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唐诗别裁》书后

沙的建筑者: 文集 作者:吴兴华 著


《唐诗别裁》书后

诗至有唐,菁华极盛,体制大备。流传至今者,千数百家。自李、杜而外,王、孟、韦、柳上承渊明之遗绪,而开清淡一派;高、岑、王、李效法鲍照、吴均而有边塞之作。此外如李贺之悽咽,卢仝之怪诞,孟郊、贾岛之穷愁,张继、王建之绮丽,亦各有精神面目,出入于各大家之间。

备览一代之诗,取其宏博。唐诗与汉魏、六朝异,与宋、元、明、清异,固无论矣;即初、盛、中、晚,诗风流变,亦各自不同。故学诗者,若仅读李、杜、王、孟集,而欲知唐诗,不可得也。然则何以知唐诗乎?曰:“此有待于综编博采也。”选唐诗者多矣,然多率就己意,缀拾成编,嗜杜者抑李,嗜李者抑杜,喜王、孟者,斥高、岑为粗豪,学高、岑者,诋王、孟者为无骨。及至晚唐,其风益显,义山、飞卿之诗柔美流丽,晚唐大家也,而编诗者皆以其有才无行,而抑其诗。夫三百篇所以观诗者也,尚未尽雅正之音,况唐一代诗乎?古僬侥之国,人不满三尺,巨灵之族,身高数丈,何也?盖人之不同,时之不同,地之不同也。今诗至大历下,渐趋柔靡,风气使然,岂作者所能主耶?今欲求昌黎、少陵、嘉州、常侍等雄浑、悲壮、感事、伤时之诗于晚唐之中,亦犹求巨灵于僬侥之内也。

余幼喜唐诗,以为诗之正规,可以依据也。第简编纷杂,未知适从。德潜,清初名诗人也,其论诗主唐,而兼重李、杜,旁及各家,莫不取其长而抑其短。《唐诗别裁》一书,群推善本。以其上溯初唐王、杨、卢、骆六朝之靡,下及晚唐李、杜、温、韦诗余之始,莫不兼收并蓄,而其于诸名家外,更将旁蹊曲径,各树一帜之作者,亦一一收入,为可贵也。

惟读诗难,编诗尤难,德潜一书美矣,备矣,然纵览之余,意尚有未足者。盖古人论诗多好穿凿,《楚辞》美人香草之思,后人率多附会以忠君爱国之辞,屈子固有怨君伤时之意,而《楚辞》何至连篇累牍皆风刺王政之语乎?少陵奔走颠沛、饱经世难,其诗多愤世之思,义山通情于宫嫔、女冠,未敢明言,故其诗多缠绵之意。然必动辄牵入,即就席咏物、对景咏怀,亦必曰:“某诗指某事,某诗刺某人。”则何异于水月镜花乎?此其一。诗之体制不同,如花草随境而生,鲜妍各异,必取其一,而抑其余,识者不取也。今德潜论诗必取其归于风雅之正者,用心可佩,然尽屏韩偓、和凝、飞卿、端己香艳之作,亦有可议,盖诗之为物浸广浸盛,必欲以风雅绳之,犹以一药投百疾,欲求尽痊,焉可得乎?此其二。古时文人,能文未必能诗。班、马为文,洋洋万言,初未属诗。退之之文雄矣,奇矣,而其诗则生硬好奇,少唱叹之音,较之子厚不逮远甚,今徳潜因尊其文,而并及其诗,以为优于子厚。不知诗文异途,以其文而衡其诗,不啻以矩作圆,以规画方也,此其三。诗由古诗而绝句而律诗,乃渐入于准绳之中,虽云舍易就难,抑亦时代使然,犹之自四言至五言,自五言而七言也。今德潜必主古诗,以为其中错综变化,非律绝能及,其言良是。惟律诗之对仗工整,承转灵妙,绝句之优柔婉丽,一唱三叹,又岂古诗所有乎?譬如尺有所短,必尽主一体而绌其他,犹井蛙观天也,此其四。诗随时而变,不可执一观之。汉魏诗古朴,六朝诗华靡,及至有唐盛矣,备矣,而必谓唐诗优于宋诗,宋诗优于元、明诗,未之许也!何者?唐有李、杜大家,创一代诗风,宋有苏、黄、范、陆,虽不足以与之颉颃,亦一代杰士也!且诗至有宋,风气大变,好作近体,而屏绝古诗,与唐迥乎不同。必以观唐诗之法,观宋诗,而谓宋不如唐,非笃论也。德潜虽称渊博,亦不免于此病,此其五。

自汉苏、李唱和赠别诗以来,诗风进展,魏有曹氏父子,建安七子,晋有阮、嵇、潘、陆、张、左、陶、谢之徒,变前浑朴之诗风,而归之于严正,迨至竟陵八友,吴均、何逊创声律之说,则已启律诗之端矣!有唐一代,制作特盛,前有王、杨、卢、骆,近乎风骚之体,沈、宋、杜、苏约句准则之篇。王、孟继之而起,大抵祖述渊明,或得其清腴,或得其间远,或得其冲和,或得其峻洁。直至中唐其风犹未衰替。韦苏州、柳柳州其著者也。边塞之作,汉魏虽兼或有之,未若唐之盛也,高、岑、王、李四家,皆长七言,雄浑高古。迨至李、杜二家,则写物穷其状,写情穷其思,歌行绝律,无不尽善。此唐诗之极也。李、杜之后,诗风渐平渐秀,文房、梦得、乐天、义山能拔于流俗之中者也。及至晚唐词起而诗衰,历宋、元、明、清而愈不振,至于现世,尤为衰废,新体诗家,各树一帜,互诋互攻,未知谁是。李、杜不复出,人皆自以为真李、杜,奈之何哉?日长无事,展读沈编,涉思及此,不觉慨然,聊复书之。

(原载燕京大学《文学年报》,1938年4月,第4期,

署名“吴兴华”。)

  1. “间(間)”当作“閒”。按,“閒”今简化为“闲”,此处可能因“間”和“閒”形似而误排。——编者注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