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柯丽娜》
斯塔尔夫人在她的《论小说》中第一次试图说明她的文艺理想。她的口号是:避免传奇和象征,避免幻想和神奇的东西,在诗里占统治地位的应是自然,是现实。这时她似乎还没有懂得作为心理描写的诗和作为想象力自由发挥的诗之间的根本区别,这一区别后来她理解得十分清楚,可以说成了她这位作家最重要的一项长处;她正是依靠这一深刻体会,帮助她的同胞们认识到他们民族诗歌艺术的相对地位。法国人通常把根据观察所得的对人性的了解看做诗的本质和精髓——莫里哀的《伪君子》和《厌世者》体现的就是这种了解。正如法国人通常在观察中寻求诗意,德国人在强烈的感情中寻求诗意,而英国人则在丰沛的想象力中寻求诗意,那种想象力不受任何规则的约束,可以从恐怖的东西一跃而成完美的东西,从严肃一跃而为诙谐,它不限于自然的东西,但在使用神奇怪诞的东西时,也只限于把它们用作一种深刻的象征。
发自意大利土地和意大利人身上的诗意却和这些都不一样。斯塔尔夫人试图用柯丽娜这位即兴女诗人来表现富有诗意的诗,以区别于心理描绘的诗,也就是来表现阿里奥斯托心目中的诗,以区别于莎士比亚、莫里哀和歌德的诗。但尽管她的意图如此,她却不自觉地使柯丽娜多少带有一点儿北国的味道。谁要是没有花很大气力来真正彻底了解一个纯粹外国民族的观点,就不能体会要摆脱自己内在的民族偏见是多么困难。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和这个外国民族呼吸同样的空气,在同一自然环境中生活一段时期。要不是流放迫使她旅居国外,斯塔尔夫人要使她的理解力得到这样的发展是不可能的。
对于这个问题我可以不揣冒昧谈一点我自己的体会。就在我一个人在索伦多一带散步时,我才第一次能在一定的距离来看待莎士比亚,能比较全面地看他,真正理解他,因而也能了解他的对立面。我还特别记得有一天在这方面对我非常重要。我在庞贝已经待了三天。在所有庙宇中爱希斯的庙我最感兴趣。我想这儿伫立着这位女神的塑像,她的头(现在在国家博物馆里),双唇张开,脖子后边有一个洞。我走到神坛后的地下走道里,从这儿教士们利用一块装得很巧的簧片使女神说话预卜祸福。我不由得想到,尽管教士办法巧妙,老百姓也很迷信,在这样的气候下要产生神秘的感觉一定是极其困难的。这座庙宇是一座矗立在灿烂阳光下的漂亮的小房子;没有深渊,没有黯黑的地方,没有恐怖气氛;即使在夜里在月光或星光下面它的轮廓也一定是很清晰的。这里的景色,加上罗马人清醒的头脑,要产生任何神秘的感觉和离奇的事情都是不可能的。
我继续往索伦多走。顺着山边凿出的道路沿着海滨前进,有的地方一直伸到海边,有的地方离海较远;在离海远的地方可以俯瞰一片长满橄榄树的山谷。这里的景色壮丽而又妩媚,粗犷而又宁静。在灿灿的阳光照耀下,连光秃的岩石也显得不那么严峻。在每一个山谷里都有白色的农舍或别墅,或是整整一片村子,镶嵌在橘林闪闪发亮的绿叶丛中或是灰绿色柔嫩如丝绒的橄榄树丛中。在另一边在丛林密布的山坡上,白色的小镇一直伸延到最高的山梁,就仿佛用糠筛子筛下来似的。海水是一片湛蓝,有的地方带铁青色,天空没有一片云彩。远处是美得迷人的卡普里石头岛。线条和色彩调和得如此美妙,这是别处哪儿也找不着的。在别的地方,即使在景色最美的地方,总有一些不调和之处,例如维苏威的线条在触入天空中时就几乎过于柔和。可是卡普里哟!那锯齿形岩石的轮廓就像节奏分明的音乐。所有的线条都多么匀称!这个小岛多么壮美又多么纤巧,多么鲜明又多么迷人!这就是希腊式的美——没有巍峨庞大的东西,没有粗夫俗人喜欢的东西,但在清晰的轮廓中具有绝对的谐调。从卡普里可以看到尤利西斯航行经过的海妖的岛屿。荷马书中的依萨卡就是这个样子,或许还没有这样美;有希腊人居住的南意大利是现存唯一能说明古希腊气候是什么样子的地方,希腊本国现在只不过是它的过去的一具残骸。
天开始黑了起来;太白星发出耀眼的亮光,由于夜色,山腰和山谷呈现出奇奇怪怪的模样。但总的印象不是北方人说的那种富于浪漫色彩的景象。透过纤小的橄榄树叶还可以看到海上灿灿的亮光,在树枝和树叶间还可看到它的一片深蓝。就在这里我意识到存在一个以那不勒斯湾为缩影的、莎士比亚一无所知的世界;它壮观而不可畏,它无需借助于迷濛的雾气和幻想的魅力就能吸引人。我现在第一次正确地理解了像克劳德·洛林和尼古拉·普善这样的画家;我明白了他们的古典艺术表现的是古典式的自然。经过对比我比过去更深刻地理解了像伦勃朗的蚀刻画《三棵树》这样的作品——这三棵树像有知觉的人,像北方典型的人,在倾盆大雨中伫立在沼泽地上。我现在才明白了像这样一个地方没有产生莎士比亚,也不需要莎士比亚,是多么自然,因为在这里北方诗人要做的事,大自然本身就负责做了。在大自然不那么温和的地方,就需要心理分析这样一种比较深刻的诗,就像需要人工取暖一样。在南方,从荷马那个时代到阿里奥斯托这个时期,诗歌一直满足于像镜子一样清晰而朴实地反映清晰而朴实的大自然。它从不设法探索人心灵中的奥秘,也从不深入幽谷和深渊去寻觅宝石,这种宝石阿拉丁努力寻找过,莎士比亚却找着了,而太阳神却在这里撒遍了大地。
《柯丽娜——或名意大利》是斯塔尔夫人最好的一部小说。在意大利这个自然的乐园,她看到了自然的魅力。她不再把巴黎的水沟看得比奈米湖更美。在这个国家像古罗马广场这样一个地方就比整个俄罗斯帝国的历史还要宏富,就在这里她这个现代人的反抗成性而又忧郁的心灵开始体会到历史的威力,体会到淳朴而又恬静的古迹的威力。也是在意大利,在罗马这个整个欧洲的人都爱访问的地方,她第一次清楚地看出了各个民族的特点和局限性。通过她,她自己的同胞们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特殊之处和局限性。在她的书中英国人、法国人和意大利人碰到一起,他们并不互相了解,作者和这书的女主人公却了解他们,她一半是英国人,一半是意大利人。在小说中柯丽娜仿佛预示着现实中的勃朗宁夫人。当人们看到佛罗伦萨一栋房子上刻的字:“勃朗宁夫人曾在此居住,她的诗像金线一样把意大利和英国联系在一起,”人们就会想到柯丽娜。
《柯丽娜》的情节是这样的:一个年轻的英国人奥斯俄尔德·奈尔维尔勋爵失去了他最亲爱的父亲;更使他悲痛的是在他在世的最后几年,他给他增添了许多苦恼,为此他深感内疚。为了散散心,他来到意大利。他到达罗马时正好碰上女诗人柯丽娜豪情满怀地被抬往主神庙。虽然这样抛头露面,在大庭广众之中出风头,和他理想的妇女形象是不相符的,他却很快被她吸引住,不久就强烈地爱上了柯丽娜,她既有才华又坦率自然。但尽管和她的接触使他看到了她全部美好难得的品质,他却始终担心她不适合做一个出身高贵的英国人的妻子。要是在英国,他会选择一个软弱胆小、兢兢业业、感情深重的女人做妻子,在那里料理家务的美德是妇女的光荣和幸福,柯丽娜却不是这样的女人。他存在一种不健康的顾虑:他死去的父亲会不会愿意要柯丽娜这样的儿媳妇,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清楚地感到他父亲会不愿意。
柯丽娜的感情要比他的感情深得多丰富得多,看到他这样摇摆她感到很紧张,怕他突然离开意大利,于是她极力引起他对这个国家的历史、古迹、艺术、诗歌和音乐的兴趣,借此把他留在那里。奥斯俄尔德特别感到不安的是她的身世有许多神秘之处;她的真名实姓和她的父母是谁他也不知道;她讲几种语言;她没有亲戚;他害怕促使她一个人待在外边的经历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事实是,她是一个英国人和一个罗马女人的女儿。在她父亲第二次结婚后,她在英国一个思想狭隘的乡间小镇上由她的后妈带大。为了压她的性子,后妈给了她种种褊狭的约束使她感到苦恼,她父亲死后她就离开了英国,从那以后她就作为女诗人过着自由自在但丝毫无可非议的生活。她知道她家和奥斯俄尔德的家认识,而且他的父亲已选定她做他的儿媳妇,而现在他们却在筹划让奥斯俄尔德和她的妹妹路希尔结婚。这样一种不特别可能的复杂情况为她提供了一种借口来描绘意大利。每当奥斯俄尔德恳求柯丽娜讲她过去的身世时,她总想法推迟说明情况的时间。把他的思想由此引开的办法莫过于当他的向导,带他去看遗迹、画廊和教堂,甚至带着他遍游意大利最出名的地方。她像第二个谢赫拉莎德,她每天设法让他看新奇的东西,以此来延长自己的生命,逃避威胁着自己的危险;和这些新奇的东西相比,《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会黯然失色;而且她对这些东西做了巧妙深刻的解说。
她就这样描绘了罗马,又描绘了那不勒斯的景色和威尼斯凄迷的美;她自然地一个接一个地讲。在罗马柯丽娜开始对他产生了强烈的感情,因此罗马为这个爱情故事的第一个行动提供了景色;它的庄严宏伟和广阔的天地同她深厚的感情和严肃的思想完全谐调。在那不勒斯她的爱情奔流达到高潮;这里的火山和海湾明媚的景色为她提供了背景,海上传来的悦耳的声音伴随着她的话语,她就女人的爱情和女人的命运,发表了一席热情而忧伤的谈话。在威尼斯人们常常不断被迫想到美的衰落与消亡,奥斯俄尔德就在这里永远离开了柯丽娜。
他所在的部队奉命要开赴印度的消息,使他不得不赶回英国。这时他认为自己已和柯丽娜订婚,便赶紧去找她的后母,想为她恢复家庭的权利。但在爱吉蒙德夫人家里他见到了柯丽娜的异母妹妹路希尔,她的谦逊和女性的妩媚一点点地抹掉了她姐姐给他留下的印象。离远了之后柯丽娜出色的才智就显得不那么有吸引力了,她那样无拘无束地大胆地在公共场合抛头露面,在这样一个国家不是婚后幸福生活的好征兆,在这里,家里柔和的灯光可以使女人显得更可爱一些,路希尔柔和的性格和这种光线是非常调和的。和柯丽娜结婚会是对社会的一个挑战;这样,他感到也会对不起他的父亲。而和路希尔结婚却相反会受到社会的一致赞扬。和柯丽娜结婚就等于和异国的东西和遥远的东西结合,长久下去会和这个国家的精神格格不入;而和路希尔结婚,他等于和英国本国结合。柯丽娜在苦恼焦急之中跟着来到英国,在她了解了他的思想状态之后,把他的戒指退还了他。奥斯俄尔德以为她已不爱他了,就和路希尔结了婚。他后来才知道他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故事以他的悔恨和柯丽娜的死亡悲惨地结束。
我们不难判断书中有哪些情节是现实生活的写照。奥斯俄尔德忧伤地思念他的父亲,使我们想起作者写这本书时正在为奈克的死而悲痛。奥斯俄尔德的另一个特点也是她自己性格的反映,这就是他在决定走哪一步路时像女人一样地犹豫不决,他良心唯一感到不安的是这样做他死去的爸爸会不太赞成。另外他父亲最后几年为他的行为而烦恼,这一点可能也和作者自己的经历有相似之处。在其他方面奥斯俄尔德显然基本上是贡斯当的画像。许多细节说明,斯塔尔夫人脑中清楚想到的是贡斯当。奥斯俄尔德是爱丁堡人,贡斯当的青年时期一部分也是在这里度过的。书中说他比柯丽娜小十八个月;斯塔尔夫人是1766年4月22日生的,贡斯当是1767年10月25日生的,也正好相差十八个月。更有力的证明是,在整个性格方面,他对外界表现出骑士般的勇气,而对爱自己、自己又长期爱慕的女人却表现得怯懦而缺乏情义,为了她比自己强就避开她,最后还把她抛弃掉。但是注意,她就是用这些和其他一些成分塑造了一个典型的英国人。
通过柯丽娜作者给我们描绘了她自己理想的典型。她的女主人公的主要特点就是她自己个性的写照。柯丽娜不像黛尔芬那样,把自己限制在个人生活的圈子里;她突破了给她划定的范围,她是人人谈论的女诗人。作者赋予她以自己的外表,只不过加以理想化了而已;她有她自己的眼睛,甚至有她自己别致的打扮,头上缠一条印度披巾。她让她也具有自己清楚活跃的头脑,但一旦感情像鹰爪一样抓住她之后,她的头脑就没有用了,她成了任它摆布的俘虏。她自己如此,柯丽娜也如此。和斯塔尔夫人一样,柯丽娜也流亡在外,具有流亡者的想法和悲哀。在意大利她和她出生的地方分开了,在英国她又离开了她心中的故乡,失去了它的阳光。因此,在柯丽娜歌唱但丁时,她凄伤地反复谈他的流放,说她相信他真正的地狱一定是他的流放。因此,当她向奥斯俄尔德谈自己的身世时,她又说对一个富有活力和感情的人来说流放是比死更残酷的惩罚;生活在出生的祖国有说不完的乐趣,只有失掉它时,人们才意识到这一点。她谈到和自己的同胞共有的种种兴趣,这些一个外国人是无法理解的,她说在国外老需要向人解释,在国内很快很容易就把意思说清楚,半句话就能代替长篇大论的解释。柯丽娜也像她的塑造者一样,希望有越来越高的声誉,使她能被召回国,恢复自己的权利。最后一点,斯塔尔夫人还使柯丽娜具备了她的文化知识。人们明确地说,正是她对外国文学的知识和对外国人物的了解使柯丽娜在她本国文学中占有这样高的位置;她作为诗人的引人入胜之处就是她把南方人对色彩的感受力和北方人的观察能力结合了起来。用这些从现实中取材的特点加上虚拟的许多特点,作者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很明确的意大利女性的典型,这是应当看到的。
斯塔尔夫人的文学活动可以说是由两部分构成的,一是男性的,一是女性的,这就是表达思想,描绘感情。这种双重性我们在《柯丽娜》中也可以看出来。毫无疑问这本书作为智力活动的产物比作为幻想创造的成果价值更大一些。在感情的处理上表现出的特殊的热忱和某种温情说明作者是一个女人。心理学这时还处于很落后的状态,到现在为止只做了一些努力来表现妇女的心理特点,表现妇女的心灵,以区别于男子的心灵。等到有一天要进行认真的努力来这样做时,斯塔尔夫人的作品将成为最有启发作用的材料之一。
在男主人公的描绘中或许最能使人看出这书是出于女作家之手。他的每一个突出品质作者都提供了解释。他有荣誉感是由于他出身高贵,他性格忧郁是英国人消沉性格的表现,也是他和他所崇拜的父亲关系不愉快造成的结果(斯塔尔夫人也是崇拜她的父亲的),对他的怀念影响他之深使我们想起索伦·克尔恺郭尔对他父亲的怀念。只有一点作者没有解释,一个精神上那么缺乏勇气的人,却能在危险面前奋不顾身。女小说家总是让她们塑造的男主人公具有与他们的性格没有特别联系的勇气,而在现代社会里通常是女子阻止男人做勇敢的事,而且她们一般说来,却钦佩甚至歇斯底里地崇拜一些本质上懦弱的公众人物,如像那些疠疫流行时仔细保护自己性命的教士和纸上谈兵的武士。这似乎是由于勇敢被认为是男人最崇高的品质,因而男性的勇敢成了妇女的一种理想,但对于这种理想她既不理解,在现实生活中也不能辨识,或许正由于这一点她偏要描绘它,又描绘得很糟。
这些话特别适用于奥斯俄尔德在安科纳失火时的英勇行为,他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拯救全城。他和几个追随他的英国人独自做出努力来扑灭大火并获得成功。他救出了被关在犹太区的犹太人,人们出于宗教上的狂热故意把他们留在那里烧死作为讨好神明的牺牲品。他勇敢地进入烈焰飞腾的疯人院,跑进关了一批最危险的疯人的房间;他制服了他们,把他们从已经把他们包围的烈焰中救了出来,他松开他们的锁链,连一个倔强的人他也没有留下不管。整个场面描写得很出色,但如上面说的,心理描绘却很差。不过对这一点斯塔尔夫人做了充分的弥补,她描绘了这些行动在柯丽娜这个女人的心上留下的印象。奥斯俄尔德迅速离开了这座城市,以此避免群众对他表示任何感谢;但在他们回来又经过安科纳时,他被认出来了。清晨柯丽娜被:“奈尔维尔勋爵万岁!我们的恩人万岁!”的欢呼声吵醒。她走到广场上,也被认出是全意大利闻名的诗人,也受到了热烈的欢呼。群众恳求她作他们的代言人,向奥斯俄尔德表达他们的感激之情。在轮到他在广场上出现时,他惊奇地发现柯丽娜带领着群众。“她以群众的名义向奈尔维尔勋爵表示感谢,她态度是那样娴雅高贵,全城居民都高兴得了不得。”作者还以女人细腻的笔触加上一句,在说到他们时使用了“我们”两个字。“你拯救了我们。”“我们的性命都是你救的。”“我们”这两个字给人印象特别深,因为作者在书的前一部分曾细致地描写了柯丽娜和奥斯俄尔德在安排在罗马的一次散步时第一次使用“我们”时的情况,那时他们通过以这种羞怯的方式表示爱情感到十分幸福。现在柯丽娜把那个“我们”拆散了,使自己和对他感恩不尽的那些人站在一起。故事接着叙述在她走上前以群众的名义把他们用橡树和桂树叶编的花环献给奈尔维尔勋爵时,她心中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感情,她走近他时几乎感到一种害怕的情绪。意大利人生性敏感,容易崇拜人,在她献花环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跪了下来,柯丽娜也不由自主跟着这样做了。斯塔尔夫人特别擅长的是描绘女性的感情,描绘有才华并为其才华付出巨大代价的女人的感情。
使柯丽娜触动最深的是家庭幸福和女性的贞洁。当她读到一个罗马妇女的石棺上刻有“从婚礼到火葬我一生中没有任何污点。在两次燃点火炬的时刻之间我过完我贞洁的一生”等字样,她(这个女预言家)深受感动。但她却没有得到婚姻的幸福。她没有得到,正像迷娘没有得到一样,这两个渴望幸福的女儿,一个出现在法国文学中,另一个出现在德国文学中,都体现了对意大利的热爱。柯丽娜自己曾说过,只有经历痛苦我们这些可怜的人才能对造物主有所理解;她似乎生来就是为忍受痛苦的。但在她作为最后的牺牲者死在这古老的竞技场之前,她被打扮得很漂亮,并受到胜利队伍的前呼后拥。
我们第一次见到她被抬往主神庙时,她打扮得很朴实但很别致,她头发上别着古代的浮雕玉石,她头上缠着一条漂亮的红披巾,就像盖拉德在他著名的斯塔尔夫人画像中画的那样。这种装束和柯丽娜很合适;她是有丰富色彩国家的女儿,她还没失去对色彩的热爱;即使在刻板的保守的英国她仍然保持了她清新的自然爱好,仍然喜欢戈蒂耶所谓三种美丽东西的混合体——金黄、紫色和大理石。
和这个时期的其他重要典型人物一样,必须把她和她所处的环境联系起来看,她和环境很谐调,感到悠然自得,就像勒奈在原始森林里,奥勃曼在阿尔卑斯山的山峰上,圣普勒在日内瓦湖畔感到的那样。她的形象在《柯丽娜在米赛诺角即席赋诗》这张画中给后代保留了下来,这张画经过刻印我们都很熟悉了。
她火山似的热情洋溢的性格和这个多火山的色彩绚丽的地区是调和的。那不勒斯湾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沉没在水中的火山口,周围是漂亮的城镇和绿树覆盖的群山。海水比天还要蓝,整个海湾酷像一只盛满泛起泡沫的美酒、杯沿和杯边上装饰有葡萄叶和葡萄须的翡翠酒杯。在靠近陆地的地方海水呈深蓝色,再往外一些则像荷马说过的,像酒的颜色;在它的上方天很明朗,但并不像人们所认为的那样比我们的天更蓝,实际上是更白一些,蓝色底下衬着明亮的白色,闪耀着又蓝又白的亮光。这个地区就是古人想象的地狱所在之地,通过艾佛纳斯湖的洞穴可以下去。这个天堂人们偏叫做地狱。由于原来是火山,又是火山环绕,人们就感到似乎阴曹地府已经不远了。到处都是火山结构!有一座大山有一边看起来就像是刀切的似的;在一次地震中这座山有一半陷下去了。在海湾的一边最突出出去的一块陆地米赛诺角(前面是尼西达小石头岛,后面是布洛达和依斯嘉)并不一直是像现在这样有两座山峰,好久以前只有一座。维苏威的两个火山口是摧毁了庞贝城的那次火山爆发形成的。到处都是肥沃的火热的土地!从索尔法塔拉裂开的熔岩向空中冒起一股股带硫磺味的浓烟,而离此几步远的地方却是一片田野,有的地方是一片红艳艳的罂粟花,有些地方长满了大蓝花,有浓郁香味的毛茸茸的薄荷和其他齐腰深的茂密的杂草,长得这样茂盛葱茏这样结实累累,使人感到如果把它们一起割掉,这些像波涛起伏的丰美的花草一夜之间又会全部生长出来。还有那逼人的香味!这是北方没有的一种馥郁的芳香,是由千百种不同花草香味组成的一曲宏伟的交响乐!
快到傍晚时柯丽娜才和她的朋友们步行到来赛诺角去。从那里人们可以回头望见那座大城,可以听到一种沉闷的声音,仿佛是它的心脏在跳动似的。太阳落山之后到处都可看到点点亮光,连路上车辙里都有,在山道那边一直到半山腰,都有明亮的火苗在跳动,从空中掠过;那些飞得最高的简直像移动着的星星。这些一大步一大步向前跳动,每跳动一次就熄灭一会儿的火苗是南方的萤火虫,在夜色中闪动的千万颗光点使人感到进入了神仙境界。从米赛诺角往正对面望可以看到火红的熔岩从维苏威山边流下来,发出淡红的亮光。
就在这里他们把柯丽娜的竖琴给她拿过来,她歌唱景色的壮美,歌唱这个国家的许多往事——她唱到库梅,女预言家曾在这里居住,唱到盖塔,暴君的匕首刺进西塞罗胸膛的地方就在这附近;唱到卡普里和贝埃,这里人们回忆提贝里厄斯和尼罗的邪恶行为;唱到尼西达,布鲁塔斯和波西亚在这里最后诀别;唱到索伦多,在这里塔索刚刚从疯人院里逃出来,衣衫褴褛,胡子留得老长,处境悲惨还遭人搜捕,他敲了敲他姐姐的家门,她先是认不出来,后来却泣不成声。唱到这里她以一首悲叹尘世间一切苦痛和欢乐的哀歌结束了她的歌唱。
听听柯丽娜在这样一个地带说出的动人的话,这里在美的下面就是毁灭,幸福看来就像一掠而过、迅即消逝的光点,而肥沃的土地经常处于火山的威胁之下。
她说道:“耶稣允许一个失节而可能感到悔恨的女子用最珍贵的油给他涂脚;有些人劝她把它留下派更好的用场,他责备他们说:‘不要管她吧,你们不常有我和你们在一起。’唉!在世上一切美好崇高的东西和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都很短暂。老年、疾病、死亡很快就把从天上降落在花朵上的甘露吸干。让我们把一切美好的东西——爱情、宗教、天才、阳光和芳香、音乐和诗都糅合在一起;只有冷酷、自私和卑鄙才是真正的无神论。主说过:‘凡属两三个人以我的名义聚集在一起的,我就在他们中间。’啊,主呀,如果不是为了领略您美丽的自然所赐予的一切美妙的东西,并为此向您致敬,感谢您赐予生命,特别是感谢您使另一颗您造就的心充分而完全地和我们的心相通,那么以您的名义聚集在一起又有什么意义!”
她是在她的全盛时期在双重鼓舞下说这番话的,这时她企图把天才的幸福和爱情的幸福交织在一起,正像她在主神庙被带上的花冠是长春花和月桂交织成的一样。但这是办不到的;它们松散开来,织不拢去;柯丽娜这个得到灵感的女预言家成了被压垮的陷入绝望的许多人中之一,通过她的口,本世纪的天才发出了对社会的抗议,这个社会就像这表面上安然无恙的市镇,将受到火山烈焰的破坏,这些烈焰在整个动荡不安的不幸的十九世纪从未熄灭,而是一次又一次猛烈地燃烧起来。
- 尤利西斯为希腊神话中人物,曾率军攻打中亚细亚的特洛伊城。这里说的海妖是一种半人半鸟的女怪,常以歌声引诱过路的海员,使航船触礁沉没。关于海妖引诱尤利西斯的故事,见荷马史诗《奥德赛》。
- 克劳德·洛林(Claude Lorraine,1600—1682),法国画家。尼古拉·普善(Nicholas Poussin,1594—1665),法国画家。
- 伦勃朗(Rembrandt Harmenszoon van Rijn,1606—1669),荷兰名画家。
- 阿拉丁是《一千零一夜》中一个故事《阿拉丁和他的神灯》的主人公。
- 勃朗宁夫人(1806—1861)和她的丈夫罗伯特·勃朗宁(Robert Browning,1812—1889)都是英国著名诗人,两人婚后大部分时间住在意大利。
- 即《一千零一夜》中的女主人公。苏丹每天和一个女子结婚,次晨即将其处死。宰相之女谢赫拉莎德自愿前往,每天给苏丹讲一个故事,得免一死。
- 迷娘是歌德的著名小说《威廉·迈斯特》中的人物。
- 指玛丽娅·麦格黛伦,见本书第130页注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