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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草

一个人的编年史 作者:周同宾


茅草

村东一片高地,没种庄稼,长满茅草,尺把深。据说,当年是个庄子,李闯王造反时候,从这儿过,把全村人都杀了。后来,墙倒屋塌,成了荒野。茅草丛中,还留些断砖烂瓦,我们在那儿玩时,一不小心,常常会绊倒跌跤。高地一角,埋一座坟。据说,是一个先辈姑奶奶,出阁后被婆家休了,回了娘家,不能再嫁,就老死了。死后当然不能进祖坟,就埋在这片无主的地里。我们在那儿玩时,坟已很小,平塌塌的,像稀面糊蒸出的馍。

四月里,茅草全都出了穗儿,一片浅浅的紫红。南风一刮,茅草一起一伏,远看去像一大块绸缎在那儿抖动。我们又去玩,茅草穗儿在风中一扫一扫,扫得光屁股痒痒的。玩各种只有土名没有学名的游戏。玩“送闺女”,两个男娃各双手交叉再相互拉着,算是组成一顶轿,让一个小妞坐两人的臂间,一闪一闪,在草地上转圈子。这回,狗儿爷和老虎抬轿,小扣儿坐轿。正转圈儿,老虎绊一跟头,就把小扣儿摔了,正好摔到一块烂砖上,鼻子马上出了血。小扣儿扯开嗓子就哭了,狗儿爷忙捋一把茅草穗儿,在手里揉揉,立即塞住小扣儿鼻孔,边塞边说:“别哭,没事,一会儿就好了。”就在这时候,老虎说:“啊,小扣儿她爹来了!”说罢,慌忙长虫一样钻进茅草丛里,趴下不敢吭声了。狗儿爷笑他:“老虎名儿恶,胆比兔子还小。”果然,小扣儿她爹从小路上已经走近茅草地,显然是刚从镇上回来,背一个平常背牛草用的背笼。村人都叫他大掌柜。他有一百多亩地。他弟弟在镇上开杂货行,村人尊为二掌柜。大掌柜有五个儿女,小扣儿是最小的,可亲她。一听见她爹来了,那小妞哭得更响,呜儿呜儿的,可痛。大掌柜看看她鼻子,摸着她头说:“茅草穗儿止血,一塞就不流了。哦哦,看看,我妞妞笑了。”小扣儿果然笑了,眼泪挂在睫毛上。大掌柜从背笼里取出一个纸包,打开是芝麻糖,先给小扣儿一根,大家都看,又给狗儿爷一根,我一根,大家都一根。老虎赶紧从茅草里站出来,大掌柜说:“哟,那儿还有一个哩。大老虎钻草里不成小绵羊了吗?”就把最后一根给了他。芝麻糖又甜又黏牙,满嘴满心都是甜的,黏牙黏得张不开嘴。

秋后,茅草穗儿成了白的,茅草叶干黄。远看去,那里像插了无数送殡时孝子扛的白幡。当然,我们不再去那里玩,怕尖利的茅草叶扎了腿。

那天,天阴沉,像要压下来。东北风刮得紧,呼呼像牛叫。就在那茅草地里,开大会,附近各村的人都来了,把茅草都踩平了。会后枪毙了五个人,其中有大掌柜。娃娃妞妞们都不敢去看,都害怕,只能在村里玩,玩也玩不起兴头。听到闷闷的枪声,都吓得不敢出气。狗儿爷说:“要枪毙应该枪毙二掌柜。二掌柜穿着呢子马褂,戴着礼帽,手指头上戴着金箍子,回来见了人,头仰着,鹅一样,他才像是地主老财哩。大掌柜穿着旧棉袄,和穷人一样干活,怎么就崩了他哩?”还听说,大掌柜死了两天,他儿子不敢去收尸。后庄的余老五去割了死人的鸡巴,给他儿子治病。他儿子鸡巴有病,成亲三年,媳妇不会生。狗儿爷说:“余老五坏得没屁眼儿,你急着要孙子,咋不把你自己的鸡巴割下来煮了给你娃吃?”

从此,我们再也不走近那片茅草地,朝那里看一眼都怵。春天,茅草又开花了,紫莹莹一片。我们再也不去那里玩。一直不去那里玩。

2007年6月17日于柳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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