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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读书日:论阅读的本质

我们这个时代,总是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口号,诸如“得语文者得天下,得阅读者得语文”,“21天打卡,轻松养成阅读习惯”、“让阅读成为‘悦读’”、“阅读在于走心,何必惧触屏?”

我们这个时代,总是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口号,诸如“得语文者得天下,得阅读者得语文”,“21天打卡,轻松养成阅读习惯”、“让阅读成为‘悦读’”、“阅读在于走心,何必惧触屏?”……然而,应试取向的阅读就像戴着镣铐的舞蹈,能算真正的阅读吗?注意力涣散的触屏时代,21天就能养成阅读习惯,是商家的忽悠吧?真正的阅读必然伴随着五味杂陈的心智体验,何必是“悦读”?两个孤独灵魂的共鸣必然伴随着内心的极大愉悦,已然是“悦读”,又何以成为?“阅读在于走心”不假,但阅读的介质真的无关紧要吗?读屏和读书真的毫无差别吗?碎片化阅读还是阅读吗?相比于喊口号,我更愿意反复尝试着探究阅读的迷思,探讨阅读的本质,探询阅读的真相。为了在如今这个信息和欲望交织的触屏时代,我们能更好地学会阅读、理解阅读、热爱阅读,让阅读真正成为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文明人的基本修养,一种灵魂深处的需要。

阅读是一种身心的沁入

根据现代神经科学和心理学的研究,阅读是一个认知和语言交互的复杂生理-心理过程,其中包含极为复杂的神经反射过程。除了认知,阅读还需要情感、意志、求知欲等因素的参与(亦即现代心理学所谓的“知、情、意”)。阅读需要高度的身心投入。反而言之,身心疏离,主体崩塌,阅读消亡。阅读之为阅读,因为它是一种身心的沁入。

首先,我来分享一种时常萦绕的感觉:当我在阅读时,我慢慢进入了一种我和文本建构起来的特殊氛围中(阅读的媒介也参与了这一氛围的建构),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在此一过程中,我暂时忘却了身边的人和事,忘记了烦恼和忧愁,全然沉浸在阅读之中。想必,许多人都有这样的生命经验。请注意,在此,我既描述了一种感觉,也描述了一种能力,它被现代人称之为“专注”。这是一种强大而奇妙的人生感受,在阅读中时常体现得淋漓尽致——或许你某次在车站的某个角落,曾看到一个小男孩在激动地念着《哈利波特与混血王子》,他彼时正完全沉浸在一本书之中。正如美国科学作家威妮弗雷德·加拉格尔在《全神贯注》一书中所言:

专注可以让你获得酒神狂欢式的体验,在旧时代人们用一个美好的词“入迷”来形容这种体验——完全被吸引,专心致志,全神贯注,也许甚至“魂儿都被吸进去了”——它会带来生命中最深的快乐。在学者的书房,在木匠的车间,在爱人之间的牵绊中,都有这种快乐。

无疑,身心沁入的状态有助于培养人的专注力,反之亦然。它帮助我们获得“酒神狂欢式的”的生命体验——一种完美的幸福感、一种深沉的满足感,它是阅读这一“圆形闭合环路”中的第一步,或许也是最关键的一步。英国著名诗人W.H.奥登在组诗《教规时节》中精彩地描述了这种幸福的状态:

你不需要凭一个人在做什么

来了解他是不是在度假,

你只需要看他的双眼:

厨师配置酱汁,

外科医生划下细微的切口,

职员填写提货单,

他们都有同样入迷的眼神,

全身心投入一件事物。

那种目中无他物的神情

是多么美妙啊!

……

忘记吃午饭,

为了做出第一块薄石片的人;

坚持独身,

一心收集贝壳的人。

要不是他们,

哪里会有今天的我们?

奥登毕竟是奥登,他在这首诗中没有选择其他意象,而唯独选择了“眼神”(双眼)。如你所知,眼睛正是西方圣哲研究阅读时的出发点。更精彩的是,奥登在此诗的结尾处将“专注”与人类文明紧紧地联结在一起,这是审视阅读和文明关系的一个注脚,我们试图沿着奥登所指的方向来寻觅一些双目有神的人。

近代人物中,最符合奥登那个“做出第一块薄石片的人”的形象的,要数英国激进派代表人物、散文作家威廉·科贝特。作为工人的儿子,他少年时期曾在里士满附近的一个大庄园做园丁。某天,休假的他打算去国家植物园看看,不过在半路上,他在一家书店的橱窗里看到了一本乔纳森·斯威夫特写的《一只桶的故事》,定价三便士。他用身上仅有的三便士买下了那本书,然后立刻沉浸其中——虽然书中的很多引经据典之处他都似懂非懂——一直看到天色太暗,看不清字他才罢休,完全没注意到肚子已经饿得发痛。后来,他把那个时刻称为“智力的新生”:从斯威夫特的讽刺作品中,他找到了社会良知的典范,以及对各种残酷行为的愤怒,而且他还看到了文字在抒发和表现这些愤怒方面起到的作用。在他读这本书的时候,书的强大魅力使他无视饥饿和黑暗的存在。他“入迷”了,任何一个经过他身边的人,都能认出他那种“目无他物”的神情。

《读书毁了我》

《读书毁了我》

而在回忆录《读书毁了我》一书中,美国当代作家琳莎?施瓦茨记录了她第一次阅读的经历:

我以为阅读能够改变我的人生,或者说至少能教会我怎么生活。它的确教给了我一些东西,很多东西,但是并不是当时幼稚的我所期待的那些东西……如果不是阅读毁了一个女孩,它也就不会拯救一个女孩了。

这里的毁灭与拯救包含了阅读对施瓦茨人生脱胎换骨的影响,是一种生生死死的刻骨记忆。而随后的一段话更是包蕴着令人极为动容的东西,因为她道出了阅读的真谛:

阅读教给我们的,第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怎样安静地坐上很长时间,并且正视这段时间。我们充满活力、全身心投入这种令人兴奋的精神活动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死亡,也忘记了生命中那些不快和痛苦,完全沉浸在永恒的现在和此刻的快乐当中……阅读给人一种体验的情境,像金字塔一样的氛围。

不幸的是,阅读所需要的高度专注力在如今这个信息碎片化、“微”字横行的触屏时代变得岌岌可危,各种分心和走神总是伴随着阅读过程,无论是中学生,还是研究生。我们似乎已经不再能安静地阅读一本长篇小说,不再能系统地阅读一套思想元典,也不再能深入地阅读一本人物传记。换言之,我们正在失去与伟大的人类文明对话的某种可能,正在失去人之为人的基本能力。

阅读是一种孤独的对话

想必许多人会对本节的标题困惑不解——阅读是一种孤独的对话?既然孤独,又何来对话?既然是对话,又怎么可能孤独?是的,阅读恰恰具备这种极为罕见的奇妙特质——一种在孤独和交会之间的动态极化。或许,这是阅读最大的魅力所在。

《辞海》对孤独的定义是:独自一个人;孤单。这描述了一个人孤然一身的状态。人在阅读时就是这样一种状态。试想,有谁阅读之时不是一个人呢?几个人阅读一本书的情景,或许只在孩童争看连环画时出现过。没有人会否认,孤独既是一种状态,也是一种感觉。但是,许多人都会有这样的经验:即使你身边有一群人,你依然会觉得孤独。所以古罗马哲人加图所言不虚:“我什么都不做的时候最为活跃,我独自一人的时候最不孤独。”因此,上述孤独的定义只描述了外在的状态,而忽略了内心的感觉。

所幸的是,加拿大哲学家菲利普·科克在《孤独》一书中对此作了精彩绝伦的阐述。他认为,孤独是一种完全没有别人涉入的状态,可以是人多时,更容易是在一个人的时候。当然,完全的孤独是很难的,即便是独处一室的狱囚。他补充道:有局部的涉入的孤独仍不失为一种孤独,无论是感官、认知、情绪或行动上。没错,阅读时常常呈现的正是这样一种状态:我们一边看着文字,沉浸其中;一边又会产生反思、联想甚至幻想,思绪飘远,神游象外。交会与孤独就这样在时间的光影中微妙的转换,构成了大脑中的奇妙图像。

因此,真正的阅读必有孤独感。换言之,完全被作者牵着鼻子走的阅读也就不成其为阅读了,正如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忠告:“独立性是读者所拥有的最重要的品质”。是的,真正的孤独意味着自由,而自由是阅读的核心要素。哲人周国平曾在散文《人与书之间》中写过一段令人难忘的话:

读书犹如交友,再情投意合的朋友,在一块待得太久也会腻味的。书是人生的益友,但也仅止于此,人生的路还得自己走。在这路途上,人与书之间会有邂逅,离散,重逢,诀别,眷恋,反目,共鸣,误解,其关系之微妙,不亚于人与人之间,给人生添上了如许情趣。

人生终究是孤独的,阅读时的孤独岂不恰恰印证了人生的孤独?是的,孤独是人生的底色,也是阅读的底景。真正的阅读,可以发生在喧嚣的人海,也可以在冷峻的荒漠;可以在灯红酒绿的闹市,也可以在月影婆娑的孤岛。无论周围有多少双眼睛,无论声音有多么嘈杂,真正的阅读注定孤独。

渐渐地,飘远的思绪收束回来,我们再次回归文本——出发是为了更好的回归。伴随着一种深沉的孤独感,我们经由文本与作者进行各种对话。这种对话可能是平和的,也可能是激烈的;可能是幸福的,也可能是疲惫的;可能是深深的欣赏和信服,也可能是强烈的质疑和蔑视。正如作家、心理咨询师毕淑敏在《阅读是一种孤独》中所写:

当合上书的时候,你一下子苍老又顿时年轻。菲薄的纸页和人所共知的文字只是由于排列的不同,就使人的灵魂和它发生共振……阅读的时候,我们不断同书的作者争辩。我们极力想寻出破绽,作者则千方百计把读者柔软的思绪纳入他的模具。在这种智力的角斗中,我们往往败下阵来。但思维的力度却在争执中强硬了翅膀。

是的,作者在努力塑造着读者的涵养和品味,而读者也在试图给出自己的理解和阐释,甚至对其中的观点进行质疑和反驳。无论怎样,只要基于自由和理性,都不会影响对话的品质。当然,对话并不意味着排斥学习,而是一种带着省思的学习。正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阅读中的对话不是随声附和,亦不是无病呻吟,而是双方知识和文化的碰撞,阅历与修养的交锋。或争辩,或激赏,或沉思,或狂喜……无论如何,都是一种生命体验的真情流露,一份心智角力的真实记录。是的,沉默的凝思、会心的微笑也是一种对话——因为(心智的)沉默是对话的一种形式。当两人有了心有灵犀的默契,才能享受那片刻沉默的欢愉。要知道,这可是阅读中的至高境界。

作为爱书人,散文大家周作人可谓阅读的个中高手,在其杂文集《风雨谈》的小引中,他记述了这样的阅读体验:

我取这《风雨》三章,特别爱其意境,却也不敢冒风雨楼的牌号,故只谈谈而已,以名吾杂文。或曰,是与《雨天的书》相像。然而不然。《雨天的书》恐怕有点儿忧郁,现在固然未必不忧郁,但我想应该稍有不同,如复育之化为知了也。风雨凄凄以至如晦,这个意境我都喜欢,论理这自然是无聊苦寂,或积忧成病,可是也“云胡不喜”呢?不佞故人不多,又各忙碌,相见的时候颇少,若是书册上的故人则又殊不少,此随时可晤对也。

在此,周作人与各位作者的对话闲淡恬愉,却又深情款款,可谓神聊,并在不经意间道破了阅读的一大妙处:那就是这种孤独的对话可以摆脱时空的羁绊,横行无阻,穿越古今,贯通中西。你可以和柏拉图共同构建理想国,和莎士比亚相约欣赏悲剧,和爱因斯坦一道研究相对论,和纳兰性德结伴学作古典诗词……

《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

《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

阅读作为一种孤独的对话,极大地拓展了个体在尘世有限的生命经验,让过去、现在和未来得以交会,让世界各民族的伟大思想得以交锋,让无数的历史片段、宇宙真理、人性善恶、世间百态经由我们的双眼一一呈现,并提供了多种理解和阐释的可能。试想,如果没有阅读,我们可能将一辈子都无法触及那些真实的存在;而我们的文明,也将变得难以想象的野蛮与落后。难怪卡尔维诺在《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中曾发出这样的感叹:“阅读意味着接近一些将会存在的东西。”套用海德格尔的术语,阅读意味着去蔽。

阅读是一种意义的建构

1984年,叙利亚的特尔布拉克出土了两小块略带长方形的泥刻写板,其制造年代可推至公元前4000年左右,这两块刻写板的容貌与通常地下出土的精美艺术品相去甚远:仅在靠近顶部处有一个小小的凹洞,中央部分刻着一个模糊的条状动物,仅此而已。其中一只动物或许是山羊,另一只或许是绵羊。考古学家告诉我们:“凹洞代表‘10’这个数字……我们的一切历史可能皆以这两片不起眼的刻写板为肇端”。它们是现今所知的人类最古老的书写例证之一。当考古学家凝视它们的时候,阅读就开始了。在这种孤独的对话中,读者创造性地进行解读,其中的答案之一是:10只山羊和10只绵羊!无论此种答案是否准确,都代表了阅读者一种思考的姿态,一种探索的精神。当然,要得出这一结论,仅凭幻想是远远不够的。正如英国神经心理学家莫林·威特洛克的发见:

我们不仅阅读它,还为它建构出一种意义。

请注意“建构”这个词,这个建筑学的词汇原指建筑起一种构造,是对结构(力的传递关系)和建造(构件的相应布置)逻辑的表现形式。建构既不是无中生有的虚构,亦不是建筑构造的唯一定案,而是一种从结构和建造间找到的系统。而阅读,正是从文本间构建的系统。因此,阅读不仅是对话,更是一种基于文本的再创造。读者与作者的关系,类似于演奏家和作曲家的关系,伟大的演奏家往往能发掘出作品的深层内涵,并进行创造性的发挥,不同的演奏家弹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被公认为音乐史上作曲技巧所构成的建筑结构最为恢宏、微妙的变奏曲),其节奏、触键、音色、表情等,给人的感受往往不尽相同。因此,演奏也被称为二度创作。

当我们阅读时,我们的认知、情感、意志、品味、经验等会与文本的段落、章句产生奇妙的联结,并在这一复杂的生理-心理过程中为文本建构出属己的意义。无论是诗歌、历史、小说,还是哲学、科学、经济,任何文本的阅读都不例外。千万不要以为严谨的科学文本的阅读不存在意义的建构。否则,当爱因斯坦读到牛顿爵士的大作《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时,就应该怀着焚香顶礼的心情,亦步亦趋地追随与歌颂。但事实并非如此,爱翁以他的相对时空观推翻了牛顿的机械时空观,发现了相对论,开启了人类文明的新纪元。不得不承认,爱因斯坦阅读科学文本有着极大的批判性和再创造性。当然,作为一种再创造,谁都不必怀疑,文学阅读最具代表性,因为文学即人学——人性中包含的无限丰富性经由(多义性的)语言的载体传递给千差万别的读者时,其中具有的可阐释性就呈现多元化倾向,无论是小说、戏剧还是诗歌。

在此,不得不提德国美学家、接受美学的创立者H·R·姚斯。他关键性地区分了文学文本和文学作品这两个不同性质的概念:文本是指作家创造的同读者发生关系之前的作品本身的自在状态;作品是指与读者构成对象性关系的东西,它已经突破了孤立的存在,融会了读者即审美主体的经验、情感和艺术趣味的审美对象。并开创性地指出:文学作品之所以可以引起读者的再创造,是因为其存在“召唤结构”,它使读者并不是被动地消极地接受作品和作品中的艺术形象,而是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形象记忆和情绪记忆,对作品和作品中的艺术形象总有自己的加工、改造、补充和拓展。在此基础上,姚斯提出了他著名的论点:

一个作品,即使印成书,读者没有阅读之前,也只是半成品。

循着姚斯这种接受美学的观点,我们就不难理解那句著名的格言: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是的,数百年来,哈姆雷特这一人物形象在不同读者的眼中千差万别:或自我中心,或神秘无常,或思想深邃,或优柔寡断,或单纯鲁莽,或狂放不羁……人性的复杂与深刻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难怪法国作家阿纳托尔·法朗士这样感叹:哈姆雷特是属于一切时代、一切国家的。可以说,读者、作者和文本共同参与塑造了这一具有永恒意义的不朽角色。这种多义性,同样体现在鲁迅对《红楼梦》的经典评论:

谁是作者和续者姑且勿论,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尽管以上种种让人颇觉可笑,但也从一个个侧面体现了阅读者的学识、情感和趣味对文本意义建构的重要影响。由此可见,阅读作为一种意义的建构,与读者的主体性关系密切。但必须注意,与作者中心、文本中心一样的错误的,是读者中心,因为读者的主体性再重要,阅读仍然受到文本、作者及时代背景的制约。没错,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请别忘了这话还有后半句:

但哈姆雷特不会变成李尔王。

也就是说,这种意义的建构并不是盲目而随意的,而是主观与客观的统一。就《红楼梦》而言,如果只见《易》,就偏于板滞;只见淫,则流于迂腐;只见缠绵,则失于庸俗;只见排满,则伤于附会;只见宫闱秘事,则败于卑劣。至于盛行一时的考证、索隐诸派,更是将小说欣赏引向了历史研究的歧途,此种阅读,可谓剑走偏锋,稍不留神,便易走火入魔,堕入万劫不复之境。

可以说,阅读者本身的综合素养——而不是别的什么——对于此种意义的建构起着决定性的影响。因此,《红楼梦》尽管许多人都读过,但每个人的收获却大相径庭。只有自己从中觉到悟到什么,才能转化为心智的成长。如果仅仅是浮光掠影,雁过无心,则很难从中有所觉悟。而这觉到悟到的质和量,正体现了人与人之间的高下之分、深浅之别。当然,随着一个人学识、阅历、品味的提升,个人的觉悟也会逐步加深,正所谓“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苏轼语)。一般而言,六七十岁的老者看《红楼梦》,总会比一二十岁的毛头小伙读出更多的东西。即使同一个人,在人生的不同阶段,对《红楼梦》的阅读感受也会有深浅精粗之别,对于人生经历丰富者尤其如此。

阅读是一种自我的观照

距雅典150公里的帕那索斯深山中,有着被誉为“世界之脐”的德尔菲神庙,其阿波罗殿前的柱子上镌刻着一句蜚声世界的神谕:“人啊,认识你自己!”两千多年后,一个叫尼采的德国哲人发出了“成为你自己”的呐喊。千年易变,沧海桑田,不变的则是人类对自我的探索和趋近。毋庸置疑,人类最伟大的发明是文字,自此以后,阅读和文明就形成了紧密的共生关系,相辅相成,相伴相生。之于个人,真正的阅读必然是一种自我的观照,是对个体心智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内观和映照,是自我摆脱蒙昧,走向文明的关键一步。

散文家余秋雨在《山居笔记》的序言中有这样一段话:

人生的道路也就是从出生地出发,越走越远。一出生便是自己,由此开始的人生就是要让自己与种种异己的一切打交道。打交道的结果可能丧失自己,也可能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上把自己找回。

阅读,为我们成为后一种可能提供了可能。但在现代社会中,前一种可能往往更容易成为现实:由于人与人的疏离以及社会生活的碎片化(技术的进步加剧了这种碎片化),人在对物欲的追求中迷失了方向,感到人生的虚无,正如叔本华所言:人生就是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来回摇荡的钟摆。不过即使悲观如叔本华,也并非没有超越之道。在他看来,音乐和(经典)书籍就是两大解药。显然,叔本华是深谙阅读法门的,在文笔犀利的《论阅读和书籍》一文中,他笔下的生命境界与痛苦、无聊风马牛不相及:

没有什么比阅读古老的经典作品更能使我们神清气爽的了。只要随便拿起任何一部这样的经典作品,读上哪怕是半个小时,整个人马上就会感觉耳目一新,身心放松、舒畅,精神也得到了纯净、升华和加强,感觉就犹如畅饮了山间岩泉。

是的,作品犹如一面镜子,其中所蕴含的思想和情感经由双眼照进了读者的心灵,读者既在阅读作品,阅读作者,也在阅读自己,读到的是自己的心智、情感、记忆乃至灵魂。但要“认识自己”甚至“成为自己”,阅读真的是一条坦途吗?问题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佛家言:如实观照。关键在于“如实”二字,否则便是虚妄。

首先是作品。要想如实观照,镜子就得真实地映照出宇宙、自然、社会和人性的原貌。很不幸,大多数镜子不是放大了,就是缩小了,甚至有许多是哈哈镜——扭曲了,如果以商品的眼光来打量,那么它们只能冠以“劣质货”的头衔。以书籍为例,在人类文明的长河中,数以千万计的书籍被书写和印刷出来,但大多数只能用来娱乐消遣或接受讯息,这些书只消随意地浏览或扫视一下即可,换句话说,它们根本不配“阅读”二字。就我个人的印象,当今时代所生产出来的许多文本即属此类。不过也不必厚古薄今,只要读读叔本华这段冷峻尖刻的论断即知:

读者大众的愚蠢和反常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因为他们把各个时代、各个民族保存下来的至为高贵和稀罕的各种思想作品放着不读,一门心思地偏要拿起每天都在涌现的、出自平庸头脑的胡编乱造,纯粹只是因为这些文字是今天才印刷的,油墨还没干透。从这些作品诞生的第一天起,我们就要鄙视和无视它们,而用不了几年的时间,这些劣作就会永远招来其他人同样的对待。它们只为人们嘲弄逝去的荒唐年代提供了笑料和话题。

事实上,真正有价值的书总是稀少的,或许只占到总量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甚至万分之一。幸运的是,人类的文明史已经延续了数千年,活在今天的人们坐拥这个巨大的宝库,因为尽管这些(有价值的)书的相对数量很少,但它们的绝对数量依然庞大,即便一个人活上几辈子,依然不可能读完。所以,千万不要以为内容会成为限制你阅读自由的枷锁,恰恰相反,在任何领域,你都可以找到无数的经典佳作细细品读,也只有像这样的文本,才值得一个人在有限的生命中为之沁入身心、孤独对话、建构意义。当然,偶尔翻翻劣质糟糕的书也不是什么坏事,这会帮你提升比较判断的能力,从一堆书——尤其是新书中迅速定位到最有价值者。要知道,在如今这个充斥着各种信息、资讯、知识、书籍的时代,高超的判断力是何等重要!

尽管文本的价值高低自有公道,但你若让我列出一张最值得一读的书单或文单,我只能无奈地摇摇头,然后轻叹一句:这个见仁见智。或许你会感到莫名,既然自有公道,怎么又会见仁见智呢?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当然不矛盾,这正是阅读中最为奇妙的地方。一方面,乃由于人类的精神积累已过分庞大,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资格去开列书单;另一方面,随着人类文明的进展,精神和文化的价值也在发展和变化。毕竟,像《哈姆雷特》这样属于任何时代、任何国家的作品,是极为稀罕的。更何况——按照姚斯的理论——文本在被阅读之前,还只是半成品,读者的素养也参与决定了文本的价值。

《普通读者》

《普通读者》

读者,不就是镜子面前那个人吗?是的,作为观照的主体,读者实在太重要了。试想,即使面对的是最伟大的作品,在一个心智低劣、情感粗钝、品味庸俗的人面前,依然不过是一堆废纸,谈何“如实”,谈何“观照”。当然,对于普通读者而言,心智、情感、品味相差不大,却又不尽相同。这时,读者的独立性就显得格外重要了。正如弗吉尼亚·伍尔夫在《普通读者》一文中所给出的阅读建议:

独立性是读者拥有的最重要的品质。毕竟,关于书籍能制定什么条条框框呢?滑铁卢战役无疑发生在具体的某一天,可是,作为戏剧,《哈姆雷特》就是要比《李尔王》好吗?没有人能这么说。每个人只能为自己找出答案……绝大多数常见情形是,我们带着混沌而又零碎的想法接触书本,遇到小说就会说故事应该是真的,遇到诗歌会说情感应该是假的,遇到传记会说传记中应该有夸张成分,遇到历史会说记录应该加强我们的偏见。如果我们读书时能抛弃掉这些先入为主的观点,就会起了一个令人钦佩的开端。

是的,作为读者,必须有主见,但不能有成见。主见有助于我们洞见自身,成见却将我们的心智蒙上一层阴影。因此,在阅读之前,应抛弃成见,澄心滤意,放空自我,以丰足、宁和的心态,去诱发生命的觉察和观照,唯有如此,方有可能做到“如实观照”。如此想来,便不难理解中国古人读书前为何焚香净手、沐浴更衣,当是为了营造一种特殊的气氛和感觉,为了身心能够更好地沁入其中。

不知不觉,我们关于阅读的探讨已经走过了一个完整的圆。现在,该是我们为“阅读”下一个定义的时候了。如上所论,真正的阅读是从自我(读者)出发,全身心的沁入文本(及其介质所营造的氛围中),在孤独与交会的微妙转换中与之(作者)交谈,并努力建构出新的意义(再创造),最终回归自身,完成自我的观照,实现心智的成长。作为一个首尾相接的圆,真正的阅读象征着生命的圆满。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一个人的阅读史就是他的精神成长史。

触屏时代的阅读近亲:浏览、观看、检索

尽管对于阅读的探讨看似已圆满收官,但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被我们遗漏了。这个问题让我们从上述的思路中跳脱出来,从一个崭新的角度来审视和看待阅读,就像菲利普·科克细数“孤独”的近亲“寂寞”、“隔绝”、“隐私”、“疏离”那样,我们也要专程拜访几位触屏时代的阅读“近亲”:浏览、观看和检索,并探讨它们与阅读的区别何在。要知道,对这个问题的辨析在如今的触屏时代显得格外紧要。

首先来看浏览。我敢保证,如今大家对这个词的熟悉程度可能要更甚于阅读,因为这是无数人天天在做的事情,大家都被一样东西迷住了——网络。是的,网络对于人们——尤其是年轻人——的吸引力之巨大,已超过电视、广播、书籍、杂志、报刊等其他媒介,在人们的业余生活中日益占据中心地位。而要想上网,就必须通过浏览器,这个名称真可谓十分准确。是的,浏览而非阅读,注解了人们上网行为的本质。

或许有人会反驳,在网上同样可以阅读。但根据我们对于阅读的界定,在网上想要进行真正的阅读是十分困难的,或者说,网络环境从根本上支持浏览而非阅读。具体而言,网上浩如烟海的信息让人们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这种嘈杂而喧嚣的环境缺乏令人身心沁入的氛围。每一个页面都有无数闪烁的信息(包括视频、图片、文字等)在等着你去开启,你在任何一条信息上停留的时间都很短暂,换句话说,大部分时间花在了从一个页面转换到另一个页面的加载上,专注的一对一的对话很难启动,就更谈不上意义的构建了。

说到底,浏览只是一种浮光掠影式的略观,与本文所界定的阅读有着本质的区别。一般而言,浏览分为扫描式和跳读式两种,前者一目十行,略知大意;后者读一舍二,用于查找和定位相关资料。因此,即使是在非网络的环境中,对书籍、杂志、报刊的浏览也是如此。如上所述,大多数的文本只能作为娱乐消遣或接受讯息用,只消随意地浏览或扫视一下即可,根本不配“阅读”二字。真正的阅读应该是自由的,而浏览往往基于某种工具性的需要,浏览至多只是在为阅读作某种铺垫。因此,两者就有了道术之分,深浅之别,虽为近亲,却依然各自为主。至于浏览对于人类心智乃至文明的影响,可以参见拙作《浅浏览时代的文明忧思》一文。

再谈观看。尽管观看和阅读都需经由人的双眼,但看的对象却十分不同。观看的对象通常是动态性的事物,比如电视、电影等,而阅读的对象通常是静态性的文字。那么观看能否取代阅读呢?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以电视为例,电视尽管没有网络那样海量的信息和感官刺激,但它仍是一个令人注意力涣散的媒介,因为可供选择的电视节目为数众多,你随时都可以按下按钮来更换频道。事实上,每一个看过电视的人都得承认,我们的许多时间花在了不断地更换频道上。即使是观看同一个节目,抓住人注意力的东西往往不是知识、思想和情感,而是无聊的娱乐、感官的刺激和没完没了的广告。正如尼尔·波兹曼在那本堪称经典的《娱乐至死》中所论述的那样:

娱乐是电视上所有话语的超意识形态。

真是一语中的!甚至连人们通常认为的严肃正统的新闻节目也不例外。对此,波兹曼这样写道:

简单地说,新闻节目是一种娱乐形式,而不是为了教育、反思或净化灵魂……他们播报的新闻不是为了让人读,也不是为了让人听,他们的新闻是让人看的,这是电视自身所指引的方向,他们必须遵循。这里没有阴谋,没有智力欠缺,只有坦白的观点:“好电视”同用于陈述的语言或其他口头交流形式无关,重要的是图像要吸引人。

没错,正是色彩鲜艳、变幻莫测的图像——而不是别的什么——在牢牢地把控着观众的注意力,但轮番轰炸的广告却又不断地分散着我们的注意力,和著名的互联网悖论相似,电视也是极大地吸引着人的注意力,却又极大地分散着人的注意力,令人无所适从。其次,看电视更多的时候只是一种被动地资讯接收,真正的阅读是自由、自主的,阅读时可以随时停下来思考,甚至做笔记,但电视显然无法这样,对话也就无从谈起,这是由它的动态本质所决定的,它容不得你思议。一条足以让你感动落泪的新闻之后,可能紧接着一条娱乐性十足的爆料,让你的思想一片空白,情感一片混沌。

至于观看电影,其娱乐属性更是显露无遗。因为它有着较之电视节目更高级的特效,更夸张的表演,更华丽的影音,那些所谓的好莱坞大片几乎每分每秒都牵动着人的神经,但也仅此而已。因为这样的影片看完后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你忘得一干二净。当然,电影中也不乏值得反复揣摩的佳作精品,但却乏人问津,至少就我在国内看到的情形是如此。另外,现在根据名著改编的电影实在太多,有人便提出“以观影来代替读原著”的谬论。事实上,即使是最伟大的导演,要想把一部经典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在短短一两个小时中呈现出其全部精髓,那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更何况,许多经典名著被改编地不伦不类,充斥着娱乐和三俗的元素,惨遭肢解、歪曲的厄运,令人不忍猝看。

最后看检索。和浏览一样,这是数字时代又一个时髦词汇。似乎谁不会检索的话,就要被时代所淘汰似的。那何为“检索”呢?它是指从文献资料、网络信息等信息集合中查找到自己需要的信息或资料的过程。这样看来,检索连浏览的层次都够不上,离阅读简直差好几个位格呢!然而可悲的是,这个显而易见的差别在许多人眼中被忽略了,他们不约而同地认为,有了庞大的网络,高级的“云”,人类文明尽在掌控,只要轻点鼠标检索一下便可,还要阅读做啥?!当代人的可悲与可怜,尽在其中矣!

幸好,我们的周围仍有目光如炬的智者,在这个众生颠倒的时代,为我们传递一丝智性的光芒。《文汇报》曾刊载一篇题为《当阅读被检索取代,修养是最大的输家》的文章,是访谈北大中文系教授、著名学者陈平原的文字稿,全面论述了数字时代的人文困境。和前文所论述的颇为相似,陈先生也谈及了判断力在阅读中的重要性:

现在的读书人比以前来说,选择的眼界和自我的阅读的定力、还有批判的眼光,会更加需要。每天睁开眼睛,打开电视、网络,或者上街,都会被塞入一大堆广告。大部分的文字是没有意义的。

是的,我们每天都会被各种信息和资讯包围,以至于让我们产生了这样的幻象:我们需要知道任何事情,只需要上网检索一下就可以了,太廉价了!在文章的主体部分,陈先生就“阅读被检索取代”的普遍现象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知识变得唾手可得之后,读书的原有的三个功能——阅读,求知,修养,都受到了影响。我们以前读书,求知和自我的修养是同步的,现在求知这个层面被检索所取代,只要知道一个书名和人名,检索就行了;而阅读的功能更强调了娱乐功能。原来苦苦追寻、上下求索的状态消失之后,知识有了,但修养没有了……我常跟学生说,检索能力是很容易学会的。全世界的图书都在一个“云”里,将来稀缺的是独立思考、批判精神,不依附于前人、古人,不盲从于社会,时髦不能动。

陈先生认为阅读最关键的功能是“自我修养”,其实和本文论及的“自我观照”内涵接近,两者都指向个体心智的提升。说到底,检索只是一个技术活,会检索的人充其量只是个技术工人。但如果你会阅读——我是指真正的阅读——你就有可能学会陈先生所谓的独立思考、批判精神,你就有可能改变自己,改变世界。因为这种能力和精神是任何“云”都承载不了的,它只存在于人类的心智和灵魂中,而阅读正是通向这一境界的必由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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