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老虎尾巴书房 作者:谢其章


如果书名里没有“老虎尾巴”这四个字,迳称“我的书房”,那就省下好多话了,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开篇先得解释“老虎尾巴”是咋回事。

一九二三年七月,鲁迅与周作人发生“失和”事件。七月十四日鲁迅日记:“是夜始改在自室吃饭,自具一肴,此可记也。”七月十九日鲁迅接到周作人一信,信里有句话:“以后请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没有别的话。”饭也不能一起吃啦,后院也不准去啦,事情的性质一定非常严重。周氏兄弟“失和”的直接原因,这里不做讨论,只想说一句,迄今为止所有专家学者在这件事上的论点论据均违背了基本的常识和逻辑。八月二日,鲁迅日记:“下午携妇迁居砖塔胡同六十一号。”如今八道湾十一号已拆掉另做他用,砖塔胡同六十一号却“原貌尚存”,好像鲁迅压根儿没住过似的遭受冷落。六十一号乃小门小院,无法跟八道湾十一号深宅大院相比,鲁迅明白六十一号只是暂栖之地(每月租金八元),遂即四处看房,开始了定居北京之后的第二次买房(鲁迅要求的是独门独院,自家独住),果不其然,一九二四年五月二十五日,鲁迅搬进了自己出资、自己设计翻建的新居——宫门口西三条胡同二十一号。

乔迁西三条二十一号的当天下午,鲁迅的好友许钦文(一八九七年—一九八四年)来道喜,鲁迅领他各处参观,当许钦文转到北屋的后面,见到凸在三间平房中间的那间小屋时,面露诧异,鲁迅说:“这就是老虎尾巴,钦文,你看像不像?自然,真的老虎尾巴还要长一点,而且尾巴的末端总是有点弯拢的。哈哈,有一点像就是了。”这间老虎尾巴是鲁迅的写作之所,书桌放在东墙下,“那么右手执笔写字,不会遮光。”这是一九七九年许钦文《老虎尾巴》里记忆鲁迅说的话。

更早的时候,一九四〇年十月鲁迅去世四周年之际,许钦文写有《在老虎尾巴的鲁迅先生》,刊于《宇宙风乙刊》第三十一期,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第一次将鲁迅和老虎尾巴联系起来,我也不知道鲁迅自己的文章里出现过“老虎尾巴”这四个字么?(查《鲁迅全集》注释里没有)如果没有,许钦文就是发布“老虎尾巴”第一人。鲁迅只是私下闲聊时说起这间小屋,称之为“老虎尾巴”,而公开文章里鲁迅称其为“绿林书屋”(《华盖集·题记》末署“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之夜,记于绿林书屋东壁下。”)对比许钦文前后两篇谈老虎尾巴的文章,还是早先那篇亲切平和,晚年的回忆容易犯添枝加叶的毛病。

今天,“老虎尾巴”的尽人皆知,许钦文功不可没,另外一个重要的因素是西三条二十一号鲁迅故居升格为鲁迅博物馆,千秋万代有了保障,博物馆说明书里少不得“老虎尾巴”的介绍。可是一九四九年之前,连许广平都没说起过“老虎尾巴”,而是这么说:“在北京,他(鲁迅)房子的北面像倒放的品字,他就在倒下的口字中作为卧室兼书室。”

这本小书的第一篇,我预备搁上这两天新写的《鲁迅“老虎尾巴”传播史》,序里头就不再多说了。下面回到正题“我的老虎尾巴书房”来。

我现在住两室一厅的房子,将厅隔出一小间作书房,约六平方米,朝北,一窗,形制上与鲁迅的老虎尾巴约略相近,平生崇敬鲁迅,私下里便随口称呼这小间为“老虎尾巴”。恰好那一年我转行为自由作家,“老虎尾巴”开始发挥效能,二十几年来出版了二十几本书,发表散篇文章千余篇,均生产自“老虎尾巴”。“老虎尾巴”接待过电视台十多次采访,甚至拍过电影呢,这部电影(《光影百年》)的首映于人民大会堂举行,党和国家领导人出席,并于新闻联播中播出首映的消息。这也许是我的老虎尾巴最高光的一瞬。

如今悠闲地聊着书房,对我而言依然是件奢侈的事情。刚成家的时候,全部家当是一间平房,一张床,一个低柜,四把折叠椅。房子估约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盖的。那年月因为住得太过逼仄,家家都想方设法扩张,扩张也有局限,一般是往前扩,特有本事的才往上扩——光有本事还不成,房顶是平顶的才成。我是往前扩,拆窗户的时候,看到檩子上有粗铅笔字,写的是什么忘记了,只记住了“1926”这几个字。我家是此屋建成二十五年后搬进来的。建成五十五年后,我拆了窗户,往前扩了一米多;建成七十年后,屋子连同院子、连同胡同,被彻底拆光了,从此我失去了凭吊旧居的依据。在这间平房里,我没有写字的桌子,实在想写的时候,就把低柜的抽屉拉出来,上面放块三合板,这就是我最初的书桌。

连书桌都没有,更别奢谈书房了。我理解的书房,就是一间纯粹的放置图书的单独房子。现在很多人住的是楼房,把其中的一间辟为书房,即与平房时代的书房不大一样——情调上的差异:楼房的书房窗外没有树,更没有花草。从哪个意义上说,我都没有纯粹的书房,前半生已经没有,后半生亦不大可能有。我有一个看法,环境太糟糕和环境太优越,都会影响写东西的质量与数量。大家都在谈书房,可是却很少看到有人谈书房里的书桌,书桌乃书房第一宠物。旧人笔记《养和室随笔》其中一节《康熙长案》有云:“旧京诸故家名士讲究文玩者,类多兼注意于几案。余所往还诸君多有自制之书案,或便于临摹,或便于藏弆,或便于著作。大抵面取其平而广,抽替取其多而大,木质取其介乎刚柔之间,色泽取其古雅朴润,若西式几案虽精亦在所不取也。”木工活计,我亦曾爱好了几年。

旅美作家於梨华说:“两年后我走入了第二个婚姻,也走入了一个偌大的住宅,还有一间明亮的书房。我在书桌前坐下,两手轻抚光洁的桌面,默默地说:希望我不负你。”曾经有朋友让我去他的豪宅里写东西,他是好意,可是他不明白,离开了老虎尾巴,我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我的老虎尾巴六平方米(鲁迅的老虎尾巴是八点四平方米),二米宽三米长。虽然小,但是很纯粹;虽然小,但是功能齐备。这六平方米是这么安排的:西墙是一架书柜,里面放着《万象》《春秋》《茶话》《紫罗兰》等成套民国刊物;书柜前面顶天立地放着二十只纸箱,里面全部是旧书刊;纸箱前面是一块大门板,这是我的写字台;门板是用纸箱垫起来的,纸箱里当然还是书;门板上横放着六个书格,搁一些常用的书;东墙是顶天立地的十二个书格,当然也塞满了书;门板与书格之间仅余六十厘米空隙,放把座椅和几个书格、书箱,六平方米无浪费一寸之地。以上所说乃老虎尾巴现状,二十年来不知有过多少次折腾,以求空间利用最大化。

这书里要写到二十几年来我的买书、读书、写书的诸多细节,还有许多难忘的往事。

这本书对我而言有点儿伤感,岁月的流逝,暮气的弥漫,似乎一天天迫近。

二〇一七年十二月十一日于古城老虎尾巴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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