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前，孙女正尝试用动画片和老玩具复原有爷爷陪伴的童年记忆——她找来曾经的海绵宝宝、跳跳蛙、月亮球，试图打动面前的老人。而爷爷的回应是略显呆滞和沉默，有时坐下不久，就起身撑着助行器离开。
孙女最后的尝试是播放爷爷曾经爱听的歌，她找出了爷爷的老唱片。在音乐声中，爷爷留下了泪水。随着唱片找到的还有一袋老照片，几乎每张里爷爷都咧开嘴笑着。爷爷的形象逐渐被还原。然而第二天，爷爷又沉默起来，音乐也不再能将他打动......
本文图片 受访者提供
为了证明那个温暖爱笑的爷爷真的存在过，孙女“小透”决定找回“消失”的爷爷。她和男友明明共同用真实的镜头，记录了爷爷的生活，这部题为《爷爷消失 7 年，却没有人去找他……》的视频感动了许多人，截至目前，视频的播放量已经突破了90万。
在澎湃新闻记者的采访中，小透和明明回忆，在回家陪伴爷爷的同时，试图用多种方法搜寻他过去生活的记忆，这些经历构成了一个“寻找爷爷”的故事。在视频的最后，爷爷记起了如何将衣服放入洗衣机里，也会在客厅望向他与孙女一起听音乐、看动画的沙发。
在视频之外，小透的爷爷似乎也正在好转：他有时可以不用助行器走路，会拿起在视频中不感兴趣的玩具气球玩，眼神也清醒了很多。通过视频，小透呼吁对阿尔茨海默症的正视与对患者的陪伴，“或许我们不能改变结果，但我们的爱和陪伴，会让结局来得晚一些。”
寻找爷爷的笑容
七年前，爷爷还只是有些健忘。而现在，他简直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不会说话，没有表情，对任何人的话都没有反应，如同一个木头人；他不记得孩子，不记得亲人，不记得任何人，仿佛没有一丝情感。
在小透的记忆中，爷爷强壮、博学、开朗，笑起来时露出两颗门牙，像极了动画角色海绵宝宝。但当小透在外地上大学时，爷爷开始健忘，整个人无精打采起来，也常常不开心。回家时，小透会看到爷爷拿着本子试图记忆家里孩子们的名字，“就像背单词一样，背着背着，他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家人们的回忆则更多聚焦在近几年爷爷不断恶化的病情上：3年前，爷爷频繁生病，独自出门买药又常摔倒，经常需要住院。随后1年内，爷爷逐渐忘记身边的亲人，也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小透回忆中的爷爷似乎“消失”了。如今爷爷几乎每天躺在床上，有时候饭也不想吃，唯一会说的词是“不要了”。“爷爷有时会跑到阳台上厕所，尿在奶奶的花里把花浇死，还经常拉在裤子里，衣柜里会有沾了便便的裤子。”小透在视频中描述。长此以往，照顾爷爷的奶奶也不免会失去耐心，责备爷爷。面对镜头，奶奶也抱怨式地数落着爷爷：不体贴、娇气、从来不笑。
沿着寻找爷爷的道路，小透找到了少有联系的姑姑。作为爷爷唯一的女儿，心思细腻的姑姑依然记得从前的爷爷：他喜欢读书，聪明机智，与奶奶一同经营杂货店，想到了许多赚钱的点子。两人白手起家，非常恩爱。“有一段时间两人在互相比赛种菜，爷爷对奶奶有意见，中午就把她的菜浇尿了，奶奶很生气，爷爷就在一旁笑。”姑姑回忆，“因为你爷爷是一辈子不跟别人吵架的人。”
“可能爷爷尿在奶奶的花里，也是调皮的反抗。”小透想。但实际上，现在的爷爷已经完全不记得奶奶了。这也成了奶奶的心结：相伴一生的人，到头来却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有时候，这样的心结就转化为了奶奶对爷爷的责备。
“阿尔茨海默症一直被误会是人老以后的正常表现，实际上它应该被重视和治疗。”这种病更为人熟知的名字是“老年痴呆”，随着病情的发展，人的大脑会愈发衰退，直到吃饭、排泄这种本能都开始忘却。“它现在无法治愈，只能在早期通过药物缓解。不过一些医生认为，比药物更关键的是陪伴。”
这种病会让人丧失理解能力，情绪急剧变化，整日处于不安、惶恐之中。爷爷每天就像是个不知道自己哪里犯了错的孩子，越想补救就越犯错，就越容易引起身边人的不满。他会把饭藏起来，其实是因为害怕奶奶责骂他剩饭。他疯狂吃药，也是因为曾经用药将姑姑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他想用吃药缓解对衰老的焦虑。
视频中记录了小透一周里陪伴爷爷的过程。最后一天晚上，小透播放了爷爷曾经唱过的歌，“小时候，晚上我不敢自己睡觉，总让爷爷坐在床边陪我。为了哄我睡着，他会讲很多鬼故事，结果吓得我更睡不着了。然后他会唱歌给我听。”
送爷爷上床睡觉后，小透问他：“音乐好不好听？”爷爷微微点头。小透又问：“明天上午你再起来一起玩好不好？”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几年来，爷爷第一次做出了回应：“好”。
小透镜头中爷爷的亲人。
“我更知道应该怎么陪伴他了”
“是因为我记忆中的爷爷先消失了，爷爷才真的消失了。”小透说。在一堆准备扔掉的玩具中，她找到了爷爷小时候用铁丝为她的娃娃做的衣架。在对妈妈的采访中，她才得知自己六年级开始不需要爷爷送去上学，但爷爷仍骑车默默跟在后面。
“我才知道爷爷之前这样默默地守护着我，我觉得挺伤感的。因为这个故事见证了我已经开始慢慢地不需要爷爷了，成长就是不断和家里的亲人分别的过程。”小透说。小学毕业以后，她就离开了爷爷，去到外地读书。
在拍摄中，早早离家的小透有了更多与爷爷朝夕相处的时间，她和明明跟随着爷爷的作息，每天5点起来等着爷爷起床，爷爷走到客厅，就尝试和他打招呼。“有时候爷爷突然就醒来了，镜头可能拍得比较匆忙。”明明回忆，“我们后来看素材发现，爷爷其实一直在关注着我们，会对着镜头微笑。”
小透发现爷爷买了好几个闹钟放在床头，在整理素材时，她突然想到这与阿尔茨海默症的关系。此前为准备视频拍摄，她与明明一起研究了关于阿尔茨海默症的最新研究和相关书籍。其中，有一个检测阿尔茨海默症的方法正是让病人画钟，而患者绘制的钟一般都是扭曲的。“这可能是爷爷买这么多闹钟的原因，因为他看不懂闹钟，或者觉得闹钟坏了。”小透说。
近两年，小透几乎每两个月回家一次。但爷爷大多数时间把自己关在房间中，只有吃饭的时候小透和家人们才能和他聊聊天。但小透与爷爷的对话也得不到回应，“说着说着，他没有回复，我就不说了”。如此以往，每次见面时，爷爷的病情都更严重。
但这次拍摄之后，小透一家都意识到了陪伴的重要性。“其实后来我们发现，只要跟他待在一起，在他身边做很多事情，他就能感受到我们这种陪伴。有时候就是正常在他旁边说话，他都会比他自己静悄悄地躺在里面更好。”小透说，“对我来说，我更知道应该怎么陪伴他了。应该是更多地进入到他的生活里面，去做他喜欢做的事情，多跟他说说话，不要让他一个人。”
面对确定的结局：“至少他还在那里”
视频发布以后，许多网友给小透与明明留言。“其实我们最开心的是看到有很多人说看完这个视频，马上买了五一回去陪爷爷奶奶的车票，或者是赶紧给爷爷奶奶打了个电话，这让我们觉得我们做这些视频很有意义。”明明说。
小透也给爷爷奶奶看了视频。“爷爷他就是看不太懂，奶奶看完笑一下就走开了。”小透说，“就像视频最后的那个笑......她其实挺开心的，可能也觉得能被理解吧。”
在视频最后，因为爷爷的好转，奶奶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但实际上，直到小透离开，爷爷都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甚至“比以前更不开心”。“整个拍摄过程没有像视频里面的那么轻松，是挺绝望的。”小透回忆，“做什么都没有用，爷爷也没有反应，也不会理我们。”
在视频下方，不少深受触动的网友也吐露了自己的心声，其中有的是和爷爷最终离别的故事：“在急诊，我握着爷爷的手，亲眼看着心电图从60-40-20-0，宣布结果后，我去他家里拿户口本，开门的时候，我多想听见他那一句：撒宁？ 自从他去世之后我一直状态不好，同事领导都觉得我一直闷闷的，我没跟他们讲这些，而且我工作的时候那么严肃不想让他们觉得我很脆弱。我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哭过，我好像看到了自己，也好像记起了我爷爷。一个怕麻烦别人，爱干净，留着背头戴着金丝眼镜的小老头。”
也有没能好好陪伴爷爷的悔恨：“爷爷在我小的时候，脑出血，本来以为恢复得不错了，结果前段时间妈妈说爷爷在楼下晒太阳的时候一下溜到了地上，送到医院，我去医院看爷爷的时候，他的眼睛只跟着奶奶走，也只会看着吊牌上的液滴一滴滴滴下来，不知道我是谁。我快要回学校和他告别的时候，我把手伸进他手里，之后我说，爷爷，你要认得我是谁你就攥一下我，他攥了我，一直在攥着，我哭了，我说下周再回来看你，爷爷笑了。”
在中国，目前约有1000万阿尔茨海默症患者，患病人数全球第一。对于阿尔茨海默症的家属来说，必须面对病情的反复、恶化以及不可治愈的结果。“这其实是最令人痛苦的，奶奶就很明显地面对这样的情况。”她说。她也构想过爷爷病情不断恶化的结局。“就算是这样，我们还是想要更多地陪伴，因为至少他现在还在那里。”她说。
由于阿尔茨海默症不易被察觉，很多时候都被当成自然现象。中国的阿尔茨海默症患者，只有大约1/5的人接受过正规治疗，剩下的都处于无人关注的状态。然而，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正意识到阿尔茨海默症对老人的危害。他们用动画、视频等各种形式，科普阿尔茨海默症的原理和预防措施，甚至亲自投身于治疗阿尔茨海默症的公益中去，为老人们送去温暖。
“视频里的许多故事，爷爷自己忘记，大家也都已经忘记了，他曾经和我们一样，有着灿烂的青春，只不过因为老了，就没人在意了。我想帮他记住，记住他的快乐、他的有趣、他的付出。或许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但是他用爱点亮了我的人生。” 小透说，之后，她和明明打算用更多真实的镜头，记录人们身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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