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漪莲谈《亚裔美国的创生》：移民、种族与“成为美国人”

在过去的50年里，亚裔美国人作为美国成长最迅速的族群，大大改变了美国的面貌。近期中信出版社出版的《亚裔美国的创生：一部历史》，即讲述了亚裔美国人从第一代直至今天，在美国扮演的富有争议的角色。作者李漪莲，是明尼苏达大学移民史研究中心主任，作为美国华侨的第五代，她是美国重要的移民和亚裔历史学家之一。今夏，李教授在来华开会期间，与国内学者共同就美国华裔、移民史等话题进行了探讨，本文系《亚裔美国的创生》一书译者伍斌（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美国研究所）与李教授的访谈。

伍斌：李漪莲教授，是什么促使您写一部亚裔美国人通史性的著作？

李漪莲：最初我写这本书的目的很单纯，是为了让亚裔美国人丰富且复杂多样的历史为更多的美国人知晓，成为美国历史核心的一部分。亚裔美国人是当今美国增长最快的群体，但大多数美国人对他们或他们在美国悠久的历史知之甚少。美国人所知道的可能局限于对亚裔美国人“模范少数族裔”（model minority）的刻板印象。这种刻板印象既很不准确，也具有严重误导性。它掩盖了美国对亚洲人暴力、歧视、排斥、监禁和种族隔离的漫长历史。亚裔美国人历史的所有这些层面，对于理解亚裔美国人在当今美国社会中的复杂地位，以及美国的形成都至关重要。

伍斌：鉴于在这本书之前，已经有了一些关于亚裔美国人整体历史的研究了，其中有些著作还非常优秀，如丹尼尔斯、陈素贞、罗纳德·高木的相关著作，事实上，再写一本亚裔美国人整体历史的书籍，在学术上是有一定风险的，您是如何在他们的基础上有所创新的？

李漪莲：你提到的所有这些学者都对我写作《亚裔美国的创生》（The Making of Asian America）这本书产生了重大影响，陈素贞和罗杰斯·丹尼尔斯也是对我影响重大的导师。他们的著作在定义移民史和亚裔美国人历史方面发挥了关键作用。因此，在写作这部新的亚裔美国人历史的过程中，我的确需要反复认真地思考我能做些什么贡献，以及如何才能做出贡献。我认为其中的方式之一就是《亚裔美国的创生》极大地拓展了亚裔美国人历史时段与地理范围。我抛弃了从19世纪中叶中国淘金者来到加利福尼亚来开始讲述这一故事的传统路径，而是将16世纪西班牙帝国在向亚洲和美洲扩张的过程中，亚洲水手、仆人和奴隶来到美洲作为这一故事的开端。另一方面，我的这本书提供了亚裔美国人历史的新方面，那就是它更广泛地囊括了许多以前类似著作中没有完全涵盖的其他亚裔群体，尤其是那些自1965年以来移民到美国的亚洲人及其后代。最后，我把对“种族”和“跨国主义”的考察作为研究过去和现在亚裔美国人经历的中心。

伍斌：这部著作出版以来，在学术界和普通读者中皆获得了好评，您觉得是那些因素促成了这部著作获得成功？

李漪莲：我从许多普通读者那里听到，他们很高兴第一次读到其共同体的历史。一些读者告诉我，《亚裔美国的创生》一书以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方式帮助他们了解其父母和祖父母的生活。这令我备感欣慰!

很多读者在阅读了这本书后对我表示感谢。他们认为这本书比较全面地勾勒了亚裔美国人历史的复杂性，在学术上亦多有创见，可读性也很强。他们欣赏这种清晰流畅的写作风格、关注普通人的生活与经历。很多大学老师也告诉我，这本书在大学课堂很受欢迎。这本书本是我为我的学生而写，所以我很高兴看到这本书现在被很多课程列为教材或核心参考书目。

伍斌：您是美国华人，这个身份对您写作这部书有什么样的影响？

李漪莲：我的美国华人身份对我写作这本书的影响之巨大，如何形容都不为过。在我的学生时代，我从未在教科书上读到过任何有关华裔美国人或亚裔美国人的历史。我也没有在体育、电影或电视上看到任何亚裔美国人的典型角色。

谁在历史上“举足轻重”，谁在历史书籍、展览、大众记忆中成为代表，这些都很重要，因为这是了解一个群体、社会和国家如何看待自身的窗口。

我也不希望像我的祖父母（代表早期的亚裔美国人）或我的学生（代表当代亚裔美国人）的故事再被历史所忽视，湮没于主流群体的叙事中。我不想让年轻的美国人再问我这些年来我一直自问的同样问题。他们不应再质问“为什么我以前没学过这个?”而是应该说，“是的，这些听起来很熟悉。”我希望他们能因此而受到鼓舞和启发，去思考自己家庭的美国历程。

伍斌：亚裔美国人内部本身也存在极度的复杂性和多样性，亚裔内部的差异甚至不亚于具体亚裔群体与欧洲裔群体之间的差异，但我们在研究中或美国的主流话语中，在某种程度上多将亚裔美国人视为一个同质的群体。这事实上是一个悖论，也引发了很多问题。您在书中是如何处理这种悖论的？

李漪莲：这是绝对正确的。我的研究强调，没有“单一的亚裔美国人”或“单一的亚裔美国人经历”。我试图把重点放在是什么让跨代际、跨来源国、跨阶层等多种不同层面的亚裔美国人凝聚为一个更大的群体。同时，这也是一部关于移民、种族和“成为美国人”的历史。

伍斌：近些年，美国的保守主义和排外情绪似有复苏之势，您认为它会对亚裔美国人造成怎样的影响？

李漪莲：亚裔美国人并不是目前美国仇外情绪所直接指向的目标。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受到了影响。最近的移民政策提案涉及非法移民和合法移民。事实上，亚洲人非法移民是增长最快的。即使是受过高等教育和技术水平较高的中国移民，也会发现来到美国变得更加困难。此外，仇外情绪加剧了国家分裂，对“美国人”的定义也变得非常保守甚至封闭。这影响到在美国的每一个人，无论是移民还是公民。

伍斌：您认为当前中国的崛起是否会对美国华人造成影响？如果有影响的话，这些影响会是在哪些方面？

李漪莲：中国当前的“崛起”伴随着美国政府的反华言论、行动和政策。历史表明，当美国在经济上、政治上和/或军事上与另一个国家对立时，相应的移民族群成员在美国往往会遭殃。我担心当前华人的情况就是如此。

伍斌：请您谈谈亚裔美国人历史研究在当今美国史研究所处的位置，亚裔美国人历史未来发展的方向在哪儿？研究者需要注意哪些问题？

李漪莲：我认为我们这一代是第一代既能被培养成美国历史学家又能成为亚裔美国人研究学者的一代。得益于我之前数代人在学术上的辛勤努力开拓，我和我的同仁们得以在大学中赢得一席之地。当我1998年获得博士学位时，只有少数几个大学的历史学系有且仅有一位亚裔美国人历史学家，这些高校大多集中在美国西海岸。我们这一代人是第一批超越西海岸被东海岸、中西部和南部的高校聘用的亚裔历史学家。今天，史学界了解到亚裔美国人的历史是如何在美国人的经历中具有某种中心意义的地位，因此有机会获得顶级的奖学金，特别是跨国、多地区、多语言的学术研究，及比较研究等方面的奖学金。这是很具有积极意义的。

伍斌：您觉得这本书出版中译本对中国的普通读者和研究者有什么意义？

李漪莲：我对中国的读者能读到这部著作感到特别兴奋。就像在美国一样，我相信大多数中国人并不了解亚洲人在美国的悠久且复杂的历史。亚洲移民，尤其是中国移民仍在迅速增长。美国仍然是接收移民最多的国家，中国正在成为一个主要的移民输出国。但是近期的亚洲移民（现在占亚裔美国人口的大多数）可能对亚裔美国人的历史知之甚少，其中包括以往亚裔美国人以及许多亚裔美国人今天仍然面临的制度化的歧视。他们即便是有所了解，可能也会觉得自身与这些历史没有什么紧密的联系，认为那只是早期移民的经历，而他们今天可以自由地得享美国的权利。

这两个群体——大致上是一个“老亚裔美国人”和一个“新亚裔美国人”——可能觉得他们彼此没有什么共同之处。但事实上二者是有紧密联系的。以往亚裔美国人的经验帮助形成美国当代亚裔美国，包括当前的移民体系和移民模式、亚洲人定居的区域、工作类型、如何影响主流美国人的观念，以及他们在当前的美国种族秩序中所处的位置。简而言之，了解早期亚裔美国人的经历，可以解释当代亚裔美国是如何形成的。它揭示了当前美国外来移民和中国移民海外的趋势，这一趋势很可能会继续下去。

同样，美国华人一直是美国和中国之间的纽带。从19世纪末第一批来到美国的中国学生，到今天大量来到美国的中国学生和企业家莫不如此。有时，他们能够使两国间的关系更加紧密（第二次世界大战）；有时他们也很容易受到两国间加剧的紧张局势的影响（排华时期和冷战时期）。因此，了解他们在美国的经历，以及他们塑造和改变美国历史的方式，对于理解美国华人如何塑造中国和中国历史同样也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