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将军与红颜

将军与红颜 作者:吴兰波


中篇小说

将军与红颜

1939年12月爆发于广西宾阳县境内的昆仑关战役,是中日两军桂南会战的核心战役,国民党军队某师担任主攻。鏖战十余个日夜,戴将军挥师入关,取得了抗日正面战场自武汉失守以来的一次重大胜利。在总结昆仑关战役的南岳军事会议上,何应钦代表蒋介石主持会议,赞许戴将军为“当代之标准青年将领”。昆仑关大捷在全国各地引起热烈反响,报刊、号外、大标语层叠不穷。后方城镇,万众欢腾。攻占昆仑关后,某师继续追歼日寇,扩大战果,而溃逃的日寇仍然贼心不死,伺机反扑。

1940年1月11日,一个天色阴沉的日子,戴将军和参谋长张维翰乘吉普车到炮兵营阵地巡视、督战。

炮营向敌阵地连续发射百余发炮弹,还是压不住敌人的炮火。戴将军举镜瞭望片刻,亲临炮位,将观测器材仔细察看了一番,在剪形镜前标定方位、距离,调整发射角度,然后退离炮位大吼一声:“给我打!”

炮手立即进入炮位,迅速开炮。随着一发发炮弹在敌阵地炸开,腾起一片红色的火光和灰黑色的烟雾。但这一阵猛烈而准确的炮击,仍然没有压住敌炮阵地的炮火,他们反而越打越猛。后来得知,在这次炮击中,日军一旅团长被炸,当场身亡。日军被打得恼羞成怒,向国民党军队阵地接连发射一百多发炮弹。只听得轰隆一声,其中一枚炮弹落在离戴师长不远处爆炸,炮弹的碎片击中了他的左背,戴将军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连长及炮手们立即拥上,齐声呼喊道:“师长!”

戴将军的左背涌出一股鲜血,洒在了桂南的土地上!

戴将军咬着牙,从上衣口袋中取出一枚白色的手绢,捂住左背受伤处,白手绢上立刻染满了鲜血……

几个人将戴将军抬上吉普车,吉普车随即开动。吉普车路过师部时,陈副官换下了张维翰,陪同师长赶赴柳州野战医院。

吉普车在次日天刚亮开到时,已有柳州军政方面及得知消息的市民群众等候在医院门口。医务人员也抬着担架在守候。

人群中有不少男女青年。有一青年女子挤在其中,更是表露了对戴将军受伤的焦急心情。

戴将军被几个人抬上担架时,陈副官帮着捂伤口的带血的白手绢,不慎掉落在地。他见到一位青年女子赶忙拾起那条被将军的鲜血染红了白手绢,双手颤抖,热泪盈眶……

戴将军困在吉普车上整整一个夜晚,伤痛疲倦可想而知。他被抬进医院后,看护长先将他的伤口进行清洗,接着拍X光探查弹片所在,然后立即送进手术室开刀,丝毫没有延误。

戴将军做完手术,被送进住院部的病房。

第二天早上,看护长进房为戴将军换药。

病床边的床头柜上放了一只花瓶,里面插着一枝淡红色的蜡梅。戴将军靠在床头,读着英语书本。

看护长和蔼地问:“戴师长,您醒了?”

戴将军说:“看护长,是您送来这枝蜡梅的香气把我唤醒的。真要谢谢您,连伤口也不疼了。”

看护长说:“不该谢我,应该谢一位小姐。”

戴将军问道:“什么?谢一位小姐?”

看护长说:“是啊。这位小姐还说,她送上这傲雪梅花,象征戴将军坚毅的品格。因为你没有醒,怕惊动了你,她一直站在病房门口,我没让她进来。”

“一位小姐?她送了花,还说出这么有品位的话来,那绝不是一般的女青年了!”戴将军说,“看护长,这位小姐要是再来,你请她进来见我,我要当面感谢她!”

看护长笑着说:“下次她来了,我一定带她进来见师长!”

遗憾的是,这位小姐没有再到医院来了。

戴将军伤愈之后,回到部队,率某师移防广西来宾县。4月转至湖南祁阳整训。春夏之交,戴将军率某师换防到贵州安顺、曲靖一带,加强整训,蓄势待命。

这一天,安顺商会许会长请某师的师长、团官长前来许府聚会,帮他们接风洗尘。客厅里设下四大圆桌酒席。某师官长与安顺名流要人聚会一堂。戴将军端坐首席。他没穿军装,而是西装革履,与胖胖的穿长衫的许会长并坐,更显得英俊洒脱。

许会长起身说了几句接风辞。从蒋委员长领导国民党军队对日寇大举反攻的抗战大局,说到戴将军率某师激战昆仑关,击毙日军数名高级将领,是国民党军队正面战场取得的一次重大胜利!话不多,言简意赅,满腔热情。紧接着许会长举杯祝贺。

安顺众名流和军官们起身举杯响应。宴席上宾客兴致正浓之时,客厅的门被推开。一名端庄青年女子毫不拘谨地进了客厅。陈副官一眼认出,她就是在柳州医院拾起染血的白手绢,后来又给戴将军送花的青年女子,正感十分惊讶,许会长起身介绍道:“师座,这是小女茹英。刚从国外回来,无拘无束,有失礼仪。”

戴将军不以为然地说道:“许会长,现代青年嘛,还是少一点拘束为好啊。”

许会长转身向女儿说:“茹英,这位就是你回国后,常常提起的抗战英雄戴将军!”

许茹英惊喜不已,几乎是大声地叫了起来:“戴将军,您到我家来做客,我太高兴啦!”

戴将军有点愕然,在场的军官和安顺名流们也都为之一怔。

许茹英说:“昨天您在网球场发表的演说,太激动人心了!”

原来昨天早上,穿着白衬衣、黄军裤,矫健潇洒的戴将军正在和张维翰打网球,一群青年学生和几个记者围了过来。两人热情地上前与记者、学生们一一握手。他们都想听听戴将军对一些国家大事的看法,诸如国共合作、抗战前景等。仿佛是一次没有预约的、即兴的记者招待会,无论学生、记者提出什么样的问题,戴将军都毫无顾忌地、爽快地做出回答,赢得了阵阵掌声。许茹英好不容易挤了进去,惊喜地叫了起来:“戴将军,我终于见到您啦!”戴将军还热情地和她握了握手呢!

“昨天在网球场?噢……我记起来了!”戴将军这才放下杯盏,面带笑容地说道,然后对她仔细地打量了一下。

许小姐短发齐耳,穿的是当时女大学生常穿的裙装,白净的脸面上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特别有魅力。虽在国外留学多年,她并不显露出多少洋气。父亲是当地富豪,她也没有一点富家小姐的派头。她站在戴将军面前,确实是一位从外貌到内在的气质都十分出众的青年女子。

陈副官走到戴将军身边,小声地说:“师座,在柳州医院给您送花的青年女子,就是她。”

“噢,就是她?……”戴将军心中顿生一番感谢的情意。

许茹英很大方地向戴将军伸出手说:“前天在妇抗联开会,知道贵师到了安顺,路过网球场就遇上您,我真是太幸运了。”

“你原来是安顺商会许会长的千金?”戴将军握住许茹英的手,诚心诚意地说,“请一同用餐。”

许会长连忙阻拦道:“小女微贱,不便与将军同坐。”

许茹英眯眯笑着,故意面对父亲把脸一扬,然后转身端来个圆木凳,放到戴将军一边,毫无顾忌地坐了下来。

许茹英先敬了戴将军酒,接着又举杯向各位军官表示敬意,晚宴的气氛愈加欢快。

许会长笑了。胖嘟嘟的许会长笑起来特别富态。

餐后,许茹英忙着给戴将军和军官们沏茶。撤了杯盏碗筷和几张圆桌,稍作清理,客厅显得很宽敞。

许会长让家人将早已准备好的文房四宝,摊开在正面的长方桌上,然后恭请戴将军道:“久闻戴将军风采儒雅,文武双全,敝会同仁恳请将军赐留墨宝,永志纪念。”

戴将军说:“许会长,我只是粗通文墨。”

许茹英说:“戴将军,您就别推辞了,我给您研墨牵纸。”

“好,这就献丑了。”戴将军说道,“昆仑山大捷之日,我在仙女山上遥望日寇溃逃,心中甚感快慰,偶占一绝,现记于此,仅向安顺父老,聊表精忠报国之心。”

许茹英一听,激动得放下牵纸的手,鼓起掌来。军官和安顺名流们也都跟着鼓掌。盛情难却之下,戴将军慷慨挥毫:

仙女山头竖将旗,

南来顽敌尽披靡,

等闲试向云端望,

倩影翩翩舞绣衣。

许茹英神态专注,看到戴将军写下这样壮美的诗句,难以掩饰对将军的敬佩之情,不禁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赞叹道:“戴师长,您这首诗写得太美了!您的书法更是刚劲有力!您真不愧为文武双全,稀世之才啊!”

戴将军放下毛笔,望着许茹英,微微地笑了笑。

黎明时分,戴将军在住所外的草坪上舞剑。

他有一柄系着红丝线穗子的宝剑,已经跟随他转战南北十几年了。戴将军舞起剑来很是威风。许茹英站立树下,观看良久。戴将军舞完最后一个套路后收剑入鞘,才发现许茹英站在一边。

戴将军问道:“许小姐,你这么早就来了?”

许茹英微笑着回答道:“昨日陈副官找到我,说戴将军有聘我教授日语之意,我是受宠若惊,夜不能寐。所以我早早起床赶来,正巧看到您在舞剑……”

戴将军说:“看来抗日乃持久之战,听不懂几句日语,怎么与日寇周旋呢?”

戴将军与许茹英在林间边走边谈。

戴将军说:“听陈副官说,许小姐曾去过柳州野战医院?”

“是的。”许茹英说,“我刚从日本回国,听说您受伤进了柳州野战医院,就赶去看望您。我在日本东京留学时,经常听到戴将军的名字,知道您是一位了不起的抗日将领。日本的报纸、广播在自我鼓吹之余,也不得不承认戴将军英勇善战。”

戴将军“噢”了一声,向许茹英笑笑。

许茹英接着说:“台儿庄战役之后,我亲耳听到广播说,在艾山战斗中,您率七十三旅,亲临第一线,指挥杀敌,奋战四个昼夜。您总是身先士卒,冲锋在前,故使敌人闻风丧胆。广播还说,是一位体形魁梧的俄国军官在指挥中国军队。”

戴将军说:“这个误传只可作笑谈而已。艾山战斗打了四天四夜倒是确有其事。打红眼了,枪管也打得冒烟。我率领全体官兵英勇抗敌,是日寇闻风丧胆的根本原因,但功劳不是我一个人的。”

“师长,您太谦虚了。”许茹英说,“日本的广播还承认了一件事。他们占领一座山头后,指挥官居然领着士兵,围着国军牺牲官兵的遗体,低头肃立,表示佩服。”

戴将军说:“这件事,我也有所耳闻。日本军人向来有崇尚武士的精神,他们这样做是完全可能的。”

许茹英说:“这次昆仑关战役,国民党军队打了大胜仗,击毙了日军中村正雄少将,在日本的震动太大了!我更是激动不已。对戴师长的敬仰之情油然而生!我回国后,先到贵阳,去见我中学时最要好的同学赵小姐,她就是那天采访您的《贵阳日报》的记者,她也是您的崇拜者。她消息灵通,听说您受了伤送往柳州野战医院。我急着要看望您,赵小姐给我找的便车,连夜赶到了柳州。我匆匆去了野战医院,送您的吉普车恰好到了。我在门口拾得一条白手绢,上面染满了将军的血迹,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戴将军说:“噢,那白手绢……”

“那枚手绢,我一直保留在身边……”许茹英说,“我求将军将那手绢赠送与我吧!……我一定永远珍藏!”

戴将军点点头说:“好,那白手绢就给你留作纪念吧。”

“您答应啦?”许茹英激动地说,“将军,谢了,谢了!”

“不用谢。你今天和我说的这一番话,也真的打动了我,感谢小姐的一片爱国真情!”戴将军说,“日后如果再上战场,我将带领我师全体官兵,英勇杀敌,不畏流血牺牲!”

遵照戴将军之约,许茹英再次来师部给他上日语课。卫兵引许茹英来到戴将军的住处,对她说:“许小姐,戴将军临时有个会议,他请你在他的房间里坐等片刻。”

许茹英微笑着向卫兵点点头,然后走进了戴将军的房间。

房间里陈设简朴,一张木床,床铺清洁整齐,被子叠得有棱有角。衣橱边的立式衣架上,一边挂着师长的军大衣,另一边挂着一套米色西服,衣裤都十分整洁。那天在许府宴会上,戴将军穿的就是这套西服。看着这米色西服,许小姐就有一种亲切的感觉,因为那天她坐在将军的身边,吃菜,饮酒。她还频送了好几次秋波,也不知将军注意到了没有。许茹英想想暗自一笑。

许茹英抬头朝墙上一望,挂在墙角的那一柄系着红丝线穗子的宝剑很是夺目,她的脑海里立刻闪现出戴将军在深绿色的草坪上闻鸡起舞的英姿……

许茹英的目光向墙壁上一移动,戴将军亲笔书赠给属下官长的题词,自己也挂上一幅,其意与官长们共勉之:

人我之际要看得平:平则不忮。功名之际要看得淡:淡则不求。生死之际要看得破:破则不惧。人能不忮不求不惧,则无往而非乐境,而生气盎然矣。

一连读了五六遍,许茹英越读感触越深。寥寥几十个字,戴将军把如何对待人际关系、对待功名、对待生死,说得如此透彻,将军高尚的情怀,一目了然!

再往大方桌上一看,嗬!堆满了各种书籍,桌旁还有个不小的书架呢!许茹英稍稍翻看了一下,有《管子》《史记》《三国演义》《唐祝文周全传》《胡适译短篇小说》《莎士比亚戏剧》《盐铁论》《抱朴子》《潜夫论》……还有英文书,甚至连数学书都有!许茹英简直惊呆了!一位成天生活在枪炮声中的师长,利用战斗间歇,仍然手不释卷,孜孜不倦地追求广博而高深的知识,这种伟岸的气度,这种坦荡的胸怀,和对未来充满信心的远见卓识,真是常人所无法想象的!

翻看了书架上的古今中外书籍之后,仍未见戴将军回来,许茹英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这也是戴将军每晚读书写作的座位,桌上正摊着一份用钢笔写的书稿《〈磨砺集〉续编》。那刚劲有力的笔迹,一看就知道是戴将军的字,他居然正在著书。

许茹英再向桌上的书堆里一看,一本名为《自讼》的书跃入眼帘。她打开一看,是一本小说,竟然也是戴将军所著!打仗的将军还会写小说,真是天下少见的奇闻!

大名鼎鼎的杜聿明军长还给这本书写了序言呢!

许茹英看了杜军长的序言,迫不及待地再看戴将军写的《自序》,她几乎是轻声地朗读起来:

“为什么要自讼呢?”有人这样问。“这理由很简单。”我说,“一方面是为检讨过去的缺失,一方面是为确定今后生活的正当途径。”我们知道,人生总是循着曲曲折折的路线,而达到它的终点。断不会一直如矢的前进。不过因为每个人的禀赋不同,他所经过的周折也就多少各异罢了。我的生活过程曲折、很厉害。有时像一个苦修的志士,有时却又像一个纨绔的弃才。这样激荡的生活,占去了我三十岁的时间。到了三十岁那一年,我自己从头到尾地打算一下,觉得过去的一切应该是永远地过去了,此后当遵照正确的路线向前迈进,再不能有所徘徊,有所瞻顾的了。谁知时逾四年,潜伏在心之深处的恶劣的种子,总是像野火烧不尽的草根,春风一吹,又蓬蓬勃勃地滋长起来!如果像这样下去,我这一生便将永远的废弃,永远的沉沦,而至不可收拾。因此抱了尚友古人的决心,要把一切存留在天性中的渣滓,排除净尽,于是写此自讼,以作时时警惕自己之用,信笔书来,未计工拙,有无价值,非我所敢断言。所以付之铅椠者,无非是一点敝帚自珍的意思而已。

读了这一段《自序》,许茹英已佩服得五体投地,非一口气将这部两万多字的游仙体小说读下去不行了。

游仙体小说类似于当代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打破了时空界限,今人和古人在一起对话,交流对人生的看法。

《自讼》这部游仙体小说,借孙子、霍去病、谢玄、李靖、薛仁贵、岳飞、戚继光等几位古人之口,极其愤怒地抨击了当时“前方吃紧,后方紧吃”的丑恶现象,揭露了执政的国民党腐败成风的现象:眼见大半河山在日寇的铁蹄下惨遭蹂躏,他们却花天酒地,贪生怕死,把抗战救国抛至脑后。

书中霍去病和戚继光各说了一句话。霍去病说的是:“匈奴未灭,何以安家!”戚继光说的是:“戚某当年所扫荡的倭寇也就是现代的日本人,为什么我们能叫他们一见落胆,如今却不能制止他们的猖狂!”看到这些慷慨激昂的语句,许茹英不禁拍手称快!她在心里呼喊着:戴将军,您写得太好了!太好了!

戴将军今天的会议可能很重要,久等不来,倒给了许小姐一个机会,让她察看了将军的私人空间,又意外地拜读了将军的大作。书中字里行间显现的爱国主义精神那才是中华民族永远立于世界之林真正的瑰宝啊!

如果说,在留学日本时许茹英崇敬的,只是从广播中耳闻的一位骁勇善战的将军。回国后,在网球场,她亲眼见到的不仅是一位忠勇的将军,而且在政治考量上高瞻远瞩,有关时局,记者、学生,甚至居心叵测的人的提问,他都是对答如流,不愧是一位有思想、有口才的演说家!在接风宴会上,一身西装笔挺、年轻英俊的戴将军,更是给她留下一个风流倜傥、文采横溢的好形象。而今天,她完全进入了戴将军忧国忧民,爱国爱民的精神世界!许茹英已经被一个伟人融化了!

正当许茹英起身准备离去时,戴将军回来了。

戴将军看到许茹英还在房里等他,立刻上去和她握了握手,微笑着说:“今天的会议很重要,耽误时间了。许小姐,让你在这儿久等,真对不起!”

“没关系。”许茹英问道,“是关于部队换防的会议吗?”

戴将军说:“是的。上峰命令我们师换防到云南。”

许茹英的情绪立刻起了变化。她心神不定似的问道:“戴将军,你们要换防到云南?那要离开安顺了?几时走?”

戴将军说:“要不了几天了。”

许茹英愣住了。某师换防要离开安顺,那也就是说戴将军要走了。太突然了!刚刚认识了这位伟人,突然要走了。许茹英简直无法接受!她不知所措了!

许茹英轻声地说:“戴将军,你真的过几天就要走了吗?”

戴将军说:“是的。部队换防的命令已经正式下达了,一天也不能拖延。”

许茹英喃喃地说:“戴将军,那……那我回去了……”

戴将军说:“许小姐,请再坐一会儿吧!”

许茹英连连轻声地说:“不,不!”

是不再坐一会儿,还是对戴将军过不了几天就要换防云南,离开安顺的事,说“不”呢?许茹英说不清。戴将军听了当然也分辨不清楚。只是,许茹英的眼里已经有了泪水……

许茹英没有抹去泪水,只是低下头,轻轻地说了声:“戴将军,我走了!”然后就转身悄悄地走出房间。

戴将军望着她的背影,也是轻轻地喊了一声:“茹英!”

戴将军总是称她许小姐,这是头一次很有感情色彩地喊了她一声“茹英”。如果将军出国远征,与许茹英不能再见面,这将是对她最后的呼唤!可是许茹英没有听见。

许茹英出了门,便朝回家的方向撒腿跑去!

许茹英跑回家急不可待地对父亲说:“我要从军!”

许会长问道:“什么?”

许会长坐在堂间的太师椅上,茶几上的留声机在放京剧四大名旦之一梅兰芳唱的《霸王别姬》。

许会长有两大嗜好。第一喜欢做生意赚钱,在不大不小的安顺城,可算首富。第二就是喜欢京剧。但他只看戏听戏,受体形和嗓音的困扰自己不敢登台唱戏,只算京剧爱好者。

他舍得花大把大把的钞票请名角来安顺大戏院演出,首推梅兰芳的《贵妃醉酒》和《霸王别姬》。除此之外,许会长别无开销。他从不赌钱嫖娼,更不想讨小老婆。用现如今的话说,虽然腰缠万贯,但生活作风正派。

许会长呷了一口茶,将茶杯轻轻放下,然后就摇头晃脑听京剧。他摇头晃脑的节奏和着留声机放唱片盘子的旋转速率,也就和上了伴奏小乐队二胡、京胡、锣鼓点子的板眼,那绝对的悠闲自得味儿,无须言表。许茹英又说了一句:“我要从军!”

许会长又呷了一口茶,听京剧的兴致正浓,慢吞吞地又问了一声:“我的宝贝小姐,你说什么?”

许茹英对父亲再重复说一句同样的话,也只有四个字,但是口气变得很严肃、很强硬:“我要从军!”

许会长“啊”了一声,把留声机唱头一提,梅兰芳不唱了。

许会长问道:“什么事?”

许茹英说:“我已经说三遍了。爸爸,我要从军!”

“从军?”许会长问道,“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要从军?”

“我要从军,我要跟随戴将军!”许茹英说,“听说某师要换防,要离开安顺了。我想跟戴将军走,非得从军不可!”

“你要跟戴将军走?”许会长问道,“你是戴将军什么人?”

许茹英说:“我是一个无比敬爱他的人!仅此而已。”

“敬爱他的人多呢!”许会长说,“我也敬爱他,我也从军,跟随他去打仗吗?”

“你从军不是给戴师长添麻烦吗?还得调几个勤务兵服侍你。”许茹英说,“爸爸,抗日救国,各尽所能。你真要有敬爱戴将军的心,就多给抗战大业捐些钱款吧。我从军跟随戴将军,可以给他当翻译。日语、英语我都行!”

许会长说:“早就听说,戴师长有个女秘书是翻译。”

“那位陈秘书是他的英语翻译。”许茹英说,“戴师长也说,和日本鬼子周旋,得懂些日语。我每天都在教他日语了,我不想离开他。而且,生活上我还可以照顾他……”

许会长说:“生活上照顾戴将军,那只能是他的夫人!”

“爸爸,这些我都考虑过了。”许茹英说,“他的夫人不能每天跟着他,必须留在后方,抚养四个孩子够她辛苦的了……”

女儿说得也有道理,作为十分敬爱戴将军的许会长,不得不在心里琢磨起来。

难道……他想起了自己最喜爱的《霸王别姬》,“姬”者,“妾”也。这出戏为什么感人?为什么成了千古绝唱?不就是一个鲁莽的大将军和他的爱妾生死离别吗?难道……

“可你去照顾戴将军,那是很不方便的!”许会长向女儿凑近了一点说,“难道……你想……”

“爸爸,你别瞎猜。”许茹英说,“我什么也没想。听说,接下来,戴将军还要率某师出国远征,我舍不得离开他!我只想着要从军,要跟随戴将军,我要跟随他一辈子!”

坏了!女儿还要跟随戴将军一辈子!这是什么意思?那还不是要做将军之“姬”吗?非得让她说实话不可了。

许会长又向女儿凑近了一点,问道:“戴将军虽然南征北战,驰骋疆场,但他有夫人,有孩子,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啊!难道……你想他纳你为妾?”

“戴将军他如果真要纳我为妾,又怎么样?”许茹英毫不犹豫地反问她父亲。许会长愣住了。

许茹英倒是若无其事地接着说:“在这事上,爸爸倒是洁身自好,可你商会那些阔佬,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到我家来,后面拖几部黄包车,烫头发,穿旗袍,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漂亮。你和那些阔佬,不都一个个称兄道弟吗?!”

“这、这……”许会长无言以对了,结结巴巴地说,“你是我许家的小姐,我花钱让你留学美国、日本,是让你攒知识,长见识,不是要你学洋女人的浪漫,作风那么随便,我不能让你那样!”

许茹英反而笑了笑,说:“爸爸,你好土气噢!世界上允许娶妻再纳妾的国家已经很少了。而爱情,男女之间真情相爱,才是西方青年所崇尚的,所孜孜不倦追求的。因爱而发生亲密的行为也习以为常,但是因爱而纳妾,没听说过。

“爸爸,我明白地告诉你,我知道戴将军有夫人,他很爱他的夫人,他的夫人也很爱他,还有无数青年男女都热爱戴将军。但爱的程度和性质不一样,取向也就有所不同。

“我爱戴将军!起先,我在日本,只是被他英勇善战、功勋卓著的业绩所打动,我和所有爱国青年一样地热爱戴将军,爱的性质是大致相同的。

“可回国后就不同了。在柳州野战医院,我亲手捡起了染满戴将军鲜血的白手绢,当场落泪涕零,我的心为之颤抖。那种由敬而生的切身感受,是别人无法体验的。回到安顺,在网球场我终于见到了戴将军,他的演说把我都听呆了。是爸爸宴请某师官长,为他们接风洗尘,让我得以和戴师长促膝而坐,同桌共餐,那感觉太好了!他是一位魁梧英俊的青年将军,而不是黑头花脸的楚霸王。我爱上了他!我相信世上真有一见钟情这回事了。我真的要谢谢你,我亲爱的爸爸。

“接下来,你疏通陈副官,让我每天可以见到戴将军,教他日语,也可以和他谈天说地,从抗战大业,说到百姓生活,戴将军无不知晓。让我更加深切地感受到,他真是一位爱国爱民又重情重义的将军。我没有爱错。

“爱是感性的。爱是无条件的。真爱是对所爱的人奉献,别无所求。尽管我受过多年西方教育,提倡男女平权,反对纳妾。如果戴将军提出纳我为妾,我会欣然接受!但是请爸爸放心,据我所知,戴将军没这意思。

“爸爸,你关爱女儿,我能理解,也十分感谢。有一天,我会孝敬你的,报答你的养育之恩。我应当如实告诉你,我爱戴将军已到不能自拔的地步。为了戴将军,我可以放弃我的理想信念,放弃我的人生追求,直至放弃我的生命,我都要跟随戴将军,我要跟随他一辈子!”

许会长说:“既然戴将军没有纳你为妾的意思,你又不是他家的人,你有什么理由跟随他一辈子?”

许茹英说:“唯一的理由就是:我愿意!”

许会长说:“你愿意也不行!我不同意!”

许茹英毫不相让地说:“爸爸,我已是成年人,你可以劝导我,但不能过分干预我的行为。我如何走我自己的人生路,不需要得到你的批准。”

许会长还来不及思考一下,许茹英丢下这句响当当的话语,转身就走。他慌忙问道:“你上哪儿去?”

“我去找陈副官。我要从军!”许茹英说着就不见了踪影。

好在晚上茹英还是回家了。这几天师部里的人太忙了,她哪里找得到陈副官。许会长算是松了一口气。

某师奉命即将离开安顺的消息传出来了,万般焦急的许茹英几次去找陈副官,去找戴师长,都没见着人。

和这位许小姐接触过几次,戴军长对她的印象非常好,但忙于军务,好几天也没见到她了。

某师移防云南昆明,然后加入中国远征军开赴缅甸,协同英军对日作战的命令正式下达。时间紧迫,戴将军重任在肩,废寝忘食,没见到许小姐,他还有些放心不下。

某师奉命从安顺出发。坦克、装甲车、军车拖着各种大炮,雄壮威武地开过去。接着是一队队步兵,步伐整齐地行进。

戴将军在跨进黑色小汽车时,从身上取出一封信,交给身旁的陈副官,说:“陈副官,我这儿有一封信,是写给贵阳邮政局林局长的,请你立即送给许小姐。”

陈副官问道:“是给贵阳邮政局林局长的信?”

戴将军说:“是的,我想介绍她去贵阳工作。请许小姐带着这封信,去贵阳邮政局就行了。”

陈副官说:“是,我一定当面交给她。”

戴将军说:“许小姐不是一般家庭女子,她应该走向社会。”

陈副官说:“我会向许小姐转告师座的心意。”

戴将军说:“好,我先走了。你快去快回,跟上队伍!”

戴将军进了小汽车,司机小范立即发动。

陈副官跨上一部摩托车,向许会长家驶去。

戴将军乘坐的黑色小汽车追上了队伍,逐一超过步兵队伍和各种军车,向昆明方向奔驰。不一会儿,陈副官给许茹英送过信,骑着摩托车快速追上队伍。

许茹英跟在陈副官的摩托车后面没命地追赶。她喘着气,手里拿着戴将军为她写的给贵阳邮政局长的那封信……

她想再见一面自己崇敬的将军,她要感谢将军对她的关心,介绍她到贵阳去工作,让她走向社会。将军即将远征,军务繁忙,日理万机,还把心放在她身上,放在与将军相识相知不过仅仅数日的一个民间小女子的身上,为她着想!

这难道只是一纸介绍工作的书信吗?

不,陈副官向她转告了师座的心意,其实就是将军对她的一份情意!伟大的人,确实也是重情的人!她说真爱是不求回报的,而她对将军倾心的爱慕,却得到了将军的回报!她怎能忍得住那夺眶而出的泪水呢!但她要向将军诉说自己的心愿:她乐于走向社会,但不是在远离将军的地方谋一个职业。她要从军,她要跟随戴将军,在他的身边,做什么工作都可以。她要跟随戴将军一辈子!但是,看来已经永无可能了。

马路上的尘埃和满眼眶的泪水,使她眼前一片茫茫……

相识已恨晚,离别却匆匆!

她紧紧咬着牙,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一定要找到戴将军!我一定能找到戴将军!哪怕是在异国他乡,是在炮火连天的战场,我一定能见到戴将军!不管生生死死,我一定要伴随戴将军一辈子!”

1941年12月,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12月8日,日本空军突袭珍珠港,日机群从天空飞过,投下一排排炸弹,美国太平洋舰队的大小舰艇及基地设施和机场顿时化作一片火海。日军击沉、击伤军舰19艘,其中有战列舰8艘,击毁、击伤飞机260余架。美军猝不及防,太平洋舰队主力几乎全部被摧毁,死伤3000多人。

美英虽立即对日本宣战,但英美盟军在南亚的节节败退,助长了日本侵略者的嚣张气焰,40余万日军兵分几路进攻中国香港及马来西亚、菲律宾、印度尼西亚和缅甸。12月25日,香港沦陷,这使香港通往内地的物资补给线被切断了。日军进犯缅甸,进一步切断滇缅公路,就会彻底断绝中国和外部世界的一切联系。面对日军的疯狂进攻,中国派出远征军赴缅,势在必行!戴将军就是在这样的国际大背景下,满怀抗日救国的壮志,率领某师机械化部队的一万一千多官兵,于1942年3月1日从云南保山出发,作为中国远征军的先头部队,士气高昂,长驱直入,奔赴缅甸战场。3月3日,中国战区统帅蒋介石亲自赴缅甸腊戍,召见了戴将军及中国远征军高级将领,开会部署战事。3月6日,戴将军率某师日夜兼程,到达战斗第一线——同古。

与此同时,日军大规模向北挺进。飞机成群地从天空掠过。坦克、大炮轰隆隆地开过去。日步兵像潮水般地涌去。

一场中日大血战,终于在第三国的国土上打了起来!

面对四倍于己装备精良的日军,加上他们的空中优势,戴将军带领某师万余官兵,毫不畏惧,击退敌人无数次进攻,狠狠地打击了日军嚣张气焰!但是,同古之战越打越艰难,无援兵,缺粮草,某师被困在同古城里,孤军奋战,真是到了战力难支、危在旦夕的时候了。戴将军仍然决心坚守同古,在一次战前会议上,他面对全师官长举手宣誓:“我宣誓,作为中国国民革命军的师长,预立遗嘱如下:如师长我战死,以副师长代之;副师长战死,以参谋长代之,战至一兵一卒,也必死守同古!”

众军官异口同声地跟着宣誓:“预立遗嘱,决一死战!”

在戴将军的率领和指挥下,某师与日军激战十二天后趁夜色悄然撤退,日军毫不知晓。天明,日军九十架飞机在天空黑压压地飞过来,地面的大炮、坦克轰隆隆地开过来,一番狂轰滥炸,城内一片火海之后,日军大部队步兵举着太阳旗扑进了同古。进城之后,他们才发现,同古已是一片废墟的空城。一再扬言要全歼某师的日军指挥官,垂下了狡猾而傲慢的脑袋……

同古战役作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少有的一场震惊中外的城市保卫战,而永载史册。

多少人崇敬戴将军,他们只知道戴将军骁勇善战,爱国爱民。可晓得戴将军在家里,还是一位孝子,是一位贤夫,是一位慈祥的父亲呢!在异国他乡,戴将军特别思念自己的亲人和友人。在战斗间隙,在不眠之夜,他写下一篇篇日记和一封封家书,读了真是催人泪下!伟大的人,也一定是重感情、讲义气的人!

请读一读戴将军从炮火连天、硝烟弥漫的异国战场,寄给夫人的一封家书吧!请忍住你的泪水——两百来个字,表达了他率领某师“孤军奋斗,决以全部牺牲,以报国家养育之恩,为国战死,事极光荣”的崇高信念,表达了对父母、对爱妻、对子女的关切,那真是情透纸背啊!他在这封抗战家书中写道:

余此次奉命固守同古,因上面大计未定,其后方联络过远,敌人行动又快,现在孤军奋斗,决以全部牺牲,以报国家养育之恩!为国战死,事极光荣。所念者,老母外出,未能侍奉。端公仙逝,未及送葬。你们母子今后生活,当更痛苦。但子女皆俱极聪俊,将来必有大成。你只苦得几年,即可有福。自有出头之日矣,望勿以我为念。我要部署杀敌,时间太忙,望你自重!并爱护诸儿,侍奉老母!老父在皖,可不必呈闻。手此,即颂心安!

卅一年三月二十二日

给家里的亲人写过几封家书了,给友人写过信函了,戴将军怎么还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呢?

前几天,戴将军收到了在贵阳邮政局工作的许茹英的来信,那情意缠绵的话语,确实令他感动。

那晚他就做了一个梦,他在4月2日的日记里有所记载:

夜梦茹英,清晰已极。

梦中之事,且不分辨。戴将军还没给许茹英回信,这会儿他想起许茹英,该给她回封信了。

许茹英的来信可不是一般的信件啊!

那是蘸着她心中的血写的情书啊!

许茹英的来信从在日本留学时对戴将军的敬仰说起,回国后拾得戴将军血染的白手绢,从此由敬而爱。后来在网球场,在安顺商界的宴会上,对年轻潇洒的戴将军一见钟情。接着教戴将军日语,林中漫步叙谈,并走进了戴将军的私人空间,拜读了他的著作,体察了他忧国忧民的精神世界!

在安顺分手时,你戴师长让陈副官交给许茹英一封写给贵阳邮政局林局长的信,介绍她到贵阳去工作,鼓励她走向社会。你这位军务繁忙,日理万机的戴将军把心放在相识相知仅仅数日的一个民间小女子的身上,为她着想,这份情意分量太重了!

难怪人家为你动了真心!她想再见一面心中崇敬的将军,她要当面向你表白。她跟在陈副官的摩托车后面没命地追赶,哪能赶得上呢?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年过去了,没能见上将军一面,思念之急迫可想而知。和将军分手后,她去了贵阳邮政局,凭着戴将军给局长的那封亲笔信,许茹英当即被留用。林局长后来得知许小姐精通英、日两门外语,正是贵阳邮政局里最缺的人才。不久,许茹英升任国际信函科科长,发挥了她的专长,为社会做了贡献,她觉得精神焕然一新,对将军的爱就变得更加执着和深沉。

一位年轻的女子寄来如此深情的书信,怎么回复呢?

军中同仁都知道,戴将军非常注意立身处世之道,注重人格的修养,是有较高境界追求的儒将。在男女感情之事上,他更不会放纵自己。几年前,在戴将军写的游仙体小说《自讼》里,对此类事情就有所评说。他指责国难当头之时,一些高官“前方吃紧,后方紧吃”“怠惰自安,沉湎酒色”,置千万平方公里的国土被日寇铁蹄践踏和四万万五千万同胞的生死于不顾!他借古语说“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这些高官应该从自身查找根源,杜绝沉湎酒色的不正风气!而对青年男女的正当交往的态度是:“导入情爱的正轨,不流入色欲和低级享乐的追求”“态度温和而严正”。显然,这表明了戴将军反对沉湎酒色,而对于男女的真情相爱,他的观念是诚挚、积极的,并不守旧。

在抗日烽火燃遍大江南北的年头,叱咤风云的戴将军的确是无数热血青年崇拜的偶像,出现许茹英这样对戴将军倾心相爱的年轻女子也不为奇。戴将军考虑的不是自己,是别人。许茹英有这等感情,更要对她负责。如果言之不慎,一封信寄出去,是追不回来的,那将影响她的情绪和生活,反而会伤害了她。这样的后果,是戴将军最不愿意看到的。如果不回信,许茹英小姐太失望了。那对她也会是一种伤害!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窗外晨光初露,传来隐约的炮声。

苍天不负有心人,许茹英终于收到了戴将军的回信。她能不激动得流泪吗?快下班时,国际邮差小李走到办公室门口,把头一伸,笑眯眯地对许茹英说:“许科长,我每次从边境回来,你都要问有没有你的信,今天怎么不问我了呀?”

许茹英坐在办公桌边,黯然神伤的样子,一动不动,说:“还是没有我的信吗?”

小李“喏”了一声,他手上是一封寄自缅甸的信件,说道:“赴缅远征军通讯兵转送过来的。”

许茹英一下跳起来,两步跨到门口,接过信,把小李吓得直往走廊上退。小李边退边开玩笑地说:“许科长,别激动,慢点拆信,等我走,你再拆。我最见不得许小姐流眼泪了……”

同事将近一年了,这鬼精鬼精的小李当然能猜到许茹英科长今天是一定要流眼泪的。岂止是流眼泪。一见信封上“许茹英小姐亲启”,紧接着是“戴缄”二字,许茹英就差一点晕了过去!她双眼闭上一会儿,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再将信封轻轻地拆开,缓缓抽出信纸,展开一看,她的眼泪这才无遮无拦地往下流……

茹英小姐:

贵阳邮政局的国际邮差,将你的惠书送至赴缅远征军司令部,几经辗转,余已收悉。一字一泪,不忍奉读。

余离安顺,未能与小姐面别,一直耿耿于怀……你已赴贵阳邮政局工作,非常之好。你很年轻,又有很高的文化水平,理所当然要走向社会……

去年春夏之际,在贵府与你初次见面,小姐即给我留下聪慧、开朗的极好印象,不愧为新时代之新青年。你在来信中向我表达了非同一般的感情,甚至直接用上了“一见钟情”这个成语,这说明许小姐接受现代文明教育,表达内心感情如此地坦坦荡荡!已不是旧封建传统束缚女子,羞羞答答扭扭捏捏的姿态。我很佩服。其实,分别近一年来,我也经常想念你。不瞒你说,我在梦中还见过你一回呢!在我的日记里有真实的记载:“夜梦茹英,清晰已极。”我也用一句成语,坦坦荡荡地说一说我对你的真实感情:可谓是“一见如故”也!在柳州野战医院住院期间,我在手术后苏醒,床头柜上一束淡红色的梅花给了我很好的慰藉,好像生命又回到了我的身躯,如同那绽开的梅花一样。

我十分欣喜。望着床头的梅花,我浮想起往事……

我贫穷而快乐的童年,勤奋读书的少年,立志报国的青年;还有我与王荷馨从青梅竹马两相好,到多年后喜结良缘,直至我南征北战,离多聚少的家庭生活……

尽管有喜有忧,但生命是多么美好,生命是多么值得珍惜!可是人与梅花又不一样。梅花是大自然的梅花,而人是社会的人。梅花在大自然的规律中生存,而人必须遵从社会的规律和现实的状态。

当今社会的现实状态是什么呢?是祖国的大半江山在日寇的铁蹄下惨遭蹂躏!不抗战,就做亡国奴!有一次我行军至陕西茂陵,遥见汉武帝墓和霍去病墓前“马踏匈奴”石碑,突发悠然崇敬之感。在当天的日记中我写道:“黄帝的子孙,今天是我们奋斗的日子,勇进就是生存,怯退就是毁灭,决不容徘徊犹豫!敌人决不会恩惠我们!祖国的存亡,完全操之于我们自己。我们有五千年的文明历史,是不会亡国的。兴亡是我们应负的责任!我们只有决心前进,以扬威于世界,列祖列宗之灵,当可含笑九泉。”我率师赴缅作战,并取得了同古战役的重大胜利,终于实现了多年来我“以扬威于世界”的夙愿。茹英小姐,这就是你送给我的一束鲜艳的傲雪蜡梅,给我带来的对人的生命意义的考量!

我想说一说对你的期望:许小姐你不能一直孤单下去。即使在多年战乱的状况下,对男女青年导入情爱婚姻的正轨,还是应该提倡的。你一定要找一个与你真心相爱的人成家。你一定要成家!

再说我对你的嘱托:远征缅甸,形势险恶,随时随地有牺牲之可能。我已在全师官长会议上带头留下遗嘱。如果我在缅为国战死,事极光荣!所念者,家中父母及妻儿,今后生活,当更痛苦。我已给家人及亲友们去数封信函,为我善筹善后。但均未得回复。不知何故?电台联络困难,电报、电话都无法接通,甚是焦虑。我的眷属们是否还住在全州蒋家果园,或是迁往贵阳,不得而知。如果许小姐有幸能收阅此函,为排除我心头之忧而去探访,内人定会热诚接待。待我回国,将设家宴恭请令尊令堂携小姐光临,以示酬劳!即颂心安!

卅一年四月十四日

这哪是一般的书信!这是年轻的戴将军给他的红颜知己许茹英小姐的一封真正够分量,而又坦坦荡荡的情书!

读到戴将军亲笔所写的词语淳朴而又蕴含着无比深情的书信,许茹英怎能不潸然泪下呢!

人是社会的人,社会在进步,男女交往日趋频繁。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而婚外之情,尤其要光明磊落,坦坦荡荡,才能使家庭和和美美,并得到社会的尊重。戴将军,可敬可佩也!

1942年4月14日深夜,戴将军写好两封信,一封是给他夫人王荷馨最后的家书;另一封是给许茹英小姐唯一的书信。

4月15日清晨,恰逢远征军司令部的通信兵来师部送函件,顺便取走了戴将军这两封信。4月16日即送达边境,交给了贵阳邮政局的国际邮差。王荷馨和许茹英,近日将分别收到戴将军最后的书信,这是确切无疑的。而正是4月16日这一天,戴将军率某师于平纳满会战,进入进攻准备位置。

大战在即,生死难测!

戴将军赴缅后,夫人王荷馨一直住在全州蒋家果园。

全州位于广西的东北部,堪称广西的北大门。属山水甲天下的桂林,是湘桂走廊上的明珠。

这天是个好日子,清晨,邮差给她送来一封信。

这封信是戴将军2月14日夜里写的。信上说他现在一切都好,不过事情忙一点。王荷馨心中的担忧和思念稍稍缓解了一些,心情不错。她哪里知晓这竟是丈夫给她的最后的家书呢!

午后,又来了一位邮差。王荷馨的心悬了起来。难道是将军接连着又来信了?有什么新情况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位穿着邮差服的人,竟是许茹英!而且也没送上信函。

那天,许茹英把戴将军的来信读了一遍又一遍之后,只因为信中“为排除我心头之忧而去探访,内人定会热诚接待”这一句话,她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决定:立即动身去全州拜访戴夫人!——对于深爱着戴将军的许茹英小姐来说,专程拜访他的夫人,会面临怎样尴尬的局面呢?

许茹英离开贵阳邮政局时,连服装也没换一换。科长上班时和邮差穿的同样是一身墨绿色的邮差服。许茹英身材好,邮差服穿在身上,比穿裙装还要精神许多。她乘局里的顺路邮车到了全州。她要下车找蒋家果园,但她没来过全州,上哪儿找呢?

驾驶员笑嘻嘻地说:“许科长,无论哪个城市,路最熟的是邮差。你别犯愁了,我带你到全州邮政局,把你交给他们的邮差得了。邮差会像送挂号信一样,把你送到蒋家果园的,而且当面交给你要找的戴夫人!”

许茹英笑了笑。就这样,许茹英来到了全州蒋家果园。

许茹英进了院子面带笑容地说了声:“戴夫人,您好!”

王荷馨愣了一下。她随军在外十几年,邮差见过不少,可女邮差还是头一回见,而且是这么年轻漂亮的女邮差。

王荷馨也说了声:“您好!”

许茹英说:“戴夫人,我是贵阳邮政局国际信函科的许茹英,今天来拜访您,是给您送信来了。”

“啊?送信?你是国际邮差?”王荷馨微笑的脸色立刻变得紧张起来,“是将军又来信了?我早上刚收到他的信,说他现在一切都好呀。他那里又发生什么情况了吗?”

许茹英说:“戴夫人,您别着急。我也是收到他的信,知道他现在一切都好。我只是带一个口信。他几个月没收到您的回信,电报、电话也接不上。戴将军很着急,我就特地赶来看望您,把您和家人的情况再转告给戴将军,让他放心。”

“哦,是这样。多谢,多谢!”王荷馨松了一口气,也想起了将军曾对她说过在柳州野战医院时有一位给他送花的小姐,便十分客气地说道,“噢,你是许小姐?请进,请进!”

王荷馨将许茹英领进了房间。

房间里布置得很朴素,很整洁。墙上挂着字画和照片。最显眼的是一幅戴将军和夫人及四个孩子的全家福照片,用玻璃镜框罩着。一个多么温馨和睦的家庭啊!

许茹英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这张全家福照片上,内心不禁生出许多感慨。她想,作为无比崇敬、无比热爱戴将军的人,不仅要为戴将军个人做出奉献,跟随他一辈子,而且要为他的亲人着想,并做出奉献!因为他的夫人、他四个子女,和戴将军是血肉相连的整体!一张全家福给了许小姐无声的启示!

不出戴将军所料,王荷馨接待许茹英确实很热诚。她边沏茶边说:“许小姐,现在我们一切也都很好,婆母的健康有所恢复,孩子们更是爱读书、听话不淘气。只是我公公去年冬天就去世了,将军奉命远征,连噩耗至今也未敢告诉他。将军他在前线打仗,还为家里焦急,可……可我怎么能将家中的情况告诉他呢?”

许茹英说:“戴夫人,给你传信的人,这不是来了吗?”

“你是专程来给远在国外的将军传信的?”王荷馨真的被感动了,说,“许小姐,你真是个好人!”

“戴夫人,这是我应该做的。我会把我见到你的情形,如实转告戴将军,他就放心了。我回贵阳邮政局之后,立即使用电报、电话,甚至动用无线电台,如果仍然联络不上,我就……”许茹英凝神一会儿,说了一句自己思考已久,却令王荷馨难以置信的铿锵有力的话,“我自己去一趟缅甸。”

王荷馨惊诧地问道:“小姐,你自己去缅甸?”

“戴夫人,我是国际邮差的科长,难道还不能做国际邮差该做的工作吗?”许茹英态度坚定地说,“我一定要找到戴将军,我要当面给他一个全家安好的口信,让他放心。”

王荷馨说:“可缅甸在打仗,太危险!你一位小姐,怎么能上那儿去呢?你不能去!”

许茹英说:“缅甸是在打仗,可戴将军不是义无反顾地去了吗?戴将军是为了国家,为了民族,他说‘为国战死,事极光荣’。人的能力大小不同,我做的是邮政工作,只是给一家一家送信。其实‘信’就是‘心’。给人送上一封亲人的信,就是递上一颗亲人的心。戴将军鼓励我说,‘在邮政工作岗位上,尽忠竭力,也是为抗战大业做了贡献’。能为戴将军和你们一家人,送上报平安的信,就是遇上什么危险,我也在所不辞。何况……”

许茹英略停片刻,面对王荷馨抖抖自己身上的邮差服,说:“古今中外,交战双方,都不伤害邮差信使。我想日军也会尊重这一国际惯例。我能说英语和日语,赴缅后,就是遇上日寇,我的人身安全也不会有问题。请戴夫人放心。”

太出乎王荷馨意外了!为了让戴将军和她一家人放心,许茹英已经下了赴缅甸的决心!这女子的确不是一般的青年!

“许小姐,你真是少见的好人啊!”王荷馨激动不已,一下抓住了许茹英的双手,久久不能放开。

王荷馨想了想说:“但我还是不赞成你去缅甸!万分地不赞成!不管你怎么说你是邮差信使,到前线仍然是非常危险的。你千万不要去!何况,我们担忧和思念他多年,已经习惯了。”

许茹英只是点点头。她没有再说去,也没有说不去。

王荷馨请许茹英一起吃了晚餐,还要她在这里住一夜。许茹英再三辞谢。王荷馨也不会巧语留客,只好送行。

将许茹英送至门外,在她挥手转身之际,王荷馨流泪了。许茹英就止住了步子。王荷馨低头拭泪,轻轻地说了一声:“许小姐来得太匆忙了,我好想和你谈谈心……”

许茹英一听,转回身,也轻声地问道:“是吗,戴夫人?!”

王荷馨点点头,说:“是的。许小姐。”

许茹英决定留宿一夜,和王荷馨秉烛谈心。一位是戴将军的夫人,一位是戴将军的红颜知己。两位是这样的人物关系,争风吃醋、怨恨争吵倒在常理之中,能在一起互相坦诚地交谈吗?

太悬了。真所谓人生如戏也。

许茹英当然知晓王荷馨是戴将军相亲相爱的夫人,难道王荷馨不知晓许小姐对戴将军一往情深吗?她知晓。

戴将军从来没有瞒着夫人的事情。许小姐对戴将军一往情深,戴将军的行为光明磊落,心里坦坦荡荡,毫无隐瞒之必要,早就和夫人说了。今天许小姐登门了,一定要和她好好谈谈。错过这个机遇也许再也难见到这位好心的小姐了……

王荷馨是一个出生于农村,忠厚善良的妇人。她不善言辞,内在感情也不多外露。这十几年随军在外,接触的人虽多,但与别人敞开心扉交谈的少之又少。她是个甘愿默默受苦受累的女人,从不向外宣泄。但是,今天她说了。她把心中的爱和苦、喜和忧,一股脑儿全向这位人生路上擦肩而过的青年女子倾诉了。

王荷馨要倾诉的当然是她和将军的事,她心中的爱和苦,喜和忧,不都全是为的将军吗?从哪儿说起呢?

从老家的小山村说起吗?从与他青梅竹马喊他“小哥哥你真好”说起吗?从不懂什么叫相亲就和小哥哥定下终身说起吗?从洞房之夜他给自己起名字,开始教自己读书写字说起吗?从这十几年与他离多聚少的夫妻生活说起吗?

这个小哥哥呀!真叫王荷馨无从说起了……

王荷馨什么也没说,先取出一张自己的照片给许茹英看。那是十四年前她生下大儿子,满月后照的。

许茹英接过照片,仔细端详了一下,诚心地说道:“戴夫人,我不是当面说恭维话,您年轻时真好看,身材又苗条,穿上浅色的短袖旗袍,一点也不像山村里的女人。”

“是吗?”王荷馨听了有点高兴,但还是很老实地说,“许小姐看了我的照片,不见笑,就不错了。”

许茹英无意中将照片翻过来看了一下,背面写了两行留言:产后特摄此影,以为纪念,兼赠亲爱的小哥哥存之。荷馨。

许茹英被这两行字震撼了!一位目不识丁的农村姑娘,在丈夫的悉心指导下,认字读书,婚后不到一年就能写出这简洁的留言,可见王荷馨学习太刻苦、太勤奋了!而真正让许茹英震撼的,却是这仅仅两行字的留言里透出的情感,婚后有了孩子,还称之为“亲爱的小哥哥”,那么亲密,那么纯真!只有像荷馨这样质朴的山村姑娘,才知道珍惜和永葆这么美好的爱情!

王荷馨还没有开口说话,许茹英就已经被她征服了!

王荷馨今天怎么啦?还没开口就伤感起来了!只见她从床头的枕下取出一条白手绢。做擦拭眼泪的准备了吗?许茹英见状正有些疑惑,特别是见到那条白手绢,也引发了她心头一丝伤感。王荷馨说话了。

王荷馨说:“许小姐,我想和你谈心,不是谈我与将军多么恩爱,是想诉诉我心中的苦。”

许茹英亲切地说道:“戴夫人,你慢慢说,我愿意听。你把苦诉了,心里也就顺畅了。你说是吗?”

王荷馨点点头,说:“今天和你只能算是头一次见面,我就想掏心掏肺地把什么都告诉你。许小姐,世上有缘分这回事吗?要是有,我俩真算有缘了。我心里的苦和别人从来没说过,在将军面前我也不说。说了他怎么能安心呢?”

许茹英说:“你时刻把戴将军放在心上,事事都为他着想。”

王荷馨说:“正是把他放在心上,为他着想,我才想到……”

王荷馨话没说下去,已先流泪了……

许茹英见她突然流起泪来,着急了,忙问道:“戴夫人!你想到什么啦?别流泪,你说呀!”

王荷馨擦了擦眼泪,接着说下去。不说便罢,这一说,太出乎许茹英意料了。十五年的恩爱夫妻,王荷馨居然想到了要与戴将军分手!许茹英一听,完了!肯定是作为戴将军的“红颜知己”的自己惹的祸!许茹英有点心虚,但是她多虑了。

王荷馨拉开站橱的玻璃镜子门,从里面的抽屉里取出两大捆信件,往桌上一摊,说道:“许小姐,你看看,这有多少封?我数过,这一年就有两百多封呀!前几年的,还有呢!”

许茹英一看,噢!都是给戴师长的信!

王荷馨说:“每次战役结束以后,都是来信不断,将军真没时间看,更没工夫回信。他就叫我替他看,还叫我尽量给人家写回信呢!都是些爱国青年,回一封信,对人家也是鼓舞。我想,这既帮了将军的忙,也有利于我的进步,我就尽力做了。”

许茹英说:“这当然是好事。但是,看这么多信,还要一封一封地写回信,戴夫人您也太累了。”

王荷馨说:“累倒是小事,何况也做不到每封信都回。可有些来信,看着看着,我心里就增添了一些不安的想法。许小姐,这一大沓信,少说也有二十几封,都是女青年写来的,她们都在信上明白地,有的甚至是狂热地,向戴师长表示了爱慕之情。我没办法代他回信,就将这类信交给将军,让他自己回。他把这些信也认真地看了,他说自己也没法回,放着吧。就这样。”

许茹英“噢”了一声。她在心里惊叹道,我的天哪!像我许茹英这样的青年女子原来还大有人在嘛!可见叱咤风云的抗日将领戴师长在热血青年中的影响有多么大啊!

王荷馨说:“许小姐,看一两封吧?”

“不用看了。”许茹英脸上的神色有点凝重,她说道,“戴夫人,在您这样老实、善良的人面前,我不能说假话。这些对戴将军由敬而爱的青年女子,我能理解她们。而且,我就是她们之中的一员。同样内容的信,我也给戴将军写过。我比她们幸运的是,戴将军远在缅甸战场亲笔给我回信了。我就是按照戴将军来信上的指点,到全州来探望您的。”

王荷馨淡淡地一笑,那是一种很亲切、随和的笑容。

王荷馨说:“许小姐,听我说这件事,你别介意。将军对你非常有好感,他在出国远征前,特地和我谈起你。我所以想到要和将军分手,根源是在我自己。这么多女青年的来信,只是促使了我思考这件事,有这么多女人爱他,本来是好事。但作为将军的糟糠之妻,对于我来说,这自然成了我心中之苦。许小姐,我今天是在给你掏心了……许小姐看了我当年的照片,夸我年轻时很好看,身材又好,可女人易老,十四五年过去了,我已是四个孩子的妈妈。而将军却是个受众人敬爱的年轻的将军啊!”

王荷馨停了一会儿,却向许茹英伸出一只腿。

王荷馨说:“再让你看看我的脚。我们出生在清朝末年的女人有多苦,都要缠裹小脚。”

许茹英忙说:“戴夫人,我母亲也是缠裹小脚的,我晚上经常帮母亲用温水洗脚,看了好伤心哦!”

“你给母亲洗脚?嗬,许小姐还是一位孝女嘛!”王荷馨说,“缠裹小脚,痛苦不说,行动很不方便。将军上哪儿,我都不能跟着。以我们的感情,他去打仗,我也愿意陪着他,哪怕一同战死,用将军的话说,也事极光荣嘛。但是不行。我只能守在家里,侍奉公婆,抚育儿女。再过几年我就是个小脚老太婆了。我们安徽农村有一首广为流传的顺口溜:男人三十三,太阳才出山;女人三十三,倒了半边山。我早已倒了半边山了,而将军却前途无量。长此下去,我一定会拖他的后腿。我想,他应该有一位……”

王荷馨愣了一会儿,但许茹英没有接话。

“但我不同意他纳妾,那会影响他的声誉,他自己也不会那样做的。所以我宁愿与他分手……”王荷馨叹了口气接着说,“孙中山先生、蒋委员长,还有……不都是那样做了吗?……”

王荷馨总算说明白了。许茹英也听明白了。

许茹英说:“戴夫人,我是个没成家的姑娘,这方面的事真的不懂。可我还是有自己的看法。夫妻的基础是感情,伟人也该是这样的吧!孙中山先生和蒋委员长,他们与原配不一定有感情,而你们夫妻恩爱,尽人皆知,不应该分手!”

“许小姐,你说得很对。没有感情还做什么夫妻呢!”王荷馨说,“我爱将军,早已到了这个地步,就是为他去死也没关系。但是,我现在不能死。我要抚养四个孩子,他们是将军的亲骨肉。如果有了一个合适的年轻女人,将军和我分了手,我把心血全都放在子女身上,也就是放在将军身上。我还是在爱将军,我会爱他一辈子,一直到死,我都会跟小哥哥在一起!”

许茹英被感动得无话可说了,只是不停地叹道:“戴夫人,你太善良了!……你太善良了!……”

王荷馨说:“我谈不上有多善良,只是我爱将军,爱得太深罢了。我没有别的办法……”

许茹英说:“戴夫人,你太善良,而且我也体会到了,你对戴将军也确实是爱得太深,太深!……”

王荷馨说:“将军告诉过我,你对他有感情。今天我和你谈了心,亲自感受到了你对将军确实也爱得很深,而且你所想的只是为他做奉献,还要为我们全家做奉献。像你这么好的青年女子,世上难寻啊!许小姐,我已经把你当作我的好妹子!”

许茹英还是没有接话。戴夫人极其诚恳地当面对许茹英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聪明而又重情的许茹英是不难理解的。

许茹英愣住了。不是愣住了,是做一个短暂的深思……

许茹英起身说道:“从留学日本时算起,我敬爱戴将军多年了。戴夫人,今天见了您,我切身感受到,您正直、善良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您深爱戴将军,爱到主动想与他分手的地步!夫人,我像敬爱戴将军同样地敬爱您!”

“噢,谢谢,谢谢!”王荷馨也站起身来说。

许茹英紧紧握住了王荷馨的手,深情地说道:“戴夫人,作为爱慕戴将军的女青年中的一员,我郑重地向您说一句:各人尽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爱慕戴将军,但是,谁也取代不了您——您是永远的戴夫人!”

王荷馨听了,再一次流泪了。她用那条白手绢擦拭双眼。

许茹英见到那白手绢,忍不住也潸然泪下……

某师撤离同古,也成了在缅甸战场上从战略进攻到退却,从胜利走向失败的转折点。日军大规模北进,国军全面撤退!为了挽救战局,4月6日,蒋介石再次赴缅,在瓦城东北的梅谋召见了戴将军,并召开军事会议。历经同古血战,疲惫不堪的某师短暂休整后,根据会议上做出的在平满纳与日军大会战的决定,4月11日,戴将军率全师赶赴平满纳指定位置。但由于英军的可耻作为使战场形势迅速恶化,又不得不改变作战方案,进攻棠吉。

棠吉是位于崇山峻岭中的一块高地。山岭南北横亘,东为高山峻岭,西为黑河,北有山路,南至同古,有公路通往雷列姆和腊戍,是雄踞高原、形势险要的军事重地。如果能夺回棠吉,继续追击北上之敌,东线我军将转危为安。

棠吉既已被日军占领,夺回棠吉谈何容易,这无疑将是一场攻坚战!面对此情此景,戴将军誓为同古战役牺牲的国民党官兵报仇的愿望,如同熊熊烈火又一次在胸中燃烧起来。在炮火的掩护下,他端起枪,亲自带领士兵冲锋陷阵,与敌人展开了白刃战。杀得日寇溃不成军,四处逃窜。

经过三天三夜的血战,某师终于取得了棠吉攻坚战的重大胜利。在这次战役中,共击毙日军八百多人,击毁十四吨重型坦克三辆,虏获重机枪四挺、步枪百余支、汽车二十一辆,还有战马数匹。

攻占了棠吉,并不能改变缅战的总体形势。攻占了一天的棠吉城,国民党军队不得不自动放弃。日军未开一枪,又大摇大摆地进了棠吉城。接着,腊戍一丢,咽喉要地曼德勒又被攻克,日军完全切断了中国远征军的退路。归国的大门被日军关上了!从此,远征军所有部队,踏上了各自悲惨的归途。出国时一万一千多官兵的某师,只剩下五千八百多人……

面对一望无际的茫茫林海,率师启程归国的戴将军,真是感慨万千!胜败乃兵家常事,可以不记心头。但一想起两个多月的战争,有多少亲如弟兄的官兵,已经长眠在这异国的土地上,再也不能跟着大部队归国,不能回到自己的家乡,见不到自己的爹娘了,太凄惨了!戴将军禁不住潸然泪下……

向北挺进,尽快回国,某师必须穿越三条公路,即腊戍至曼德勒公路、细泡至摩谷公路、南坎到八莫公路;渡过两条河流,即南渡河、瑞丽江。而比这五道关口更难通过的是,遮天蔽日、漫无边际的原始森林!

越过了两道关口之后,某师来到向北挺进的第三关——细泡至摩谷公路。过了这一关,再过南坎到八莫公路,日军重兵尚未到达缅北地区,通过第四关就容易了。最后渡过瑞丽江,不就回国了吗!但过细泡至摩谷公路这一关绝非易事。

一夜激战之后,官兵们没有见到戴师长!

敬爱的戴师长在哪儿?在哪儿?官兵们在路旁搜索,在山坡草丛间紧张地搜索,在林间山地搜索,终于发现了躺倒在地的戴将军。警卫士兵们赶紧抱起流血不止的戴将军!

戴将军是在昨夜的遭遇战中,不幸中弹受伤的。经细查,戴师长胸部、腹部各中一处机枪子弹,虽未击中脏器,但伤势十分严重。这一天是——1942年5月18日。请记住这个日子!——这个日子太令人伤感了!为了中国人民和东亚人民的抗日大业,敬爱的戴将军把热血,洒在了异域缅甸!

戴将军身负重伤,军医们自是尽心尽力给予治疗,值班看护。师部立即召开了团、营长会议,通报了戴师长负伤的情况。这一不幸的消息迅速在全师传开。官兵们十分痛心,对日寇的罪行更加义愤填膺,众士兵从悲伤中爆发出震天的呼喊声:“打噢!打噢!打死日寇!打死龟孙子小日本!”

5月21日上午,一名穿着邮差服,戴着邮差帽,脸色黑黝黝的国际邮差,追上了某师的队伍。部队正在行军路上分段休息。抬担架的士兵小心翼翼地将担架放下,也好让颠簸了一段路程的戴师长,稍稍歇一会儿。

陈副官远远看见来了一位邮差,就迎了上去。正想开口问问,那邮差却惊喜地大喊了一声:“陈副官!”

陈副官对着那邮差黑黝黝的脸膛望了望,惊诧地问道:“你这位邮差,怎么认识我?”

那邮差说:“你先领我去见戴将军,我急着要给他送信!”

“给戴将军送信?”陈副官立即说,“请你跟我来。”

陈副官将邮差带到了戴师长的担架边。那邮差见到躺在担架上的戴将军,比见到陈副官更是惊喜万分,狂呼着奔了过去:“戴将军!我终于见到您啦!”

戴将军面露惊诧之色。那邮差跑到了担架边,蹲下身来,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说:“我给您送信来啦!”

戴将军的脸色这才恢复了常态。那邮差当然不知戴将军受了伤,而是以为他行军累了,躺在担架上休息。

戴将军说:“你这位邮差跑到战场上给我送信,太感谢你了。”

邮差说:“我跑到缅甸前线来,就是为了送信。这次给远征军官兵的所有信函、包裹,我都已经送交远征军司令部的通信兵了,最后给您送的,只是一个口信。”

戴将军惊诧地问道:“什么口信?”

邮差说:“戴将军,您的夫人和您四个孩子都很好,您母亲的健康有所恢复。戴夫人叫我对您说,您父亲还在老家无为,日常生活戴夫人也给他做了妥善的安排。孩子们更是爱读书、听话不淘气。您给夫人和孩子的信,都收到了。您在前线打仗,还为家里焦急,您全家都感动得流泪了!”

戴将军这才舒了一口气,说道:“听了你带的口信,我太高兴了,我赴缅几个月心焦的就是这些,现在我放心了。谢谢!”

戴将军听了这邮差报平安的口信,心中自是欣慰。但他也太惊讶了,这邮差对他家的情况怎么了解得如此详细呢?

戴将军接着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那邮差说:“戴将军,我去了广西全州蒋家果园,去了您的家,我见到了您的夫人……”

戴将军疑问道:“你到过我的家?见了荷馨?”

那邮差答道:“是呀!”

戴将军再次望望那邮差黑黝黝的脸膛,那脸型不觉让他想起一个人来。他问道:“你是?……”

“我是……”那邮差正要回答,顿然想起,赴缅路上为了安全起见,把脸上涂了些脏兮兮的油污,让人看不出自己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以免惹麻烦。怪不得连戴将军没有认出来呢!她没有马上回答戴将军的问话,而是站起身,向四周扫视一番。她看见树林里有一片积水,立刻跑了过去。到了水边,她蹲下来,用手抄些水,三把两把,将脸上的油污洗了,再掏出手绢把脸擦得干干净净。她取下头上的邮差帽,露出了齐耳短发,转身回到担架旁,泪流满面地哭着喊道:“戴将军,我是茹英!”

许茹英如同从天而降,戴将军太觉得意外了。是真是假?戴将军几乎不敢断定。她怎么会突然来到战火纷飞的缅甸呢?但这邮差刚才所说的一番话,听其内容,确切无疑,而且只能出自许茹英之口!是她,肯定是她!戴将军的伤口又是一阵疼痛,他咬了咬牙,有气无力地说:“许小姐,我也终于见到你啦!”

陈副官看到洗过脸取下邮差帽的邮差,确认是许茹英,上前和她握了一下手,告诉她,戴将军不是行军累了躺在担架上休息,而是受了伤。并告诉她,戴将军的伤情很重。

许茹英怔住了!

她止住了哭声,也止住了翻山越岭、长途跋涉,吃尽千辛万苦终于如愿以偿见到戴将军的满心喜悦……

许茹英的心一刹那间被揪住了,她再次蹲下身来,抓住戴将军沉稳的手,她自己的双手却在不停地颤抖!

戴将军的伤口疼痛减轻一点,脸色就显得稍微平和一些。

许茹英一直无言地望着戴将军。愣了半天,她轻声地说了一句:“戴将军,您瘦多了……”

她眼里的泪珠滚滚而下,滴在戴将军的手上。

她心中的那份情,再也克制不住了。她的头慢慢低下,缓缓地将脸面贴到戴将军浸湿了泪水的手心里……

戴将军一点也没有动。他完全感知了,自己有些发凉的手心,触到了许小姐温热的脸上……

从5月21日起,许茹英一直守在戴将军身边,寸步不离!许茹英给戴师长喂饭,饭后给他洗脸,晚上再给将军洗脚。

许小姐真的没有服侍过人,更不用说服侍一个男人,可服侍戴将军却那样细心周到。真爱,就是以自己的方式去奉献,而不求任何回报!真爱,世上没有做不到的事——包括去死!

戴将军说心里舒服一些,其实那只是精神层面的。家人平安与否他不焦急了;茹英每天都在身旁,悉心地照料他,当然心里要舒服一些。但是不行!戴将军每天都要躺在担架上被士兵们抬着行军,日晒雨淋,必需的药品没有了,病情势必加重。

许茹英已经来五天了。5月25日,在戴将军的帐篷里,许茹英一夜没合眼,坐在那儿一直观望着她敬爱的戴将军的动静,担忧他病情的变化。戴将军是安心地睡眠了,还是又一次进入半昏迷状态,不得而知。她含着泪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将军快快康复吧!将军快快回到祖国吧!国内的抗日战争已进入高潮,国共两党并肩合作领导全国军队和亿万民众,正在前仆后继、浴血奋战,共同抗击日本侵略者,多么需要您跃马上阵,挥师杀敌!祖国在期待着您!其实您的父亲已经去世,您贤德善良的夫人要我别对您说;您的身体欠佳的母亲、您的四个可爱的孩子,特别是您的夫人,在焦急地盼望着您!康复吧,回国吧,将军!我许茹英爱您如痴如狂,我跟随您到了缅甸,我还要跟随您回国,我要跟随您一辈子!但我替代不了您的夫人,我也不会做您的妾。我只是您的红颜知己!您好比是天上明净的月亮,我只如同围绕着月亮的众多星星中那并不耀眼的一颗。茹英一辈子足矣……”

这是戴将军在世的最后一个夜晚。

陪伴他的有几位师团首长、军医和警卫,还有一位就是戴将军的红颜知己许茹英。

5月26日一大早,陈副官进了戴将军的帐篷。一夜未眠的许茹英立即站起来,说了声:“陈副官,您来啦!”

陈副官向她点点头,轻声地问:“师长怎么样?”

许茹英未开口就扁嘴欲哭,说:“高烧不退……”

陈副官走到戴将军地铺边。接着,副师长高吉人等也一同进了帐篷,看望戴师长。气氛显得有些紧张。

昨晚值班的军医是某师军医处的李处长,老军医了。

高吉人问李处长:“师长昨晚怎么样?”

李处长说:“戴师长体温仍未下降,病情更是恶化,身体已经完全不能动了,只是思维还清楚,能说话。”

几位官长都十分焦急。戴将军睁开眼,看看他们。

陈副官问道:“师长,您感觉怎么样?”

戴将军说:“不要紧。陈副官,我昨天夜里醒了,突然想起那天你给我拿来一套新军服……”

陈副官说:“师长,那套新军服我一直给您保存得好好的,一到国境线,我就拿来给您换上。现在我们离瑞丽江已经很近了,很快就要到达国境线,我会让师长换上新军装回国……”

戴将军说:“我恐怕等不到那一天了,你拿来吧……”

陈副官立即答道:“是,我这就去拿。”

陈副官从戴师长的话语中,感觉到一种不祥之兆。他立刻转身走出帐篷,去取新军装。

许茹英在一旁听了,心如刀绞,眼眶里溢满泪水。要不是帐篷内有几位首长,她非放声痛哭不可!

高吉人、周之再和郑庭笈都同样地焦急万分,既是为戴师长的病情,也是为全师能否安全北撤。他们三人一大早就碰了头,还是来请示戴师长,做最后决定。

他们围到地铺边。高吉人弯下腰请示戴师长,说:“师长,今天你的病情好像又加重了一些。我们三个人商量了一下,部队还是停下来休息一天,明天再继续行军,你看行不行?”

戴将军虽然没什么气力了,态度还是很坚决地说:“不行,不行!绝对不能停下来!一个小时都不能停!你们不能为了顾我一个人,拖累全师官兵!要尽快回国!”

陈副官取来一套新军装,走近戴将军身边说:“师长,我把给您保存的这套新军服拿来了。”

戴将军没有气力了,他低声说道:“好,好。给、给我……给我换上新军装。我要随部队,抓紧动身……”

许茹英忍住悲伤,不让满眼的泪水流下。她从陈副官的手里接过新军装,几位军医都过来帮忙,很快给将军换上了新军装。几个士兵把穿上一身新军装的戴师长,抬上了担架。

行军,行军。这是戎马一生的戴将军,最后一天的行军!

中午,戴师长在高吉人、周之再和军医们的陪护下,到达茅邦村,在村旁的茅邦庙边歇了下来。这里离瑞丽江很近了。

戴将军的病情进一步恶化,高烧不退,看上去已经到了该请示的事,必须抓紧向他请示的时候了,否则,将悔之晚矣!

高吉人、郑庭笈和周之再蹲到担架边。

步兵指挥官郑庭笈轻轻地问:“师长,我们下一步,怎么把部队带回去?你看走哪条路线好呢?”

戴将军示意卫士把他扶坐起来。他面对瑞丽江对岸的远方,遥望着——那边就是祖国!戴将军眼望前方,口中无比深情地喃喃道:“祖国……亲爱的祖国!某师就要回来了!”

师参谋长周之再取出准备好的一张地图,戴将军用手指着地图,要部队从莫罗渡过瑞丽江,接着通过八莫至南坎公路,再渡龙川江进入国境。戴师长用自己的生命,最后一次指挥全师官兵,走上一条安全回家的路!卫兵们扶着戴将军慢慢躺下。戴将军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因无药物,军医们在戴师长的周围,心急火燎地转来转去,而又无计可施。高吉人、周之再和郑庭笈,召集军医处李处长和军医们最后一次商讨戴师长的病情和救治事宜。

先是李处长叙述戴师长的病情:

“戴师长受伤整整八天了,是被日寇的两颗机枪子弹击中胸部和腹部,当场失血过多。虽未伤及脏器,但伤势特别严重。八天的艰苦行军,日晒雨淋,戴师长如果不是以钢铁般的意志顽强坚持,他早就没命了。”李处长接着很沉痛地说,“现在的情况是,三大症状,一、伤口炎症日益加重,感染化脓。二、机体坏死迅速扩大。三、导致全身衰竭。消炎没有药物;对坏死组织动手术,更无从谈起。我们军医处,是束手无策了。”

高吉人问道:“以你的观察,师长还能维持多久?”

李处长没有立刻回答戴师长还能维持多久这个问题。他流下了眼泪……在场的人都默默地等待李处长说一句话来。

李处长说:“戴师长,真的不行了。很快,很快……”

长时间的静默。难以忍耐的静默。无法破解的沉痛的静默!

过了许久,步兵指挥官郑庭笈说话了。他说:“李处长,要是有办法缓解一下就好了,过了瑞丽江,就有希望了!”

李处长说:“我哪里不想给他缓解?作为一个十几年的老军医,我负责任地说一句,没有任何办法了……”

一直站在一旁聆听的许茹英,突然蹿到李处长身旁,揪住他的手臂,哭泣着说:“那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戴将军去世吗?……李处长,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了!”

李处长能说什么呢?只有站着不动。

“给师长输些血,能不能起缓解的作用?”周之再悲痛地捏紧拳头说,“我们没有药了,我们五千官兵,有的是血!”

高吉人副师长紧跟着问道:“李处长,输血行吗?”

“从医学的角度说,现在给戴师长输血,不能起到任何好的作用。”李处长想了想,接着以一种痛心疾首的口吻说,“以我对戴师长的崇敬,作为多年战友的感情来说,输血吧!”

许茹英放开李处长的臂膀,合起双手,不停地向他鞠躬作揖,接连说道:“李处长!大恩大德,大恩大德!”

高吉人、周之再和郑庭笈同时点点头。最后决定,用静脉抽血注射的野战医疗办法,给戴将军做最后的抢救。

卫兵们抬起担架,高吉人、周之再和郑庭笈三人都上去扶着,一步一步,将戴师长顺着竹梯,抬进了茅邦庙堂。

茅邦庙是一座竹楼小庙堂,典型的缅甸风情,和国内常见的寺庙完全不一样。竹楼离地面一米多,悬空着,有点类似吊脚楼。庙堂里面也还清凉、舒适。

一听说要给戴师长输血,官兵们拥挤在茅邦庙外,争着要为自己心中敬爱的戴将军献血。

官兵们一个个捋起袖子,伸出一只只光胳膊……

李处长这时严肃地发话了,他说:“时间紧迫,给你们化验血型,已经来不及了。根据我军医处资料可查的,与戴将军的血型相吻合的,有下列人员……”

李处长取出一张纸条,念了一串官兵的名字,接着说:“请听到自己名字的人留下来。其他官兵,你们回去休息吧!我代表戴师长,感谢你们了!”

此时此刻,面对一位濒危的人,李老军医还认真对待血型这个不可疏忽的细节,一丝不苟地按规程操作,这种敬业精神和高尚的医德,可敬可佩啊!

第一位给戴师长献血的就是这位可敬可佩的李处长!

李处长献血后,什么话也说不出,只轻轻地喊了一声:“师长!”便低下头转身走了。因为他流泪了,他不愿师长看到他流泪。医生最了解,濒危的病人,最见不得的是主治医生为他流泪。

紧跟其后的是陈副官,接着是几位官兵。

许茹英赴美、日留学多年,进出海关需出示身体检查的黄色健康卡,上面有血型栏目。她出国带上健康卡已成习惯。谁知这次出国赴缅带上的黄色健康卡,却为戴将军献血用上了。

李处长看了许茹英的健康卡,确认她的血型与戴师长的血型一致,准许她为其献血。

许茹英的胳膊伸出来,鲜红的血液从她的胳膊上抽进针筒。许茹英抽了满满一针筒血后,军医处连药棉、纱布都没有,她只好从口袋里取出一条淡黄色的手绢,在手腕进针口处擦了一擦,留下了一点自己的血迹。然后将手绢叠好,放进口袋里。许茹英转过身来到戴将军身旁,他好像是睡了的样子。许茹英没有喊他,只看着军医给戴将军输血。她亲眼看着自己的鲜血输进了戴将军的血管,她甚至看到了,戴将军胳膊苍白的皮肤下,青筋鼓起,收缩,再鼓起,收缩。那是自己的血液,在戴将军的血管里缓缓地流动。许茹英多么希望,随着血液的流动,能将自己年轻人生命的活力,流遍将军的全身,让将军得到生的希望!自从和戴将军相识相知以来,许茹英的愿望就是跟随戴将军一辈子,陪伴戴将军一辈子。这次,她到了缅甸战场,陪伴了戴将军整整六天,而且,这是戴将军生命的最后六天!应该说,她的愿望已经实现了。意想不到的是,今天,她的血,又真真切切地进入了她最崇敬的伟人——戴将军的体内,并且在他的血管里流淌。无论怎么悲伤,许茹英的心里,还是有一丝不用言说的欣慰……

军医给戴将军输完血后,许茹英望了望戴将军的脸,似乎有一些起色。她赶忙下了竹楼,找到李处长。

她问道:“李处长,你看输血后,戴将军是不是好一点?”

李处长,摇摇头,一句话也没说。

还是不行!许茹英立刻转身又进了竹楼,蹲到戴将军身边,轻轻地喊了一声:“戴将军……”

她的眼泪,无遮无拦地流了下来……

戴将军无力地睁开眼,一看是许茹英,他有点想动,又动不了。急了半天,他说了句:“茹英,不要哭,我和你说几句话。”

许茹英说:“我不哭了,不哭了。我听你说。”

戴将军说:“你说,你这次到缅甸来是送信。出国送信是男邮差的工作,你们局长何必要你来呢?其实,你是为了见我,才冒着生命危险来到战争前线的。”

许茹英擦擦眼泪,说:“是的,是的。我是为了见你一面才赶过来的。我不能再对你撒谎了!这一趟,我是专程来见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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