“坐月子”。这间屋里摆着式样新颖的大衣框、梳妆柜、床头柜和酒柜,酒柜里放着各种名酒和营养品。小俊初来乍到的第一天,站了半天没找到个坐的地方,怕自己裤子上沾灰带土弄脏了人家的东西。手中的包袱也不知该放在何处才是,犹豫了半天,刚想往床底下塞,却被推销员拦住了。

“哎,你别往这儿放呀,你不睡在这屋里。”“那,我睡哪儿呢?”“既然花钱雇你,当然有你睡的地方。”推锖员扯着她的一只袖子,把她拉到走廊过道,用手一指厕所前的水泥地,“你睡这儿!”小俊不禁呆呆地看着他,以为他是个爱开玩笑的人,希望从他脸上看出开玩笑的意思来。他却毫无开玩笑的意思,用一种虚伪的抱歉之至的口吻说:“我们就这样的条件,你将就点吧。”“我铺什么?”他从壁橱里找出一卷旧凉席,放在地上。“我盖什么?”他走进女人的房间,拿出一条旧毯子,放在凉席上。小俊什么话也没再讲,就在水泥地上铺开了凉席。推销员却又说:“哎,你别现在就铺开呀!”小俊抬起头,自下而上地默默看着他。“晚上,你什么时候该睡觉了,什么时候再铺嘛。现在就铺开了,叫人怎么过路?”小俊一声不响,默默地卷起了凉席。为了保持体形的健美,当娘的早早地断了奶,受苦的是不会说话的婴儿。婴儿吃了几天母奶,乍一换成牛奶,一口不吃,饿得哇哇哭。两口子便对小俊横加指责和挑剔,不是说奶热了,就是说奶凉了;不是说放的糖太多了,就是说一点甜味都没有;不是说喂早了孩子不饿,就是说喂晚了孩子饿过劲儿了。光是喂奶已搞得小俊疲劳不堪,更不要说那些洗不过来的尿布和推销员一天三换的衣服裤子了。

一天,在给孩子烫奶时,她失手将奶瓶掉在地上摔碎了。那男人瞪起了眼睛;“你干什么吃的!我花钱雇你,不是让你摔奶瓶玩的!”那女人撇了撇嘴:“乡下人,什么事也做不好,笨手笨脚!”

小俊听了,紧紧咬住嘴唇,一声不响,捡起碎奶瓶片,拖干净了地,转身走了出去。半小时之后,小俊才从外面回来。那男人冲她吼了一句:“你到哪儿去了?”那女人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说:“这半小时要扣你工钱!”小俊将一个奶瓶放在床头柜上:“我给你们买奶瓶去了,赔你们。”那男人和那女人互相看了一眼,什么话都不说了。他们不说了,小俊开了口:“给我算工钱,我不干了。”一听小俊说出这话,那男人立即堆下笑脸,和颜悦色地说:“我这人脾气不好,刚才那些话就算我没说,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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