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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三本书主义 作者:卢新华


自序

有关我论“三本书主义”的文章,最早见诸2010年1月的《人民日报》副刊。但作为我切身的生命体验和心灵感悟,并一直用心去践行,却是从大学时代便开始了。

初进复旦大学中文系读书时,我心里主要装着的其实只有“有字之书”。因为“文革”荒废了十年的学业,我那时对于一切的“书本知识”都有着一种病态似的饥渴。除了广为搜罗诸如《复活》《悲惨世界》《艰难时世》《羊脂球》《彷徨》《呐喊》等中外文学名著悉心研读外,我还强迫自己啃读了《诗经》《左传》《昭明文选》等艰深的古籍,并一本本背诵了《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元曲三百首》……然而有一天,老师在课堂上忽然讲起宋代著名诗论家严羽的《沧浪诗话》,讲到得意之处,还转过身去,在黑板上很用力地写下——“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于是,一如许寿裳先生评鲁迅《祝福》之语“人世间的惨事不惨在狼吃阿毛,而惨在封建礼教吃祥林嫂”,曾启发我写出了短篇小说《伤痕》一样,严羽的这段话也启发我认识到:人生无论“为文”还是“为人”,皆“取法要高”,而“取法”的最高境界则是“法乎自然”。于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古训,也就自然而然地注入我的心田。我也开始将“行万里路”看作是读书的一部分。只不过,相对于“有字”的“书本知识”,这是一本“无字”之书,除需要用心去细致地阅读外,还需要用脚去不断地丈量。

就这样,我迎来了大学毕业后最重要的人生抉择:如果从政,一步便可身居高位。但让我忧虑的是,自己是一个喜形于色,爱憎分明,崇尚“自在而独立的人格、自由而严肃的思想”的人,只怕不仅官做不好,可能还会从此“不得开心颜”。如果为文,当是自己的理想和兴趣所在。但文以载道,任重道远,若不放下已有的世俗的荣誉和光环,便无法攀得更高,走得更远……

这样,在对自己心灵的不断的“拷问”下,我把寻找个人在宇宙间的坐标,在自然和社会中的位置视为人生第一要务。“一个最聪明最有智慧的人,应该是一个能够最准确、最及时、最迅速地找到自己在自然和和社会中的位置的人。”我在笔记本上这样写道,并在人生的路途中,陆续做出了一些在亲友和同事们眼里看来是匪夷所思的事:例如辞去报社记者职务“下海经商”,留学期间踩三轮车,后来又到赌场发牌……但也收获了“放手如来”“悟山有顶弃作杖”“财富如水”“合天道,衡人欲”等哲思。

苏东坡曾有诗云:“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在去国离乡、远渡重洋的三十年间,在对自己心灵的不间断的阅读和“拷问”中,一时一刻也没有放弃对于自己祖国、自己民族心灵的阅读和审视。《细节》《紫禁女》《财富如水》《伤魂》等的出版,都是这种阅读的心得和收获。当然,现在收入此书的凡二十九篇文章,则更集中和全面地反映了我对社会、时代和历史的思索,其中有些篇章甚至是忍受着内心巨大的疼痛,并和着泪写下的。

我有时也常想:我们每个人,无论学者、官员还是贩夫、走卒;无论劳力者还是劳心者,即便没有写书,也不会写书,但还是会在不知不觉中用自己身体的脚、心灵的脚,在生命的不断轮回中,在如真似幻的时空的光影间,踏出一条只属于自己生命体验的轨迹。这轨迹其实就是一本本的书。从微观上看,它们是极富个性化的个人的书写;从宏观上着眼,它们则是大自然看似漫不经心的随意涂鸦。那么,一个家庭,一个企业,一个组织,一个国家,一个社会,一个民族呢?

不久前,我曾从手机微信圈里看到一段视频:在一个四层的围成长方形的教学楼的走廊上,身穿蓝色校服的中学生们,正你推我挤,争先恐后,极度兴奋地狂撕着一本本书,一时间,白花花的纸片鹅毛大雪般飘向楼下的庭院和天井,很快在地上积起厚厚的一层。很像是“文革”初期红卫兵“破四旧”时在街头撕书、焚书的场景。

他们为什么要撕书?是对书本的厌倦,是对“填鸭式”教育的恨恶,是青春期力比多过剩需要发泄,还是在追求心灵和个人意志的释放?

就在那时,我忽然有一种错觉,以为那些撕书的学子们其实更像是一本本的书。我不知道若干年后,他们的人生之书究竟完成了哪些篇章,有无虎头蛇尾之嫌,但我知道,当下正是他们生命进程中的谋篇开章之际。

不光这些初踏人生之路的学子们是一本本的书,这世间的每一个家庭,每一个企业,每一个组织,每一个国家,每一个社会,每一个民族,其实也都是一本本的书。有的精彩纷呈,起伏跌宕,含蓄隽永,让人读来不忍释卷;有的则心绪浮躁,思维混乱,假话、大话、空话连篇,让人望而生厌。

但丁《神曲》中曾说过:“我又看见一条船,航行海上又快又稳,可是在到码头的时候翻了身。”

因此不由想,为了保证我们每个人至少都能从平凡的生活中获得心灵的宁静、幸福和快乐,同时人生之舟也能顺利抵达彼岸,为了保证我们国家和民族的巨轮能够一直顺风顺水,而不至于在临近码头的时候倾覆,我们每个人其实都应该融会贯通地去读好“有字之书”“无字之书”以及“心灵之书”这三本大书的。

这三本书细究起来其实也只有一本,那便是“心灵之书”。人的心灵的观照、心灵的反省、心灵的体悟,才让世间一切有字和无字之书具备了人的灵性和灵魂,并与人发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是故,曾子说:“吾日三省吾身。”老子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鲁迅则说:“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

是故,印度哲人释迦牟尼也一直劝导人们努力学习和实践三个“般若”——“文字般若,实相般若,心灵般若”。

是故,我也会穷毕生之努力,与我的同道、同学、同事,以及我的祖国和民族一起去努力学习和践行“三本书主义”!

卢新华

2017年6月22日记于洛杉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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