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绛红色的小城

雀儿山高度:其美多吉的故事 作者:陈霁 著


1.绛红色的小城

还是要说说德格。

即使在今天这个飞机加高铁的时代,从成都前往德格,依然是一次艰辛的旅程。

诚然,康巴高原已经不再是封闭的地域,但是,近一千公里的公路,大部分都蜿蜒在高山峡谷之中。康定、道孚和炉霍,你至少要在其中一个地方过夜。途中几座海拔四千米以上的大山,很难不堵车。

我是三月底坐邮车进去的。邮车师傅施建勋,正当盛年,技术高超,在邮政系统颇有名气。但是,即便我们起了个大早,六点冒着大雪准时出发,康定城西的折多山还是不买账,山上一堵就是六七个小时,防滑链都断了两次。

颠簸两天,历尽艰辛,不过,你付出的一切,最终都会由德格来加倍回报。

川藏公路直接连接上狭窄的小街。蓝天就在头顶,但是街道,具体地说是道路两边的高楼,都躲在浓重的阴影里。耐心地往前走,走近小城核心地带,空间一下子变得开阔,一个古老而真实的德格终于现身——就像翻过了一页乏味的扉页,终于读到了精彩的正文。

色曲河和欧曲河流淌在峡谷底部,不时在街边探头探脑。街道散漫,沿着地势随意地攀爬,带着小城缓缓上升。著名的德格印经院和稍远的更庆寺,它们的金顶在斜阳里发出耀眼的光芒。绛红的院墙、游走的喇嘛、拥挤的民居,甚至许多公立机构的建筑,大片沉着的绛红刷在小城身上,成为基调。那一刻,让我想到成熟的秋天。

街上行人不多。他们眼睛澄澈,眼神温和,走得不慌不忙,一边走,一边捻动念珠。

印经院在德格城里是一个最强大的存在。傍晚时分,它是磁吸的中心。对德格人来说,围绕印经院转圈,这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事。这是别样的转经,别样的散步,是精神和身体二合一的锻炼。

那座两楼一底的建筑算不了什么。把它放在藏区的寺庙群中,它充其量是中等规模。这里曾经属于更庆寺——德格土司的家庙。那时,印经院只是附属于寺庙的一个组成部分。但是,随着印经院的成长,它不但独立出来,还把更庆寺挤走了。印经院全称“扎西果芒大法库印经院”,又称“德格吉祥聚慧院”。它是博物馆、图书馆、研究中心,也是出版社和印刷厂。作为中国最大的藏文印经院和世界上唯一的雕版手工印刷中心,它收藏有二十九万块经版、画版,以及占整个藏区百分之七十的藏文古籍和数量可观的珍本、孤本和绝本。它是藏文化的大百科全书,是紧追拉萨和日喀则的文化圣地。

在藏区,几乎所有的僧侣,都渴望摩挲“德格版”的经书。

有人说,对许多藏人而言,假如此生与布达拉宫和大昭寺无缘,那么就去德格印经院吧。虽然没有菩萨,但是有卷帙浩繁的佛经经典,哪怕是轻轻触摸一下,也可了却一生心愿。

德格很小,并且不是一般的偏远。但是,仅仅凭一个印经院,你就必须对它敬礼。

在城南,一个叫司根龙的街区,密密匝匝的绛红色藏房镶嵌在陡坡上。沿着折叠的石级上去,我找到了阿尼的家。

阿尼是格萨尔说唱艺人。他全副武装——头戴红色的说唱帽,手摇缀着绿松石的马鞭,身披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红色绶带,为我进行了大约五六分钟的说唱。他唱的是格萨尔出征时其爱妃珠姆给丈夫的颂词。他唱得如痴如醉,非常享受。我不懂藏语,但是我完全可以感觉到他的唱词锦绣似的华丽,曲调行云流水一般的优美。

他本来是草原上一个目不识丁的孩子,突然可以口若悬河,说唱十几部甚至几十部格萨尔史诗,长度比《荷马史诗》、印度史诗、古巴比伦史诗等几大史诗的总和还要长。

不能不说,格萨尔史诗及其眼前的说唱人阿尼,都是不可思议的存在。或许,这些真的都是神迹?

据说,说唱艺人身上,都有神秘的记号,各自不同。阿尼告诉我,西藏著名的扎巴,是说唱艺人老师的老师。根据他的生前嘱咐,他去世后,其头盖骨现存于博物馆,因为那上面有他的神秘记号——格萨尔的马蹄印。

阿尼当然也有记号。和所有说唱艺人一样,他自己的记号也秘不示人。但是,也许是看到我对藏文化有浓厚的兴趣和足够的尊重,他为我破了例。他撩起袖子,露出左臂内侧,让我看到了那个点状的“阿”字——那是藏文的第三十个也是最后一个字母。

阿尼除了曾经在四川人民广播电台藏语频道说唱,还应邀去过国内包括台湾在内的十几个省份,以及海外的英国、日本。他已经将自己说唱的《格萨尔王传》的最权威版本用藏文记录下来,并且选取最精华的部分,亲自用红桦木雕刻了三百多页,存于德格印经院。

七十多岁的阿尼,已经实现了从文盲到一个真正文化人的嬗变。

看着今天的阿尼,我想到了曾经站在他背后的呷多——其美多吉的父亲。

城南的邮车站里,其美多吉的邮车兄弟、捎我来德格的邮车师傅林鹏和扎巴正在装卸邮件。

德格作为南派藏医的发祥地,在全国都有相当的影响,每天都有外地病人通过网络或者电话远程求医。藏医院的名医们开处方、抓药,然后快递过去。

藏药,尤其是藏医院秘制的藏成药,是许多德格人赠送外地亲友的重磅礼物。

其美多吉和他的兄弟们的邮车上,每天都少不了藏药包裹。

格萨尔故乡、印经院和南派藏医发祥地,构成了文化德格的高光。

源远流长的传统文化,在当今,也孕育出了非同凡响的德格人。我知道,山坡上那些密匝匝的房子里,一定有名医、高僧、歌手和身怀绝技的艺人出入其间。

从这里走出去的著名歌手降央卓玛,与其美多吉是龚垭老乡,还是多吉家的亲戚;高原歌王亚东,是其美多吉几十年的铁哥们。

就像康巴高原长出了虫草和贝母一样,德格这样的大地上,必然会孕育出其美多吉、亚东和降央卓玛这样的优秀儿女。

其美多吉七八岁时就在德格城里走动。小城德格,在一个正在成长中的乡村少年身上,留下了永久的印记。

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读懂了德格,就读懂了其美多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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