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章士钊的逻辑文

遗珠偶拾:中国现代文学史札记 作者:郜元宝 著


章士钊的逻辑文

中国传统读书人贡献于国家民族的,在具体行事之外,主要就是条陈献策,把自己的政治主张发表出来,或直接上达人主,或让尽可能多的人知晓,因此政论文这一体式在中国可谓“古已有之”。唐以后,科举考试的主要内容“策论”,就是让考生作模拟性的政论。

传统政论文的特点是臣子跪在地上向君王上条陈,其地位既不自主,亦不自由。至于政治思想的资源,主要还是皇帝本人的高见,以及历代圣贤嘉言懿行与良法美意,政论作者只是在“代圣人立言”的前提之下,小心谨慎地提出自己关于某个具体问题的意见,其意见的价值也并不由直接作用于政治运作的效果来检验,而系于居上者是否悦纳。

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在自身腐败和外力干涉双重作用下,中国社会异常动荡,无论是日薄西山的满清政府,还是仓促建立的民国,合法性危机都日益严重,各种政治设施遭到的反对也特别强烈。在这种情况下,一大批知识分子纷纷站出来发表自己对于国家民族命运的思考,他们不再是“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的传统士大夫,而是相对独立于民族国家和团体的现代公民,大多数甚至站在了政府的对立面;他们虽然可能从属于一定的党派,但那些并不成熟的党派无论是公开合法抑或处于地下,都不能对自己的成员进行压倒性的言论管制,他们发言的渠道也不再是君主的纳谏机关,而是现代民间逐渐形成的舆论界,他们的学术思想的资源也大为拓展,广泛吸收了西方现代政治历史的经验与理论——凡此种种,都使现代政论文作者能够以独立人格来发言,从根本上区别于传统的政论文写作。

在现代白话文小说、诗歌和戏剧尚未出现之前,在翻译和通俗小说之外,观点引人而又文采斐然的政论文极受读者欢迎,成为文坛瞩目的中心。晚清到民初数十年间,内忧外患前所未有,人身约束却相对松弛,因此以个人身份批评政治发表主张的风气特别兴盛,五花八门的政见和政论家层出不穷,章士钊(1881—1973)就是其中较具特色与影响力的一个。

青年章士钊就读南京水师学堂时,就曾是学潮领袖,后结识章太炎、蔡元培、邹容、黄兴等著名反满革命家,益趋激进,尤其担任《苏报》主笔期间,发表和撰写了大量宣传排满革命的文章,还积极从事实际的暗杀和筹款活动,终于不免牢狱之灾。出狱至日本后,反思短暂而激烈的政治生涯,深悔“依人谈革命”,痛感“党人不学,妄言革命,将来祸发不可收拾,功罪必不相偿”,决心“苦学救国”,“绝口不谈政治”,“当同盟会旗鼓大张之时,正鄙人闭户自精之候”。他先学英文,悟英文文法与古汉语之异同而作《中等国文法》(1907),继《马氏文通》之后深入比较中西文法异同,对日后作文大有裨益。后赴英国,学习政治、逻辑、法律,旁涉文学和历史,尤喜逻辑,并与中国墨家和惠施、公孙龙之流名辩之学相参证,深有所得,常谓“文自有逻辑独至之境,高之则太抑,低焉则太俯,增之则太多,减之则太少,急焉则太张,缓焉则太驰,能斟酌乎俯仰多少张弛之度,恰如其分以予之者,唯柳子厚为能,可谓宇宙之至文也!”(1)章氏是现代中国继严复之后研究西方形式逻辑卓然成家的重要学者,其文也极讲究逻辑的严密,被称为“逻辑文”。在社会政治和道德文化方面,则深受西方19世纪自由主义和英国模式的进化论影响,力主道德稳定、政治调和、温和渐进、以农立国。1912年归国后大量撰写政论,思想基础即奠定于四年留英生活。留学期间以“秋桐”笔名投稿《帝国日报》介绍英国政党政治(多党内阁制),竟被宋教仁装订成册,作为研究政治的主要参考资料。辛亥革命胜利后回到国内的章氏,已经是一位视野开阔、思想独立的成熟的政论家了。

回国之初,和在日本时一样,他坚持不入同盟会,而以普通公民和“司佩铁特”即旁观者(spectator)身份,任同盟会机关报《民立报》主笔,在革命甫胜、新政初行、南北争议的复杂环境中,坚持独立议政,一面宣传英国式的容纳异己的多党内阁制,一面对北方的袁世凯、南方的同盟会—国民党和当时已经被国人普遍目为反动的立宪派的政见和举措,进行尽可能公正而直率的评议,很快招致“党人”一片唾骂,被指为暗藏的立宪派甚至民国的敌人。章氏不屈于众,愤然去职,另办《独立周报》(英文名Independent),鉴于“党人”给他的罪名是曾经署名“秋桐”投稿立宪派所办《帝国日报》却以“行严”之名主持《民立报》,隐晦旧恶,别有所图,他索性在《独立周报》上“大书‘秋桐’,以示无畏”,第一期就发表给同乡好友杨怀中的公开信,通过叙述一段为“党人”纠缠不休的往事,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场和人格取向。著名记者黄运庸谓章氏“有此文,他文皆可不作。末俗浇漓,惟此足以医之”。其书曰:

怀中学长左右:得书知由瑞士抵柏林,此行饱看山水,得诗几何,以为念也!公见《神州日报》,与弟抗论,颇觉不快,以为政争生涯,如是如是,恐弟以之灰心。想公决不料新闻记者之卑劣,日甚一日,在今日望公所见《神州日报》,转在天上也!《民立报》夙为革命党机关,光复时,声光最盛,南京政府既立,同盟会人执政,南方新闻,群以立宪派嫌怨,遇事不敢论列。《时报》至数周不载社论,当时惟《民立报》有作诤友之资地。于右任复以言论独立颂言于人,弟因缘入该社,与右任要约,务持独立二字不失,冀于同盟会炙手可热之时,以中道之论进,使有所折衷,不丧天下之望。此种设想,本不自量,至其心则无他也!自从《民立报》与同盟会提携之道,不出于朋比,而处于扶掖,弟意有所不可,辄不妄为假借,有时持论,势不得不与党人所见,取义互有出入,而卒以此伤同盟会人之心,夫伤其心,宜也,弟决不以为彼等咎!盖弟非同盟会人,彼毁弟借该会机关倾轧该会,面质右任,何事出此自杀之愚计?并何厚于章某而薄于本党?如此之语,皆非在情理之外。故彼辈造作诬词,百计骂弟,弟概置之不问,而独此等语不得不听,何也?嫌疑所在,道德上说不过去也!弟既去《民立报》,谤词复连载十余日不休,若谓中国可亡,而章行严之名誉,不可使存。公当不信行严返国,胡乃陡增如许声价!夫天地之大,何所不容!弟涵养工夫虽不如公,此等流言尚能包含下去,故彼等如何毁弟,无取为公述之。惟笃生遗书一通,近发布于《中华民报》,中诋弟语甚众,彼等遂引为口实以中伤弟,是不得不有所质于公,冀得公一言以祛烦惑。笃生于公至亲,于弟至友,在英时,三人形影相吊,自始未离一步。凡弟有负笃生,公必知之。笃生暮年感慨过多,好持无端崖之论以抹杀人,与吾二人意多不合,此当为公所能忆!弟于笃生,风义本在师友之间,有所论议,因故避其锋,而笃生辄斫斫不已。一日,以小事哄于弟寓,顿失常度,弟妇吴弱男至为之骇走。弟以笃生忽有此意外之举,中心痛之,而其事弟亦有失检处,尤难为怀!譬说之余,至于雪涕!弟生平未尝为人流泪,独此次不能忍,此景公亲见之,谅未忘也!若而事者,笃生书中俱屑屑道之,罪弟负友,颇为良证。然此尚非同盟会人发表遗书之意。彼意所在,乃欲实弟为保皇党耳。原书有“弟疑彼不忠革命,借词责之,而己乃徘徊梁卓如、杨皙子之间,既在《帝国日报》投稿,《国风报》上复有大作一首,又安足以服其心”云云,凡兹所言,实为笃生末日偏狭之态,造一肖像,弟实哀之不暇,安忍以其言为过!特未许他人窃之以妄骂人耳!弟与南海康氏未谋一面,自弟稍解政治,康之足迹,即不见于国内。且笃生书中,并未及康,以为言者,则《国风报》上曾有大作一首,遂断其依傍梁卓如耳。所谓大作,乃论翻译名意,见该报二十九期中,公熟知之。此事弟自始未以为当讳,在《民立报》略谈逻辑,首及译名,并屡引前论,使为佐证,又蔡君尔文至据原论,与弟弛辩,其书赫然在投函栏内,可考也。此于彼等,诚以为最脆弱可攻处,而在弟则固久矣坦然置之!以共和之邦,文网尔密,弟决不愿更争旦夕之命也!至何以作此文者,则弟在东京,曾撰《双秤记》小说求鬻,彭希明为携前半至梁处,支取稿费百元,乃稿未成而弟西渡,逾年,弟状更窘,意重鬻焉,而前半在梁处,且百元亦无虚受理,乃与梁一通书,并以大作一首寄之,此其大略也。此外与梁有关,则彼创政闻社时,介于徐佛苏、黄兴之,曾在东京晤谈一次,特寒暄数十语耳,未及政治,以其时弟以文学自炫,放鄙政治不谈,且将西行,亦未遑及之也。此种关系,较之某君(发书者)与《新民丛报》之亲切,实无可言。即较之笃生自身与梁之纪念,亦无可言(杨梁关系为中国革命史上一大纪念谊当为表之)。笃生以此责弟,由于神经刺激过甚,遂乃举社会一切事情而恶绝之;黄花岗败后,什匿克之心理尤亢,吾辈日与之习,又是政见不合,因首承其蔽,而为彼病态动作之目的物焉,殆不足奇!涉思及此,弟固不忍为笃生过!惟弟与梁卓如并无密交,事实具在于是,一览而知。弟为此言,决不许彼辈妄度弟意,以梁君方为民国不韪之人,而弟必望望然而去之,前此交谊,概置不顾。世风凉薄,此种随处皆是,弟夙夕痛恨之。弟果与梁君缔交弥笃,虽难结于环薄少年之口,断不肯以夙夕痛恨者反而效之。匪惟不效,弟犹且用力表出以为翻覆小人激励!夫梁君自丁酉以还,于举世醉梦之中,独为汝南晨鸡,叫唤不绝,恒十余年不休,一过迷妄,为彼扬声叫破者,岂在少量!此今日革命党人,扪心而自知者也!虽彼未尝躬亲革命之业,以致为急激派所借口,而平心论事,彼昔年开导社会之功,自有其独立自存之值,无取与后来功罪相提并论。且立国之业大矣,所有人才,奚必出于一途,以彼之学之才,移为本邦建树之资,其所成就,将非余子可望。急激者必欲排而去之,谅是怠与忌之两念驱之使为,社会之公德心,如是缺乏,此弟与公言之所为长太息者也!推彼等用心,以弟与康梁有秘密交谊,而特畏为人所发,故阳与同盟会人交欢,裨掩厥迹;今其秽史,出于与弟最昵道德最高之杨笃生,弟必无颜更在民国言说短长焉矣!见地如此浅鄙,真足令人喷饭!弟自葵卯败后,审交接长江哥弟,非己所长,因绝口不论政事;窃不自量,欲遁而治文学以自见,此凡与弟习者,皆能言之,十年来之革命事迹,与弟无关;此自事实。弟固未图以是示异,并向何所妄有所称说。弟苟欲挂革命党招牌,则昔年谈革命于东京,较之上海,尤为太平;何章太炎孙少侯闭弟于室,强要入会,而弟不许?此犹得曰热心利禄洋翰林非异人任,作党人终未便也。今民国既建,革命已成,险阻艰难,变为荣华,依附末光,此其时矣!胡乃以吴稚晖张博泉于右任之敦劝,而弟不入同盟会,以黄克强胡经武之推挽,而弟复不入国民党。弟始终持此,自有其一人之见,人尽议其刚愎,尽訾其别有用心,二以明弟不借革命党之头衔自重,要为有余!弟被骂甚,革命党中之知弟者,每举弟昔年实行诸迹,以谋间执,无论彼等可曰弟始革命而终保皇,其口仍不能间执也。即间执矣,而弟谓大是隔靴搔痒之事。夫民国者,民国也,非革命党所得而私也。今人深体晚近国民权利,自有为于其国,宁有以非革命党之故,而受人非礼之排击者!弟固不为保皇党,而请让一步承之,弟固不为政闻社员,而亦让一步应之,凡此惧不足以使弟生愧怍,退然无动,且正以革命党贪天之功,于稍异己者,妄挟一顺生逆死之见,以倒行而逆施,行见中华民国汩没于此辈骄横卑劣者之手而不可俅,愈不得不困心横虑,谋有以消其焰。吾舌可断,斯言不可毁也!呜呼!笃生留英之年,神经亢不可阶,往往小故,在他人宜决不经意者,而笃生视与地坼天崩无异;卒至亲其所疏,疏其所亲,颠倒误乱,一至于是!谅公闻之,当不禁为之长叹也!偶有所触,书之不觉满幅。若以此书有累笃生盛德,公责言至,亦所乐受。彼手写遗诗,尚未付印,以正觅旧友作跋,欲并印为一册。今谤言日至,此举或不足传笃生之名,而转以败之;故弟颇复怅怏踌躇耳!余不白。士钊顿首。(2)

杨笃生号叔壬,改名守仁,早期排满志士,一度任清政府留欧学生监督处秘书,因革命屡遭挫折,抑郁谵妄,投海自杀。杨怀中,笃生叔祖,先后留学日本、英国,主修哲学、教育学、伦理学,后经章士钊举荐执教北京大学。三人客居英伦,形影不离,然脾性政见有异,常起争执。笃生死,“党人”公布遗书,意在借刀杀人,揭发伏藏,陷士钊于不仁不义。士钊不以死者吐言而缄口,不以“党人”汹汹而退缩,不以康梁落伍而洗刷嫌疑,一切根据事实,分明黑白,其独立不迁、无所顾忌、直笔傥论,有如此者。

国民党反对袁世凯擅权的“二次革命”失败后,章氏避走日本,仍持言论自由之精神,创《甲寅》月刊(1914年5月),因其英文名为The Tiger,人称“老虎杂志”,章氏本人则有“政坛文虎”之誉。该刊扉页明示宗旨:“以条陈时弊、朴实说理为主旨。欲下论断,先事考求。与曰主张,宁曰商榷”,目的在于“徐徐牖启民智”,并非针对袁氏进行简单的政治攻击。

首期章氏自撰的《正本》,就贯彻了这一办刊宗旨:

为政有本。本何在?曰:在有容。何谓有容?曰:不好同恶异。

欲得是说,最宜将当今时局,不安人心惶惑之象,爬罗而剔抉之,如剥蕉然。剥至终层,将有见也。

往者,清鼎既移,党人骤起。其所以用事,束缚驰骤卤莽灭裂之弊,随处皆有,国人乃皇皇然忧,以谓暴民终不足言治。群相结合,肆其抵排。有力者利之,从而构煽,鬼蜮万状,莫可究穷。党人不胜其愤,暴起而蹶,如黔之驴,卒为眈眈者断喉尽肉以去。由今计之,国中不见党人之迹,几一年矣。此其得失功罪,自非今日所能论定。惟前之所衔于党人,而以为暴者,至今宜无有反之。所属望于党人以外,而以为治者,至此宜稍稍见端倪焉,此吾人应有之觉心也。而今何如者?

一年以前,似闻人之恒言曰:“有强国之宪法,有弱国之宪法,有亡国之宪法。”所谓亡国宪法,即指临时约法而言。当时四方之所争执者,在总统大权一点。右之者以为总统而有大权,国即强,否则弱且亡。愚为平情论之,谓彼以大权与强国,併作一词,意在权朝至而国将夕治,此亦必无之理想,特曰权者为所以强国必由之道耳。然迩者国会灭,宪法草案消,约法之效力久停,今且一如政府之意,以增以削,是元首大权,全然无碍,已非一朝一夕。所谓强国,其效果何如者?虽曰元气过伤,百端待理,期年三月,断难有成。然君子之观国也,不于其治而于其意。一载以还,风声所播,大略可见。今不言效果而言希望,又何如者?且漫云强国,妄人犹病其夸矣。即自保其弱,懦夫且嫌其难。今只求其仅免于亡,止矣尽矣,则又何如者?

兴言至此,最易流于悲观,发为过激之论。愚且极力自镇,除客气务尽,而唯质之内籀归纳之方,事实既详,然后著为概说。夫夙昔以为忧者,非外力之深入乎?而今则有加无已也。有加无已,而吾惟解所以媚之,于是媚外之道,亦与之继长而增高,前清之外务部,宜望尘而莫之及也。夙昔以为忧者,非财力之困乏乎?而今则有加无已也。

有加无已,而吾惟知借债以弥缝之,愈弥缝而愈困乏,愈困乏而愈不得不弥缝,坐是外人益益持吾短长。国款日见押,国产日见消,路矿日见失,甚且土地日见蹙也。夙昔以为忧者,非人民生命财产之危险乎?而今则黄河以南,长江以北,数千里之地,悉蹂躏于豕狼,焚烧淫掠,无所不至。政府倾南北劲旅数万众以合围之,卒莫能克,不仅不能克,时乃兵匪交通,共肆荼毒也。前者南京不毁于所谓乱党,而毁于所谓国军,而今则西北之元元,困于匪而又困于兵也。夙昔以为忧者,非行政不能统一乎?而今则内而部自为政加甚也,外而省自为政加甚也,地方财政之不可理加甚也,人民之感其痛苦又加甚也。夙昔以为忧者,非革命之子,起自田间,粗鄙近利,不解政治乎?而今则方镇大员,莫或识丁,清流之士,四方屏迹。其他贩夫走卒、刁生恶胥、革员废吏之蝇集蚁附,俨然操数万万人之生命于其手而惟所欲割,其势日进而未有已也。夙昔以为忧者,非天下不定,商工失所乎?而今则“兵乱日闻于郡县,盗贼遍扰于城乡,商贾不行,农机停业”。又烈于前也。而且武夫屠伯,奸绅猾吏,日借法律以为杀人之具。人不自保,何意谋生?因之企业愈停滞,利子愈下落,诚不知伊于胡底也。夙昔以为忧者,非党祸之烈乎?而今则无京无外,暗斗弥厉;掌政权者非某派不能;掌兵权者非某系莫可;大派之中又含小派,正系之内复分旁系,派派相牵,即系系相抵,恍若国家可亡,派若系不可乱,见象之恶,又非可以言语形容也。凡此种种,随笔所之,已至满幅。读者试思之,此其为说,容有未然者乎?

以是之故,社会心理,乃随其人之贤否;心之冷热,力之大小;位之高下,应于时势以呈其印象。分而验之,可得言焉。一派则不贤而得势者也,此将充其欲心与强权之所至,以朘民膏脂而自肥。国家之危亡,彼果知之与否?乃视其不贤之限度以为衡。大凡不贤之尤者,其知之弥真切焉。是故不知者仅以经常之贪量,肆其所图;而知者转以犹太富人之思,坚其倒行逆施之志。一派则贤而依势者也,兹所谓贤,亦有数等。其上自审其政略不能见容,而又不欲遽舍政权,免至时会之来,无能骤进,以故虚与委蛇,俟时而动,此自其光明面言之者也。若黑暗面,则明知天下将乱之机,终不以易其目前荣乐之计,强暴之为,以法律文之,立乎公廷,居然以之指导天下。私居论议,则又抱头太息,痛陈其不得已,以冀收清议于无形。其在习为奸智者流,则又造作语言,抵排异己,回护乱政,矜为通识。

举凡贪势近贿纵欲败度一切之计,几无不可张皇粉饰,以号于众,谓从政乱邦,在理宜然,相习成风,了无愧畏。一派则不贤而失势者也,此其设心,与不贤得势者,了无以异。今虽失之,而终日蝇营狗苟,正谋所以复之,而倏得倏失,又小人之所恒有也。又一派则贤而无势者也,此其人一旦得势,其行径亦将与前所谓贤者,宜无不同。然以其失意也,所以昏其智者不烈,而夜气之存较多,见夫政治污秽,道德沦丧,外祸环迫,武夫横行,其不持消极之见,以为中国必亡必亡。而己得过且过者,又十无一二也。

之四派者,虽不足以尽天下人之心,而以概政治上之人伦,大抵不甚相远。就中不肖而冥顽,全不知国家为何物者不计。只求其有犹太富人之思想以上,则无论贤愚智钝,穷通上下,又有一共通之觉念。主于其中是何也?即莫明其故,諰諰然常恐天下之久不安,以为变乱之至,无方无时。

吾人既求所以治其国而不得,其次之所当为者,亦惟全吾躯,保吾妻子,艳吾姬妾,华吾舆马,乐吾摴蒲,纵吾酒食,并充其力之所能至,以攫其所万不应得之财,预为亡国后之生活计而已也。

夫至全国人举为亡国之预备,是其国有亡征,无可疑也。所谓亡征者何也?亦如前言,外患益益迫,财政益益穷,盗贼益益横行,地方政治益益紊乱,工商业益益衰败,官僚私斗益益急激是已。夫国之盛衰,古今时有。转危为安,例亦不鲜。如是种种,竟酿成国亡无日之通感焉,抑又何也?此童子可得而答曰:“为国如为医然,得其方则治,否则亡。”今兹国有亡声,必也未得其方也。惟治道百端,覼缕莫尽。所谓方者,又何方也?自愚观之,为政在人,人存而政即举。政治之得失,无不视人才之得失为比例差。故政治为枝叶,而人才始为本根。今曰为政未得其方,亦以用才未得其方一语概之足矣。

愚今言用才,所谓用者,易生误解。今请以说明之。用人曰用,自用亦曰用。天之生才,而适有相当之职分以发展之。举曰用,用才云者,乃尽天下之才,随其偏正高下所宜,无不各如其量以献于国,非必一人居高临下以黜陟之也。人恒曰:“吾国人才消乏。”是则然矣。然愚谓苟悉其消乏之量,以致于用,国事断非不可为。此本论之前提也。昔者英儒穆勒,尝以人才譬之货栈,必使一国之才,尽趋于栈,则栈力厚,否则贫。意谓国有一分之才,即当使之自觅其途,以入于政,而政始良也。此在人才最富之英伦,其学者犹以为言。才难之国如吾,又焉待论?夫吾国史家,最恶奸佞。而奸佞之著,首在蔽贤。反之君子登朝,其所急务,乃在进贤而退不肖。而贤才之一进一退,恒不必有时地之不同。往往今日权奸当国而群贤退,明日儒臣在位而群贤复进,人才不出此数,而一为翻覆,政之清浊形焉,是可知用才不得其方云者。易词言之,人才不得所之谓也。

不得所有二象。一用事者失其才;一不用事者失其才。

用事者之才,其义古。不用事者之才,其义今。用事者之才,譬之于人为魄。不用事者之才,譬之于人为魂。用事者云云,意至明了,无待申说。不用事者,首推议会。议会者,以监督行政为务。监督行政,虽不与于行政之事,而政府以此无敢失职。其有功于政治,与用事者固无殊也。故两部者,有若辅车,相依为命,一部丧其德,病在麻木,两部丧其德,立得死亡。今吾人日闻呻吟之声,其或将至死亡之候乎?然前言之矣。无才云者,乃比较之词,非绝对之义。一国之才,不足治一国之事者,世固有之。而吾尚不欲以此自咒,惟语有之,绳之绝也,必有绝处,吾今困顿至此,其受病处究安在乎!愚尝为彷徨而求之,得四字焉,曰“好同恶异”。

好同恶异者,披其根而寻之,兽性也。治生物学者,言鸿荒之初,万物俱生,以同残异,渐遗今数。故生物争存,律曰同化。读者亦知前此张勋纵兵南京,今者白狼横行西北,遇物辄掠,遇屋辄焚,遇女辄淫,遇人辄创。千年以前,欧洲异族相残之所不忍为者,而吾之兵若匪悍然为之。

是何故耶?此无他,好同而恶异也。恶人之财产身分,不与己同,必毁灭之,使尽同于己而后快也。此以知吾之野性,至今未除,显之则用于兵戈,隐之则施之政治学术。而数千年治乱循环,社会机能,卒无一日可以发达如欧美今日者,皆为此野性所缚之故。读者其勿骇吾言也。前世纪中叶,英儒梅因以研求古法有重名,曾谓印度未逾宗法社会一步,而吾国刚逾一步,遂乃永远不进,因断定“社会沉滞不动,本人种之通则,而奋发前迈,乃其例外”。夫通则者何?同也。例外者何?异也。社会化同以迎异则进,克异以存同则退。是故哥白尼之言天,奈端之言动,达尔文之言天演,欧人迎之,遂成为新旧世界相嬗之枢机。当时立说之不合于群众心理,殆过于为我无君兼爱无父之说,倘欧人视若洪水猛兽,亦如吾之所以排杨墨者而排之,则欧洲之文化至今无过于吾可也。间尝论之,吾之学术,莫盛于周末,西方几何逻辑以及其他物质之学,为诸子发其萌芽者,不少概见。苟能适如原量,布于人寰,善用其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之术,不以利禄之途,迫人尊孔,则以吾东方神明之胄,推寻籀证,至于二千余年之久,而不群制高华,国力膨胀,与今日欧美诸邦,齐驱而并进焉。愚未敢信也。而不幸苟简之思,单一之性,牢固而不可破,遂凌夷至今,莫可救药。推原其朔,则此种苟简之思,单一之性,乃自原始社会迤演递嬗而来。无他,好同恶异之野性也。其在政治,尤有甚焉。专制者何?强人之同于己也。

人莫不欲人之同于己,即莫不乐专制。故专制者,兽欲也。

遏此兽欲,使不得充其量,以为害于人群,必赖有他力以抗之。其在君主独裁之国,抗之以变,则为革命;抗之以常,则为立宪;抗之于无可抗,则为谏诤。由三代以迄前清,立宪之义,非吾所有,有之亦惟革命与谏诤已矣。欧人之言革命者,咸信革命一度,人民之政治力,必增一度。

卢梭之流,信之尤笃。而吾乃不然。吾历史上之革命,非能有良政略,必掊其恶者而代之。非能创一主义,必革其无者而以行之。徒以暴政之所驱,饥寒之所迫,甚且阴谋僭志之所诱,遂出于斩木揭竿之举,以遂其称王称帝之谋。

其成也,彼乃复为专制如故。不成则前之专制者,又特加甚。首难者死,余戢戢如犬羊,伏不敢动,惟所践踏。举数千年之政争,不出成王败寇一语。其中更无余地,可使心乎政治者,在国法范围之中,从容出其所见,各各相衡,各各相抵,因取其长而致于用,以安其国,以和其人。无他,专制好同之弊中之也。各方意见,既无法自由表示,以施于政事。而于无可如何之中,微有郁而必发之象,则于谏诤见焉。谏诤者,亦隐消同势所由生,非专制之所欲也。

于是谏诤与专制,其势力相与消长。而吾之学者,每以君能纳谏与否,卜世运之隆污。称美重臣,每日正色立朝;指斥奸佞,则日阿谀取容。伊尹周公,谏其君者,言至深而事至迫,存之于书,以著太甲成王为贤君,而伊尹周公为良相。即汉高唐太,号称英主,亦不能有违于张良、魏徵之言。桀、纣、幽、厉,始皇之亡,其臣之谏词无见焉,非其史之遗,乃天下不敢言而然也。夫谏者何?不肯苟同于君之谓也。是故有时天子与宰相辨可否,天子曰“不可”,宰相曰“可”,天子曰“然”,宰相曰“不然”。有时谏官与天子争是非,天子曰“是”,谏官曰“非”,天子曰“必行”,谏官曰“必不可行”。甚且槛可以折,麻可以坏,簿卤可以遮,中使可以杀。幸则受者改容而迁善,不幸则施者浴血而陈尸。皆无非一同一异之辨也。其在欧洲,则进而言立宪。立宪云者,以法律遏君之欲,使不得为同以乱政也。英伦千二百十五年之大宪章,为条六十有三,是乃民与君约。此六十三事者,有如此书,自非然者,尔不得强吾同于尔也。千六百八十九年之《人权宣言书》,两部共为条二十五,是亦民与君约。此二十五事者,有如此书,自非然者,尔不得强吾同于尔也。英人于世界民族中,诚不愧为先觉。彼既认明王权不当绝对,即创为根本大法,使国中贤智,得所准据,以发抒其意气。而若政若法之因仍变化,举在种种意气相剂相质之中,而极端之民政,转得养成于君政之下。且为他共和国所莫能及,非偶然也。今人艳称英之内阁政治矣,亦知此制胡自而生乎?白芝浩者,旷世寡俦之政论家也。尝着眼于巴力门论锋之烈,谓英伦政治,实先天下而以评政为政,其所以致此,则以内阁政治之故。愚谓白氏此言,微有倒果为因之弊。盖必国家先容有反对者之发生,而后有内阁政治。断非异军苍头特起,创造一内阁政治,以期反对者潜滋暗长于其中也。要之英伦政治之成功,其因在反对者之得力,无可疑者。其政府党,在政治用语曰“王之仆”,在野党曰“王之反对党”,以王为标准而反对之。是以王当天下之冲,与君主不能为恶之原则,不期而相叛。故此语初出,人颇骇之,而英人卒奉为科律,用臻上理。梅依曰:“政党之德,首在听反对党之意见流行。”穆勒曰:“一国之政论,必待异党相督,而后有执中之美。”又曰:“二党之为用也,其一之所以宜存,即以其一之有所不及。而其所以利国,即在此相攻而不相得。乃有以制用事者之威力,使之常循理而惺惺。”皆此物此志也。

由是观之,好同恶异之为贼于政治,可以明其故矣。

…………

这篇近万字的长文在章氏一生政论中占据重要位置,影响极大。该文主题一以贯之,即从正面阐明为政之本在“有容”,又从反面攻击“好同恶异之一念”如何败坏政治,正反互济,相得益彰。总的思路,是“将当今时局,不安人心惶惑之象,爬罗而剔抉之,如剥蕉然。剥至终层,将有见也”,具体方法,则是“内籀归纳之方”,即逻辑学的演绎与归纳二术,所以既重视概念和命题自身的分解与综合,又十分强调“求考”事实,作者“极力自镇,除客气务尽”,务求以冷静客观的心态出之,力戒诛心之论,或掺杂个人好恶,自蔽蔽人。这也是现代政论和传统政论的区别。

章氏13岁时偶然购得一部柳宗元文集,欢喜非常,以至嗜好一生。平素为文,极慕柳氏之风,崇尚简洁谨严,词无虚发,他在《甲寅周刊》曾揭《文论》一篇,极说柳文之美,而结穴在“洁”字——

子厚《答韦中立书》,自道文章甘苦,有曰:“参之《谷梁》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枝,参之《老》、《庄》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以著其洁。”夫于气则厉,于枝则畅,于趣则博,于幽则致,于洁则著,相引以穷其胜,相济以尽其美,凡文章之能事,至此始观止矣!就中“洁”之云者,尤为集成一贯之德,有获于是,其余诸德自帖然按部而来,故子厚殿以为文章之终事。自来文家,美中所感不足,盖莫逾“洁”字之道未备!韩退之《致孟东野书》,一篇之中,至连用“其”字四十条次,此科以助词未甚中程,似不为过。苏子瞻论文,谓“宜求物之妙,使了然于口于手”,此独到之见,恒人所无,然东坡之文,往往泥沙俱下,气盛诚有之,言宜每不尽然。为宜之道则奈何?曰:凡式之未慊于意者勿著于篇,凡字之未明其用者勿厕于句,力戒模糊,鞭辟入里,洞然有见于文境意境,是一是二,如观游涧之鱼,一清见底;如察当檐之蛛,丝络分明,命意遣词,所定腕下必遵之律令,不轻滑过,要其归于“洁”而已矣。

所谓“洁”,并不专在用字准确俭省,还包括察事观物之透辟明了,此即章氏一贯推崇的讲究逻辑的运思。章氏“逻辑文”并不仅仅倚赖逻辑,其文之所以具有鞭辟入里而使纤毫毕露、物无遁形的逻辑力量,主要还有赖于他对所议论之问题的学理阐发,以及敢于面对实际慷慨陈辞的勇气。比较《政本》和《与杨怀中书》,前者虽然几乎完全依靠逻辑结构展开,关联词的运用尤使整篇文章环环相扣,密致无漏,但其意义也尽于逻辑本身。至于“归纳之方”的运用,在《政本》中则倚赖排比堆砌,比如谈到当时社会问题,接连用了七个“夙昔以为忧者……”,牵出一系列败象,文势沛然而下,却并不注明资料来源和统计数字,所倚赖的,显然还是桐城派古文和赋的造势之道(这也是章氏文章另一特点),不像《与杨怀中书》面对社会政治、道德人心和朋友交谊异常复杂的纠葛,从容不迫,侃侃而谈,既分析了诸种现实的可能性,又使其相互关系及在价值上的高下诚伪井然有序,不造作文势,以力服人,但条分缕析,直道而行,充沛的感情、复杂的心绪与耐心细致的说理融为一体,这就解消了逻辑的生硬,使其完全变成感情发露的一种自然而然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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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参见钱基博《中国现代文学史》。

(2) 《与杨怀中书》,见白吉庵主编《章士钊全集》第二册,第506页,文汇出版社200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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