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欧阳修以雷厉风行、敢为天下先的品节与朋友相互砥砺

欧阳修传 作者:王水照,崔铭 著


欧阳修以雷厉风行、敢为天下先的品节与朋友相互砥砺

五月的汴京已是一片盛夏的光景,一大帮朋友正翘首以待。原来,苏舜钦、王复、陈经、王尚恭、王尚喆等都在本年进士及第,刚刚授予了官职,即将各自回乡,准备赴任,临行前都希望与欧阳修在汴京一聚,做数日之游。此外,谢绛、石延年、杨愈在朝任职,富弼、梅尧臣也在汴京等候新的任命。于是,又是一连串久别重逢的彻夜倾谈,又是一次次诗酒相酬的欢乐聚会。

六月,朋友陆续离去,欧阳修也该静下心来准备学士院的考试了。偏偏这时身上长了一个大的毒疮,二十多天不能下地行走,十分痛苦,但他还是咬紧牙关,伏案攻读。

因为去留未定,还不能把家搬来,母亲也暂在襄城居住。他独自一人寄居驿舍,梅尧臣放心不下,隔三差五过来探望,顺便带来远方朋友寄来的诗书。

这天,王复又寄来了新作,但见他下笔清远,韵致动人。梅尧臣读罢大喜,高兴地说:“我们的队伍越来越强了,如今有多了一员健将,只是微有饿相。”

欧阳修也很高兴,他在回信中开王复的玩笑,说:“几道未尝为此诗,落意便尔清远,自古善吟者益精益穷,何不戒也?”(《与王几道》)

朋友不在身边,但有邮筒来往,并不觉得寂寞。只有富弼,不知为何,一去之后,杳无音讯。想当初,他可是再三再四地说,朋友们一定要保持密切的联系啊!他曾说:“朋友之间,虽然不能以通信多少来衡量友谊的深浅,但书来信往,足以通相思、知动静,哪怕只有寥寥数语,也是好的。”

如此恳切的话,字字句句,音犹在耳,没想到他却自食其言!为人直率而又十分看重友情的欧阳修忍不住写信去责备他:

当时相顾切切,用要约如此,谓今别后,宜马朝西而书夕东也。不意足下自执牛耳登坛先歃,降坛而吐之,何邪?平生与足下语,思欲力行者事何限?此尺寸纸为俗累牵之,不能勉强,向所云云,使仆何望哉?(《与富文忠公》其一)

透过这件小事,欧阳修想要告诫朋友的是,为人处事,应该言必信,行必果。他们都是有志的青年,如今既已为官四方,将来还要以天下之事自任,如果养成怠惰、无信的不良习气,对个人必然是有害无益的。

欧阳修初入仕途,还没有机会接触实际事务,但他怀有“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很注意培养自己雷厉风行、敢为天下先的勇气与品节,并以此砥砺朋友。他与范仲淹的最初相识,也是从一封直言不讳的书信开始的。

那是明道二年(1033)的事情,当时欧阳修还在西京任上。这年三月,刘太后病逝,二十二岁的宋仁宗亲临大政,决心起用一批有识之士,刷新朝政,全国士大夫无不拭目以待。四月十八日,陈州通判范仲淹被诏入京。

范仲淹,字希文,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进士,他外和内刚,少有大节,慨然以佐君治政为己任。他经常说:“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资政殿学士户部侍郎范公神道碑铭》)在政治上,他崇尚气节,“每感激论天下事,奋不顾身”(元·脱脱《宋史·范仲淹传》),例如天圣七年(1029),刘太后预备在冬至日接受朝拜大礼,届时仁宗皇帝将亲自率领文武百官为太后上寿。时任秘阁校理的范仲淹上书谏阻。他认为,如果是在内宫,皇帝作为儿子侍奉母亲,自当用家人的礼法,但如果在朝廷之上,皇帝也和百官站在一起朝拜母后,那就十分不妥。不仅如此,他又进一步指出,如今皇帝已经十八岁了,太后应该撤帘还政!太后撤帘还政是非常敏感的大事,朝中几乎无人敢提。曾经举荐范仲淹的兵部侍郎、翰林侍读学士晏殊,听说此事后,十分震恐,急忙将范仲淹召到府上,严加训斥:“你这是狂率邀名,我这个推荐人也会被你连累的!”

“仲淹蒙您荐举,常常担心自己才德不称,给知己者蒙羞,没想到今天反而因为忠直而受到您的责备。”范仲淹正色抗言道。

一句话把晏殊揶得无言以对。事后,范仲淹又写了一封长信,向晏殊申述自己上书的理由,丝毫不肯妥协。晏殊读罢,既惭愧,又感慨佩服,于是亲自登门道歉。

不久,范仲淹被调往河中府任通判,随后又调到陈州。当时朝廷大兴土木,建设寺观,他又上书反对:“如今大兴土木,让老百姓破产倾家,不顺人心,不合天意。”

他还对刘太后不经吏部、中书省等机构审核,直接降诏用人提出激烈的批评。范仲淹遇事不惧,侃侃而论,朝野上下,无不钦佩他的勇气和忠诚。

这次范仲淹自陈州被召进京,士大夫们奔走相告,有人说:“我识范君,知其材也。其来不为御史,必为谏官。”

不久,朝命下来,果然,范仲淹被任命为右司谏。大家都非常高兴,又相与议论,有人说:“我识范君,知其贤也。他日闻有立天子陛下,直辞正色、面争庭论者,非他人,必范君也。”

司谏一职,从级别来说,仅为七品,位虽不尊,在赵宋王朝的权力结构中,却具有非同一般的重要作用。谏官由皇帝亲自除授,主掌规谏讽谕,“凡朝政阙失,大臣至百官任其非人,三省至百司有违失,皆得谏正”(元·脱脱《宋史·百官志》)。并可直接向皇帝建言,议论朝政。

欧阳修对国家表面繁盛下的危机早已心怀忧虑,对弥漫朝廷的沉闷与暮气十分不满。如今,这样一位在士林中享有崇高美誉的才德之士被擢为谏官,他感到由衷地高兴,并寄以重望。虽然与范仲淹素不相识,但出于对朝政的关切和改革的热望,在范仲淹任职一个月之后,欧阳修便提笔写下《上范司谏书》托驿使寄往东京。这是一封热情洋溢的私人信件,同时也是一篇言词剀切的政论文章。他说:

谏官虽卑,与宰相等。天子曰不可,宰相曰可;天子曰然,宰相曰不然;坐乎庙堂之上与天子相可否者,宰相也。天子曰是,谏官曰非;天子曰必行,谏官曰必不行;立殿陛之前与天子争是非者,谏官也。宰相尊,行其道;谏官卑,行其言,言行,道亦行也。

谏官和宰相一样,身“系天下之事”、“亦任天下之责”,一旦失职,将“取讥于君子”。“著之简册而昭明,垂之百世而不泯”,责任之重大,“非材且贤者不能为也”。

接着,他又援引唐代韩愈批评阳城一例,抨击“待机进谏”论。阳城是唐德宗时的谏议大夫,任事五年,不曾言事,韩愈激于义愤,作《争臣论》讥刺他尸位素餐。后来,德宗宠信奸臣裴延龄,贬黜名臣陆贽。满朝大臣,无人敢言,唯有阳城挺身而出,当庭直论。德宗想任命裴延龄为相,阳城坚决反对,他公开表示,若有此命,定将白麻纸书写的任命书撕得粉碎。他因此而被改任国子司业,随后又贬为道州刺史,被后世誉为直言敢谏之士,认为他任职五年不言一事,乃是“有所待”,而韩愈不识其意,妄加讥议。欧阳修则认为:

当德宗时,可谓多事矣;授受失宜,叛将强臣罗列天下,又多猜忌,进任小人。于此之时,岂无一事可言?……宜朝拜官而夕奏疏也。幸而城为谏官七年,适遇延龄、陆贽事,一谏而罢,以塞其责;向使止五年六年而遂迁司业,是终无一言而去也,何所取哉!

紧接着,欧阳修就对范仲淹就职一个月来未对朝政发表意见提出责难:

今之居官者率三岁而一迁,或一二岁,甚者半岁而迁也,此又非更可以待乎七年也。今天子躬亲庶政,化理清明,虽为无事,然自千里诏执事而拜是官者,岂不欲闻正议而乐谠言乎?然今未闻有所言说,使天下知朝廷有正士而彰显吾君有纳谏之明也。

夫布衣韦带之士,穷居草茅,坐诵书史,常恨不见用。及用也,又曰“彼非我职,不敢言”;或曰“我位犹卑,不得言”;得言矣,又曰“我有待”。是终无一人言也,可不惜哉!

他热切地期望范仲淹能“思天子所以见用之意,惧君子百世之讥,一陈昌言,以塞重望”!

范仲淹接读来信,激赏不已。尽管他比欧阳修年长十八岁,但二人从此书来信往,成为志同道合的至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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