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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黄易友朋往来书札辑考》:开卷有得,如行山阴道上

《黄易友朋往来书札辑考》,薛龙春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年8月出版,657页,168.00元


《黄易友朋往来书札辑考》,薛龙春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年8月出版,657页,168.00元

《黄易友朋往来书札辑考》,薛龙春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年8月出版,657页,168.00元

两年之前,由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的《古欢:黄易与乾嘉金石时尚》,是薛龙春先生为其所撰《黄易友朋往来书札辑考》(以下简称《辑考》)构写序言时,下笔数万言后仍“欲罢不能休”而最终单独先出的成果,此与近世梁启超先生那本名著《清代学术概论》的成书原委,颇有相似之处。当时读来,除感觉其视角及思路皆独到新颖之外,于其文献功夫,特别是对大量相关信札资料的发掘利用,印象尤深。自是之后,能早日获读《辑考》,便成了一种常在心头的期待。如今,这部近六十万字的《辑考》终于问世,撰者以其勤勉之力,搜辑存世所见黄易友朋往来书信达六百多封;又藉博学之功,广征历代史籍志书、诗文别集,以及今人著述和图像资料等四百余种,对每封信中所及人物生平、叙事背景,逐一考释,并就其相互关联、始末大略等,多方钩稽,参证观照,不仅为研究黄易其人其事,提供了大量原始可靠、详尽丰富而又十分难得的重要资材,也为探索当时学界艺林的相关史事及人物活动等,增添了不少直接具体、能见细节且多鲜为人知的珍稀史料,堪称开拓奠基、有功学术之坚实力作。而作为同好,笔者关注既久,因先初读一过,已多有所得。今稍举数事,试为说例。

《古欢:黄易与乾嘉金石时尚》,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9月出版,352页,82.00元

《古欢:黄易与乾嘉金石时尚》,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9月出版,352页,82.00元

曾经友人梁颖先生整理校释,并由江苏凤凰出版社原色影印的上海图书馆藏庞虚斋旧物《国朝名贤手札》中,有黄易致藏书名家拜经楼主人吴骞一札,系黄易为感谢吴骞以所著《国山碑考》寄赠,因举其搜访所得汉《武梁祠画像》拓本全套报答,并再求《国山碑》精拓全本而专致吴氏者。笔者曾在《虚斋藏札中的人和事》(载2017年4月15日澎湃新闻·上海书评)一文中,述及此札,并以吴氏《拜经楼诗集》《吴兔床日记》等相关文献,考其事当在乾隆五十九年(1794,甲寅)至六十年(1795,乙卯)间。虽相去不远,然仍憾未得更加确切之证。今《辑考》所收,除黄氏此札(《辑考》编号为160-1,以下凡引该书所收各札,皆径注其撰者所编序号,不再一一说明)之外,另有国家图书馆藏《黄小松友朋书札》中吴骞署年乙卯(乾隆六十年,1795)二月朔日致黄易一札(160-2),读其内容,正是当时回复黄氏者,故《辑考》得最终确定:黄易致吴骞之札(160-1)“作于乾隆五十九年(1794)冬日,此际朱文藻返浙,由其带致,参160-1吴骞致黄易札”。而吴氏信中,除以《国山碑》全拓寄奉黄易之外,还另及:

昨岁有荆溪令唐君仲冕,下车即往寻此碑,摩挲椎拓,且拟结亭以覆之,可为盛事,想博雅君子亦所乐闻。设能锡之篇咏,以纪其事,非特弟预此荣施,俾荆南又增一故实矣,幸何如之。

是其又为时任当地县令的唐仲冕等拟构亭护碑一事,请黄易作诗纪咏。今《辑考》之中,恰又有唐仲冕致黄易之札残件(169-1),其中述及:“兹奉手翰先施,乃叹缘悭咫尺。且蒙绮词褒予,惭企交深。因碑建亭,荆溪好古者为之,非仲冕力也。现有拓本,亦未亭时椎拓者,并不清楚,姑寄一幅呈览。”据《辑考》撰者考说,此札当作于乾隆六十年(1795)十二月初一,则知黄易后来确实应吴骞之请,有诗寄送唐氏,并很有可能在此同时,又向唐氏索求《国山碑》拓本。

另据《辑考》中有考为乾隆五十七年(1792)九月之前的储润书致黄易一札(9-5),其中提及:“《国山碑》须俟弟旋里时入山访拓,方得善本,俟诸他日,决不食言也。”又可知在向吴骞、唐仲冕求得《国山碑》拓本之前,黄易已托宜兴籍的储氏访拓该碑,不知前述黄易致吴骞札(160-1)中提及的“弟所有《国山碑》拓手未精,且非全璧”者,是否即来自储氏?而不管如何,黄易为获此碑精拓全本,不断孜孜以求之情状及其他种种,似皆可由《辑考》所收相关各札中,得见一斑。

其实,黄易对一些碑版拓本的留意访求乃至获取,往往会早于如今一般常见的记载和那些目前尚存的传本,如关于其收藏唐代名碑《麓山寺碑》及碑阴拓本一事,有《岱岩访古日记》所记嘉庆二年(1797)二月初五日,“秬香赠余李北海《麓山寺碑》旧拓本,‘黄仙鹤’等字尚在,后有米元章题名,亦作北海体,精妙可爱”。又有《嵩洛访碑日记》及《嵩洛访碑图》册内《小石山房图》题记所记嘉庆元年(1796)九月二十八日,“虚谷见赠《岳麓寺》碑额、碑阴”,“(虚谷)赠余龙门造像百余,李北海《麓山寺》碑阴、碑额”等,皆黄氏自记;而上海图书馆藏何绍基旧物《麓山寺碑并阴》内,有何氏咸丰壬子(二年,1852)一跋,也忆及“余于庚子秋舟泊济宁,曾于郭氏购得黄小松所藏宋拓《麓山寺碑》并阴,有小松及覃谿、瘦铜诸题记甚精。隔宿乃为人中途夺去,意甚悔惜”。何氏所云庚子,即道光二十年(1840)。凡此,均属稍事翻检即可得者。然《辑考》中又有方维祺致黄易一札(98-1),谓有“北海碑及湘莲二桶”,赠送黄易。据《辑考》撰者考订,方氏此札,当作于乾隆五十年(1785)至五十二年(1787)间其在长沙府湘潭县令任上,而“所云北海碑,当即李邕《岳麓寺碑》,在长沙。湘莲为湘潭特产”。读此,又知早在彼时,黄易已从方氏处获《麓山寺碑》拓本,惟不知是否附有碑阴之拓。至《辑考》中另有翁方纲致黄易一札(23-40),言及“惠赠之《岳麓》碑阴,是北海小楷最佳者”云云,据《辑考》之考说,已在嘉庆三年(1798),恰是黄易从虚谷(武亿)处获赠《麓山寺碑》碑阴、碑额诸拓后不久。

与黄易同好金石、又是好友的武亿,还曾受黄氏之托,为拓著名的“嵩山三阙”,《辑考》中有考为乾隆五十二年(1787)三月其致黄易一札(89-1),其中言及:“少室东阙铭及他阙铭字,并遵盛指拓去,阻远恐有耽阁,须示及,趁今岁犹可亲摹也。”同年六月一札(89-2)中,又谓:“十月间属舍弟往登封,如命拓出,续当寄去,断不敢有负雅托也。”《辑考》还在纠正他人误推黄易致陈灿一札(2-19)写作时间的基础上,考定黄易收到武亿寄来的“嵩山三阙”诸拓,当在乾隆五十四年(1789)。而据《辑考》中考为乾隆四十三年(1778)黄易致同嗜金石的友人赵魏(晋斋)一札(17-7)所述,当时其不仅已数次收到赵氏所寄三阙之拓,且在此之前,还曾请时为河南知府的施诚帮助访拓,却遭嗤笑,以“再求无益”而告终。至秦明先生主编的《蓬莱宿约:故宫藏黄易汉魏碑刻特集》(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6月)中,所录曾经黄易鉴藏的《嵩山太室石阙铭》册、《颍川太守等题名》整张、《嵩山少室石阙铭》册、《嵩山少室东石阙题名》册、《堂谿典嵩高山请雨铭》册及整张等,则由黄氏自题各签,知其皆已是乾隆甲寅(五十九年,1794)三月(或题仲春)间的精拓之本。

黄易致赵魏札(17-7)

黄易致赵魏札(17-7)

另可附此一说的是,黄易有友人洪亮吉,字稚存,乾隆五十五年(1790)榜眼,亦当时学者名家。其《卷施阁诗》卷七“缑山少室集”(乙巳至戊申),收乾隆五十年(1785)至五十三年(1788)间诗作,其中有《自密县至登封谒嵩高山,留山下三日,遍游嵩阳书院及少林寺,回塗访三石阙》四首,其四曰:

太室少室阙,开母季度铭。兹文在世间,一字一列星。我来游嵩高,兼谒县吏庭。觅得数拓工,南北敢暂停。如猨升松梢,先剥苔藓青。闻声不见人,墨汁树杪零。三日始毕工,为文谢山灵。字既径寸奇,文亦比六经。牛车驮百张,回铺草元亭。

则其当年亦曾往游嵩山,并拜见地方长吏,得觅工访拓,满载而归。不过,今《辑考》所收其致黄易诸札中,述及曾以《汉射阳县石门画像》拓本奉赠黄易,并获黄氏所赠《武梁祠画像》《范巨卿碑》及《琅玡台石刻》等,皆在乾隆五十一年(1786)至五十三年(1788)之间,其时两人且有过从,还通报武亿、冯敏昌等金石之友新得碑刻诸拓,而无一言道及访拓嵩山诸阙之事。

黄易一生访碑考古,多有文字画作,记其行程踪迹、始末大略。传世最著名者,有嘉庆元年(1796)九、十月间的《嵩洛访碑日记》及《嵩洛访碑图》册,嘉庆二年(1797)正月至二月的《岱岩访古日记》及《岱麓访碑图》册,还有《得碑十二图》册、《访古纪游图》册等。所有这些日记、图册,包括图册中的题记,其文献资料价值,长期以来一直为有关研究者所重视,至今仍然。而《辑考》所收信札中,又有不少内容,可进一步补充史实,丰富细节,亦多值得留意。如嘉庆元年(1796)六、七月间黄易致济宁当地富而好古之郑震堂一札(173-6),欲以海龙褂向其质银百金,原因是:

久思走晤,因孙观察嘱办《寰宇金石目》,急欲告成,无日不事笔札,致未如愿。满拟书成后,八月中旬践约赴曹,再作嵩洛之游。讵江南漫口,兰河帅在忧闷之时札嘱往看。弟虽不欲久留,而旧日受恩最深,势不能不作速前往。日内即须束装,颇形拮据。

因知黄易访碑日记所载成行于嘉庆元年(1796)九月之初的嵩洛访碑,原已定在八月,不料恰逢江南漫口,南河总督兰第锡急命前往治理,最终只能稽迟月余。《辑考》所收武亿乾隆六十年(1795)致黄易一札(89-3)的考说中,引及嘉庆元年(1796)时任山东运河道台的孙星衍致武亿札,有“顷以防汛到工,小松约在八月初来作嵩山之游”之语,亦旁证之一。

又如尽管黄易《访古纪游图》册中《金石重盟》一图之题记,以及其旧藏《唐拓武梁祠画像》、“汉魏五碑”中《宋拓范式碑》《魏元丕碑》内相关题跋观款等,皆已记乾隆六十年(1795)乙卯之冬,黄氏由杭州返济宁途经苏州时,与吴门收藏鉴赏名家潘奕隽、陆恭等同好诸友互出珍藏,品评题识之雅聚胜缘,然读《辑考》所收潘奕隽于黄易将离苏州之际致其一札(170-1)中语,则当时彼此往还酬赠之场景细节,似又能更多想见:

十六年寤想,两三次剧谈,殊觉中怀之未尽也。意欲持笔墨就正,既自愧其不工,又天寒晷短,俗冗扰之。今将箧中所存粗扇一柄奉呈求教,知公爱我,故不敢自匿其丑,以觊有所指示以自益耳,幸勿吝……《秋影图》不敢草率,容续奉。肃此奉达。明日如未行,当再出城图晤也。小松先生侍史,愚弟隽顿首。

同样,《辑考》另收黄易致潘氏二札(170-2,170-3),亦为两人平日以艺事鉴赏相交的难得见证。而陆恭致黄易一札(181-1),不仅同属此类,也可供对陆氏其人其事有兴趣者参考。

黄易致潘奕隽札(170-2)

黄易致潘奕隽札(170-2)

此外,《辑考》所收,有札致黄易之邹蔚祖(字文若,号霞城),黄氏《嵩洛访碑日记》中曾提及其人,但谓:“新安邹大令霞城能文嗜古,亦来订交”,“邹大令霞城遣苍头来,索书楹帖”,皆颇简略。若得读《辑考》中邹氏致黄易之札(178-1),则于其如何先识武亿,再遇黄易,又怎样“能文嗜古”等具体情状,可能会有更稍详细的了解。又如康仪钧(少山)致黄易札(179-1)、刘肇鉴(镜古)致黄易札(199-1)等,亦皆能与《嵩洛访碑日记》中相关记述参看对读,互证互补;倘再结合《辑考》中那些多方征引、广搜博考的相关考说,也许能对这些在通常记载中只是被简单提及的人和事,又会有较多关联、更加丰富的认知,从而对进一步完善相关研究,或不无裨益。

马成名先生《海外所见善本碑帖录》(上海书画出版社2014年6月)中,有“元拓孤本元文宗自书自刻自拓《永怀》二字卷”,是曾经黄易鉴藏之名品。据马先生著录,此卷有黄氏题跋,其中述及来源:“吾友鲍以文宝玩多年,乾隆甲寅五月从里中寄赠,可感也。”“以文”为当时藏书刻书名家、知不足斋主人鲍廷博表字,其号渌饮,甲寅为乾隆五十九年(1794)。卷中尚有当年黄易金石圈内诸友翁方纲、余集、冯敏昌等题跋、题诗、观款,皆在甲寅腊月前后。杨国栋先生《黄易年谱初编》(山东画报出版社2017年3月)曾于乾隆五十九年(1794)中记:“是年底,先生曾将所藏《元文宗临〈晋祠铭〉卷》求翁方纲题跋,翁氏曾作《秋盦以所藏元文宗临〈晋祠铭〉‘永怀’二字墨本卷属题三首》见赠。”惟仅录引翁诗,未及翁跋及其他。而刘尚恒先生《鲍廷博年谱长编》(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9月),则未载此事。其实,此卷由鲍廷博转归黄易,事关两人交往,固应当记;而更可说者,是除卷中各家相关题记能见此事大略之外,另有过程情节,似又能于《辑考》所收相关各札中,寻绎得之。因稍事排比,列其线索。

乾隆四十八年(1783)九月,鲍廷博有札致黄易(47-2),据该札开首“令弟素庭兄南还,辱蒙云翰下颁。临风展读,如与晤言”云云,知系其得黄易来信后之回复。除寄上黄氏委购书籍之外,又谓:“《永怀》卷留于桐乡金云兄处,容即取归,附北上公车友寄览可也”,则似答黄易欲请观此卷之语。

乾隆五十一年(1786)九月,黄易有札致友人陈灿(2-15),谓:“以兄康里卷子,弟欲以二十金求之,不知可否?岁内弟谋得此项,即奉商也。”“康里卷子”,即指元文宗《永怀》卷,因其有元代书法名家康里夒夒(子山)至顺二年(1331)、至顺三年(1332)小楷题记二则,故借以代称。

乾隆五十七年(1792)十一月,鲍廷博于其致黄易札(47-3)中告知:“弟濒年颠沛,去冬更被郁攸之灾,生事益落。所幸文史半存,聊自宽慰……元文宗《永怀》卷偶逃劫火,若有天相,明春萼岩北上,附邮奉赠,以表区区。比因匆遽到省,不在行箧中耳。”“萼岩”即鲍、黄二人共同之友桐乡金德舆,《辑考》收其致黄易札共六件,其中乾隆五十二年(1787)六月三日一札(91-1),以“渌饮近况窘甚,欲远游而未果,惟所刊丛书已有十二集”等,奉告黄易。乾隆五十八年(1793)六月二十八日一札(91-4),又曰:“绿饮兄近况亦甚落寞,来示当转致之。但伊惮于远涉,恐无益耳。”据《辑考》撰者考说,黄易曾邀鲍廷博北上,而鲍氏最终未往。可知其于鲍氏生活处境,多有关注。

乾隆五十九年(1794)五月,鲍廷博致黄易札(47-4):“二西南旋,蒙惠手书,兼分清俸,高情厚意,感何如之。顷来省城,复于二西札中见九兄为弟区画一切,情词真挚,尤令人感激无地也,谢谢。兹届九兄五十荣诞,谨以旧藏《永怀》小卷并叶石君钞书五册,敬代春酒一卮,幸一哂存之。”“二西”为陈灿之字,“兼分清俸”当指黄易为得《永怀》卷所付酬金。

鲍廷博致黄易札(47-4)

鲍廷博致黄易札(47-4)

乾隆六十年(1795)二月,翁方纲致黄易一札(23-37)中,则已告知:“兹先将所题元文宗卷奉上,余容再觅便续致上也。”

由上可知,鲍廷博所藏孤本元文宗《永怀》卷之归黄易,名为赠予,实际很可能是鲍氏窘困之下,意欲出让,而黄氏则通过友人居间,最终以酬谢馈赠的形式,有偿获取。

此事之外,《辑考》所收鲍廷博致黄易诸札中,犹有可供研究两人交游行事等采撷者,如据《辑考》订为乾隆四十三年(1778)闰六月一札(47-1)中所述,知鲍廷博亦曾奉命刊印朝廷颁下的武英殿聚珍版图书,还应黄易委购书籍之托,奉赠自家藏版所印,并代觅其他所求各书等等。至前引乾隆五十七年(1792)鲍氏札中自述其家被火受灾、藏书损失至半等等,似又可与前揭《鲍廷博年谱长编》中所引清赵怀玉《炙砚琐谈序》、严元照《铁网珊瑚跋》等他人之记,互相参阅。

《辑考》中还有一些或许尚可资相关研究参考的记述,虽多近琐细,但因不见他处,故亦颇难得。如《辑考》所收朱锡庚致黄易之札(121-1)中曰:

昨兰泉先生谈及足下宋拓五种所得之奇,言之娓娓,始知神物必有所归,必归于足下,始为得其所归。然得之既难,守之尤难。家藏华岳之碑,先大夫手泽如新,他日当与足下斯宝合藏名山,图以千古不磨之法,方为快事耳。

朱锡庚字少白,著名学者大兴朱筠(竹君)次子,读书好古,能世家学。“兰泉先生”即金石学名家青浦王昶。“宋拓五种”指黄易所得“汉魏五碑”,“家藏华岳之碑”则为当时在朱(筠)家的汉《西岳华山庙碑》华阴本,今皆已归北京故宫博物院,竟与札中预许“他日当与足下斯宝合藏名山”之愿相符,亦可算前缘注定。而“图以千古不磨之法”,似不明究竟具体何指。今华阴本《华山庙碑》匣盖面板等处,有镌刻各家题记者,其中包括黄易观款,不知是否即朱氏所谓“千古不磨之法”?如若是,则由朱氏此札所署壬子六月十又九日,可知黄易所题观款,至少在乾隆五十七年(1792)六月朱氏作此札时,应尚未付诸镌刻。而今所见黄易之题,仅“钱唐黄易观”五字,无署年。施安昌先生《汉华山庙碑题跋年表》(文物出版社1997年1月)系其于乾隆五十六年(1792)辛亥春,惜未及所据。然以朱氏札中“客岁入都,多承指授,渊如官邸一夕之饮,一时贤豪为之一聚,足下之惠不浅”诸语推之,黄易为题观款,极有可能即是乾隆五十六年(1791)两人同在京中之时。如若再是,则又能证施先生《年表》所系,斟酌得当。

又如陆绳(直之)致黄易一札(90-1)中提及:“在西安,又见《西岳华山碑》宋拓真本一册,缺一河字,其余与天一阁本无异,惟碑额旁无唐宋人题名,盖为装潢者割去。可惜其价太昂,力不能得,真真恨事。”关于此事,说者多转引阮元《汉延熹西岳华山庙碑考》所录桂馥乙卯(乾隆六十年,1795)跋《华山庙碑》长垣本之语:“吴江陆直之(绳)在西安见两本,一售于惠民李君衍孙,一未剪本,索值二百金。加以郭允伯及范氏天一阁本,海内所存,可屈指矣。”今陆氏札中之言,直接出自当事本人,且具体细节,亦与桂氏所说不尽相同;而有关李衍孙曾得《华山碑》一事,《辑考》撰者又于李氏致黄易一札(76-1)的考说中,引李佐贤《武定诗续钞》卷七所收李衍孙《得〈华山碑〉记事》长诗,证实确有其事,并考李氏得此,应在乾隆五十八年(1793)癸丑之冬。而由诗中“缃帙媿乏惠灵偃”句下注语“郭氏奴善装潢,余所得本多错乱”云云,又能略知该本装裱多有错乱之特征。凡此,不仅皆属之前研究各家所未及者,还可看到,《辑考》撰者既重视手札那样的珍稀文献,不惮费心尽力,辑录考释,整理刊布,用饗同好,更能从类似《武定诗续钞》这样的普通书中,拈出那些用时往往嫌少却又一直未经“开发”者。

《辑考》中还有行年稍早的金石学名家朱枫致黄易一札(31-1),系其八十三岁即乾隆四十二年(1777)为答谢黄易“远寄《三公山》拓本,考释甚精”而作,并有回赠:“附拙刻三种,聊供雅鉴。”时黄易三十四岁,既可见两人忘年之交,亦能知该年朱氏依然健在。札中有答黄氏所问,曰:“承询车君聘延,系拓手之工者。向在关中,与之往来。近久不通信,未知其在何所。”因忆昔日在王同愈先生日记中,读到其所记曾于缘督(叶昌炽)处获见“郃阳车聘臤手拓《尉迟敬德碑》,极精,惜止半幅”。而唐碑名品《王居士砖塔铭》早期传拓中,也因其部分残石传为曾经车氏所藏,并有钤“郃阳车氏聘臤拓本”印记诸拓,流传于世,且多精善,遂使作为拓工高手的车氏,得传大名。今朱氏札中所称之“车聘延”,与其《排山小集》中《题车聘岩中州访古图》诗题内之“车聘岩”,因“延”“岩”同音,故很有可能即是一人。然其与车聘臤究竟有何关联,似不能明确。“臤”可通“贤”字,读音亦同;又可读作qian,意为坚固,则或又因“贤”“臤”与“延”“岩”读音皆相近,而仍为一人;或虽非一人,但同属车氏家族?当然,此原非必须细究者,只是在考究《王居士砖塔铭》早期拓本时,为助断代,于车氏行迹生涯、活动年代的了解确定,皆颇重要。而车氏毕竟身份普通,地位低下,相关记载,一向少见。研究者多以前人题跋中的转述传闻,以及包括朱枫《雍州金石记》在内的早期著录记载及其成书年代等,推其主要活动于康熙年间。今朱氏札中所忆“向在关中,与之往来”,则是其北游关中、搜访金石时的亲历之事,据该札后考说所引朱氏《秦汉瓦图记》自序中“岁辛未,大儿家濂任醴泉,余亦继至”云云,再据《雍州金石记》自序中“余于辛未入秦,迟留十载”之语,以及其他相关诸记,此应在自乾隆十六年(1751)起再往后推的十余年间。而《雍州金石记》所附《记余》之“田真人等碑”条中,还可见车氏为朱氏拓碑之记:

富平县美原镇有田真人碑,模王右军书;又富平之六井有石幢,康玠行书。土人皆禁椎拓,云拓之辄雨雹。求之久而未得,以语车聘岩,曰:易耳。未几携二纸而来,云于夜间拓得,人固弗知,雹亦无有。

又前揭朱氏《题车聘岩中州访古图》一诗,因编在其《排山小集》卷三“续秦川诗”内,即朱氏札中所云“弟同小儿薄游关中,得金石文字颇夥……客中间有吟咏,积成卷帙”者,当亦作于关中,诗曰:

门接嵩山路(白句“门前便是嵩山路”,余在秦,故云。),淹留又十年。清游慚我负,高兴觉君贤。暮宿三龛雨,晴披二室烟。至今堪羡处,金薤满归船。

凡此,皆为其当年与车氏往来中的直接记述,也是有关研究中至今尚未见关注的难得史料。此外,朱氏诗集中还颇存其与同郡友人、印坛名家丁敬(敬身)往还之作,多可见两人交情。则世传丁氏所记有关车氏与《王居士砖塔铭》其人其事,亦很可能系其闻自朱氏者。

最后还需略说的,是有关《辑考》中无从反映的黄易与冯敏昌之交往。冯敏昌(1747-1806)字伯求,号鱼山,广西钦州人。乾隆四十三年(1778)进士,由庶吉士为翰林院编修,充《四库全书》馆武英殿分校,又任户部、刑部主事,并先后主讲河阳书院、端溪书院及粤秀书院等。其于诗文书画、金石史志,皆有造诣,有《小罗浮草堂诗集》《文集》,《河阳金石录》,并主修《孟县志》。而作为黄易好友翁方纲的门下之士,又有金石同好,且与翁、黄诸友潘有为、洪亮吉、王复、武亿、康钧仪等皆有交往,冯氏与黄易应该也同在圈内。今《辑考》虽经广搜博征,仍未见其片纸,实属一憾。而事实上,两人确有交往,北京故宫博物院所存黄易旧藏《熹平石经残石》《魏元丕碑》《宋拓范式碑》《成阳灵台碑》《朱龟碑》,以及《小黄门谯敏碑》诸册中,皆有冯氏嘉庆元年(1796)七月廿四日所题观款,《朱龟碑》内,还另见“乾隆乙巳七月廿八日安邑宋葆淳、长宁赵希璜、钦州冯敏昌同观于番禺潘有为京邸寓舍,敏昌记”。乙巳为乾隆五十年(1785)。又本文开首所举薛龙春先生《古欢:黄易与乾嘉金石时尚》一书中,亦曾据毛琛《俟盦賸稿》中《清秋登华图 黄小松为冯鱼山作》一诗,提及:“冯敏昌与黄易交往的资料虽不多见,但黄易也曾为作《清秋登华图》。”其实,冯氏《小罗浮草堂诗集》卷三十一(甲寅)即乾隆五十九年(1794)所作诸篇内,有《看碑图为黄小松司马赋》,其诗在纪咏黄易当年访碑历程及种种收获之后,又及与黄氏之交往:

渡河既枉索碑碣(余前在河阳修志,君曾札索碑刻。),登华更为图嶙峋(君曾为余作《登华图》,奇妙得为未曾有。)。乖离心情等胶漆,再见肝胆重轮囷。千年上下要努力,一官拓落堪羞贫(顷得君书,云年来贫与足下等,故云。)。

不仅亲述黄易为其作《登华图》一事,更记黄易还曾有札索求碑刻、叙说心境等。惟冯氏此集虽不甚稀见,而此诗却好像常常在有关研究者的视野之外,不知何故。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近年曾辑印黄易《嵩洛访碑日记(外五种)》,其书后所附“相关资料选辑”中,于历来题咏黄氏《看碑图》者,录钱大昕《题黄小松看碑图》、魏成宪《题黄小松司马易看碑图》,而未及冯氏所作。此外,冯氏诗集中还有《林外得碑图为何梦华上舍题》《题李铁桥得石图(李铁桥于济宁古松下得汉胶东令王君庙门碑,因为得石图,题其后)》诸篇,似皆可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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