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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活着,路过死亡:真实的人生,远在意料之外

无论警察和地区检察官说什么,无论报纸上写什么,无论人们相信过什么以及依然相信什么,时隔这么多年,真相是我没谋害我母亲。我只是希望我做了。

本文摘自《爱在别离时》,【美】安娜·昆德兰 著,重庆出版社,2017年6月 

路过活着,路过死亡:真实的人生,远在意料之外

可在有些事情上他比我聪明,他知道一个锒铛入狱的女孩,一个想让你明确知晓她不可小觑之时,年纪将将可以自称为女人的女孩,该心怀恐惧、心跳加速,彻夜考虑自身的恐怖处境。尤其是一个被指控谋杀生母的女孩。

结果,他发现我竟然在睡觉,脸上还带一抹淡淡的笑。

牢房并非如你想象般糟糕。我说的“牢房”,指的可不是“监狱”。监狱是你在老电影或公共电视纪录片上见过的那种地方,那些灰色的庞然大物里,每个角落都设有警戒塔,高墙之上蜿蜒着一道道狭长的刀片刺网,如螺旋圈状。或者说,反正我想象中的监狱总是那副模样。

牢房则完全不同,或者说至少蒙哥马利县的牢房完全不同。它是两间小屋,加起来的面积也不及我在老家的那间老旧阁楼卧室大,屋子虽有栏杆,但须手动关闭,没有那种固若金汤、受远程遥控的电子大门的哐啷声。一座安迪·格里菲斯式牢房。一座吉米·史都华式牢房。比夏令剧目少些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感,一座为镇上那陌生人预备的牢房,他一侧肩膀搭着一只皮包,里面是《启示录》,有着颤动的男高音嗓。

牢房内有一张隔板式行军床,一个马桶,一块铺着污迹斑斑油毡布的地板,那油毡布与朗霍恩纪念医院里的极为相似,我甚至怀疑它们是否出自同一承包商之手。我照完相,留了指纹之后,一名警察带我走下长长的走廊,并关上牢房门,当时他眼里的神情可不止一点点同情。我们高中时曾同在一个法语初级班,高四那年,他勉勉强强又拿了个C,而我开始发愤图强,最终在毕业时拿到“法语机构奖”。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之后,这地方安静极了。

前方,警察调度员坐的地方,传来某人不熟练的打字声,以及警用对讲机里时断时续的动物叫声。而正上方,是种模模糊糊、含混不清的嗡嗡声,就好像吸音瓷砖天花板下的电线里有电流流经。我的上方是些普通的荧光管灯。

如今在医院工作时,我偶尔会以某个角度抬起头来,再次看见那块天花板、那些灯,而再次置身于那狭小空间的存在感,让我无力抗拒,不过并非真的让我不悦。

我坐在行军床上,双手在膝间轻握,感到放松。牢狱,我在脑子里重复。监牢。班房。这一切叫法都试图吓唬我自己,所有这些粗俗的俚语都是我在休憩室看《深夜秀场》时,从爱德华·G. 罗宾逊那张长着鱼形唇线的臭嘴里听来的。当小黑屋,我心想。局子。不过,置于这一切之上的却是一个不同的想法:我独自一人。我独自一人。我独自一人。

我侧身躺在行军床上,合着双手,放在脸颊下。我闭上眼睛,渴望听到耳朵里的声音,一个要求帮忙的声音:来杯茶,来杯水,来个三明治,再来点儿吗啡。可无人开口;谁也不再需要我。就在我很长一段时间想不起来去感知之时,我感知到了平静。还有自由。牢房里的自由。

甚至很多天以来,我第一次不再看到父亲,他长着一头光滑的黑发,侧影因年岁和劳累而稍显虚弱;我不再看到他将大米布丁喂进母亲瘪瘪的嘴中,那情景就像一只乌鸦在喂养窝里的小崽儿,它们全部焦躁不安,头上长着奇怪的绒毛,眼神空洞、发着光。喂。咽。喂。咽。他那窄窄的唇线。她舌头那松弛的弧度。爱意与绝望之光将她的脸点亮那么一刹那,便转瞬不见。

时至今日,我仍能看见那个场景,并重温了一遍又一遍,直至将其简化为一些细节,尤其她和他眼里的神态。可回溯到我在牢房度过的那晚,那回忆竟消失了几个小时。我能意识到的全部就是那嗡嗡之声。

我记忆里的房子就是那个样子,尽管母亲生命的最后几个月并非如此。在休憩室里的沙发被塞进起居室,从而为病床腾出空间之前,房子才是如此模样。在所有的家具移回墙边,从而为轮椅留出地方之前,房子才是如此模样。在沙发上的天鹅绒绒毛被呕吐和涎水毁得面目全非之前,房子才是如此模样。

那晚,警察斯科普过来看我,他担心我会恐惧、孤独、垂泪。他曾经在高四时打了场比赛,出场1/4时长。他担心我会精神失常,因为我在牢房里待了将近四小时,父亲都没能来交保释金,也没能说那句“黑暗的一天,嗯?亲爱的?”。

不过,既然父亲没来保我出去,年轻的警察就过来看看我。他本以为在牢房里看见的会是个吓坏了的女人,结果却发现我在荧光灯下睡着了,双膝抵在胸前,双手在脸颊下交叉的样子像是在祈祷。这一幕显然令他讶异。或者说,反正他对《论坛报》是这么讲的。

可在有些事情上他比我聪明,他知道一个锒铛入狱的女孩,一个想让你明确知晓她不可小觑之时,年纪将将可以自称为女人的女孩,该心怀恐惧、心跳加速,彻夜考虑自身的恐怖处境。尤其是一个被指控谋杀生母的女孩。

结果,他发现我竟然在睡觉,脸上还带一抹淡淡的笑。

那种笑你可以在第二天早上他们拍的照片上见到,就在我受控故意致凯瑟琳·B. 古尔登死亡,现身法院之后。法庭艺术家在描画我时并未捕捉到这笑,其时法院指定给我的律师在我身旁,他在那间封闭、狭小的房间里汗流不止,淡蓝色西装散发着一股上浆水的味道。

可到了傍晚时分,市政大楼对面的街边小店处于一片晦暗之时,我的保释金已安排妥当,最终我离开蒙哥马利县牢房,脸上仍带着熟睡时的那抹笑,只是尖下巴之上、尖鼻子之下,形成了一道半月形的微笑弧度。

《论坛报》的头版上,我带着我那蒙娜丽莎的微笑,深色的头发在脑后扎成辫子,额前的美人尖呈傲慢的V字形,宽大的白色毛衣和粗毛呢大衣轻拍在脏兮兮的牛仔裤上,一块污迹在一侧脸颊上若隐若现。我知道,即便是那些为数不多的仍然爱我的人看到了,也会认为艾伦那要命的傲慢重现了,在最窘迫之时还保持着微笑。

日子一天天消逝,他们之中确实有些人这样说了,而我从未回应他们。我怎么能说出来呢?每当我出现在公共场合,有人跳到面前,架台尼康相机盯着我,就如敌人脸上戴的一张部落面具时,我耳朵里就只能听见这样一个声音,一个女低音,一遍又一遍地说:“镜头前要笑啊,艾莉。你笑的时候好美。”

母亲这样说着,在我脑海中再次鲜活了起来,让蓓基·夏泼、皮普、赫维香小姐和其他虚构人物黯然失色,很久以前我从父亲那里得知这些人物,并视其为比真人更重要的存在。她说着,我听着,否则我担心她的声音会逐渐消失,一个转瞬即逝的鬼魂会缩成一个光点,而后熄灭,便不复存在,就如同无人为之鼓掌的叮叮当。我听她话,因为我爱她。在我们的生命里,她对我就这一丁点儿要求,我想做到这件被铭记的小事儿,在镜头前微笑。

最终,我总是照她要求的去做,即便我讨厌那么做。她身体那酸臭的气味,发刷下稻草一样的头发,那便盆、脸盆和药片,统统烦得我要死。吃了那药片,她便不会大喊出声,不像你在蒙哥马利河岸用尖锐的鱼钩末端钓起的鳟鱼一样扭来扭去,它们的鱼鳃会在命悬一线的躁动中大开大合。

我尽力做到这一切,努力不嚷不叫这句“我烦死你了”。可她知道;她感觉到了。这就是她之所以会躺在起居室的沙发上,无声无息地哭泣的诸多原因之一,眼泪让她那包在骨头上的暗黄色皮肤闪着丝光棉的光泽,沙发套和我卧室里带她手绘花朵的灯罩都是她之前用丝光棉做的。我努力让她舒服,做她需要的。除了这最后一次。

无论警察和地区检察官说什么,无论报纸上写什么,无论人们相信过什么以及依然相信什么,时隔这么多年,真相是我没谋害我母亲。我只是希望我做了。

作品简介

 

路过活着,路过死亡:真实的人生,远在意料之外

《爱在别离时》,【美】安娜·昆德兰 著,重庆出版社,2017年6月

“那天晚上,我就睡在休憩室的椅子上,雪还在下,我睡着了。雪阒静无声地覆盖万物,只有松枝剐蹭着屋子外墙,发出声响。那深埋在落雪之下的世界被残忍的白色遮盖,露出丑陋的荧光之色,将我唤醒。这是一个已永远改变的世界,一个我发现难以直视母亲眼睛的世界。”

从哈佛大学毕业后,艾伦·戈尔登在纽约一家著名杂志社工作,事业蒸蒸日上。然而艾伦突然被告知母亲凯特身患绝症,不得不离开纽约回到宾夕法尼亚州的朗霍恩小镇照顾家庭。艾伦自幼与母亲关系疏离,她极为崇拜文学教授父亲乔治。这次回来带给她极大的冲击,她重拾了母女之间的亲密关系,也第一次真正地理解了他们。母亲平静地离开了,艾伦却受到谋杀母亲的起诉:她果真给母亲施行了安乐死吗?结局如同欧·亨利的短篇小说,小提琴演奏出一首情歌最初的悲戚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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