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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世纪的身体:人体是探索中世纪生活方方面面的起点

《中世纪的身体》是一部关于身体的中世纪文化史,从身体的角度逐一审视了中世纪人们对身体的认知,依次从头部、五感、皮肤、骨头、心脏、血液、手、腹部、生殖器、脚各主要部位,展现了中世纪人的生死观念和日常图景,解读了其感受和思考身体性自我的方式,并由此反映出中世纪…

【编者按】

《中世纪的身体》是一部关于身体的中世纪文化史,从身体的角度逐一审视了中世纪人们对身体的认知,依次从头部、五感、皮肤、骨头、心脏、血液、手、腹部、生殖器、脚各主要部位,展现了中世纪人的生死观念和日常图景,解读了其感受和思考身体性自我的方式,并由此反映出中世纪的社会观念和历史文化。本文摘编自该书引言。

2003年,有一位巴黎卖家把一颗保存良好的人头出售给加拿大的私人收藏者,成交价格不详。这件事本身不足为奇。在医学珍奇与宝贵古董的热络国际市场上,人体遗骸的交易一直往来频繁,如同其他类型的历史文物。但是这项物件,也就是这块尸体,令人特别好奇。

它给人的第一印象相当生动。凝结于夸张的死后僵直状态,头颅从残存的双肩中往后仰,喉咙外露,嘴巴张开。脸部有一道裂口从额头中间往下延伸,把它翻转过来,我们看到它的颅骨被凿出了一个绕着头部的圆坑。头骨的顶部不见踪影,就像饼干罐没了盖子一样,里头的大脑遭到移除,只剩下萎缩的基部组织,以及平整的脊髓残束。

几位法国古生物病理学家组成团队,想要更加了解这具神秘的尸体,他们获得允许对遗骸进行更详细的检视。利用几项创新的医学考古学技术加以处理,关于死者的各种信息很快开始浮现。他们发现,这人是个男性,高加索人后裔,死于四十五岁左右。下巴和嘴唇上方长着红色短毛,表明他生前面带赭土色。经过几项扫描检查,专家确认他的头和肩膀是靠一种能够快速凝固的含汞金属蜡来保存的,这种蜡在他死后不久即被注入主动脉,使他的姿势固定下来,仿佛一件雕塑翻模作品。最有意思的是,放射性碳定年法估算出这人活在1200至1280年之间,也就是说,这是一具中世纪的身体。

这件包含头与肩膀的尸体,2003年在古董市场上售出。


对于像我这样的历史学家来说,这些发现不仅仅提供了古老遗骸的科学细节,更是一道充满诱惑、直接通往过去的大门。虽然我们知道这半具人体的性别、年龄,甚至是毛发颜色,但是他栩栩如生的遗骸仍然抛出了各种亟待回答的问题:他是谁?来自何处?他有什么故事?他是来自过去的提示,促使我们更深入地挖掘他生活的那个时代。探索中世纪的身体,在今天尤其重要,因为他们的年代仍遭受着许多误解。这几个世纪夹在古希腊或古罗马的盛世,和在欧洲文艺复兴中重生的古典世界之间,被视为停滞和隔绝的时期,这概念可以从它的各种名称中看出来:“黑暗”时代,或“中世纪”(来自拉丁文的“medium aevum”,意思是“中间时期”)。这个时期往往由它本身以外的情形,亦即它不是什么来定义,而且我们看待中世纪的遗产时,无论是身体或诗歌,还是绘画或编年史,都倾向于突显负面的部分。我们将它们套用到该时期相传引人猜疑、且相当阴森恐怖的叙事中,认为那就是历史上那种令人不快的时刻,身处其中的人下场很可能是头颅被劈开,被注入金属蜡。

以下是常有的刻板印象:中世纪大约从300年延续至1500年,多数人民生存在电影《勇敢的心》(Braveheart)与《黑爵士一世》(Blackadder)之间的时代,那是普遍悲惨且无知的世界,人们的生活贫穷邋遢得可怜,只能在躁动的黑暗处境下发动战争。这是一段虚耗的千年岁月。

这种印象的罪魁祸首为何,尚不清楚。从某些方面来说,贬低过去,似乎是我们希望如何看待现今生活的自然反射。为了显得开明和现代,我们需要黑暗和无知的过去当作推翻的目标。流行文化肯定大力采纳了这种观点,用来塑造悲惨受困于古老城堡的迪士尼公主的浪漫形象,或者《权力的游戏》(Game of Thrones)之类动辄露点的电视剧的冷酷暴力。昆汀·塔伦蒂诺(Quentin Tarantino)执导的1994年上映的神片《低俗小说》(Pulp Fiction)中,文·瑞姆斯(Ving Rhames)饰演的马沙准备让曾经绑架他的家伙血债血还时,对这个不幸的猎物撂下狠话:“我要让你的屁眼尝尝中世纪的折磨!”这并非偶然。一提起那个时代,立刻唤起的是历史奇幻作品和恶毒的威胁。

回顾历史,认为中世纪是恶劣时代的观念,时有所见。19世纪维多利亚时代的人觉得阴森森的中世纪特别令人着迷,他们乐于扭曲过去,好满足自己对于新哥特式与恐怖事物的浮夸品味。这个想法还能追溯到更早以前,显现于启蒙运动思想家的文章之中。16世纪80年代,鄙弃中世纪的风气如此普遍,英格兰古文物家威廉·卡姆登(William Camden)在撰写一部不列颠大历史的综合性史书时,轻蔑地认为可以略过整段时期,这里只提供一两段文字为证,他说:“我仅会带你们稍微领略中世纪,这个时代笼罩于无知的乌云之下,或说是相当浓密的大雾之中。”有些凄惨的是,中世纪思想家似乎是最早产生如下构想的人,认为他们的年代处于某种中间状态,卡在两个更光辉、更激动人心的历史时代之间。

这样看待中世纪时期的观点,无论始于何时,无疑是被曲解过的。从扭曲印象中揭露中世纪的真相,是我十多年来研究的一部分,而且正是这本书的核心。我们不能居高临下地面对这个看似遥远的时刻,只是为了让自己感觉良好。为了真正明白中世纪的所有方面,我们需要根据那个时代自身的条件加以理解。往后我们得要尽可能尝试,在那个法国人的半具身体被时光冻结之前,通过他去了解当时的生活,事实上,我们还将借助一整组不同的人物,一一聚焦包括6世纪在拉韦纳(Ravenna)治疗病人的一位医师、12世纪在阿塞拜疆(Azerbaijan)写下一部史诗的波斯诗人、15世纪在伦敦东区缝制衣服的裁缝师,以及更多其他的人。我们需要超越夸张扭曲的描述,看看生活的基本细节。或者,以这本书来说,看看生命、死亡与艺术的细节。一旦这么做,我们总会发现在落后、泥泞的中世纪以外,还有另一种故事。

你,回到一千年前

在以罗马帝国为一体的思维下,如果你或我穿越千年,从现在回到中世纪,会立即发现自己来到不可思议的地方,与我们的世界惊人地不同,却又奇异地熟悉。

最惊人之处,或许是明显的空空荡荡。从人口统计学来说,中世纪人口显然少得多:中世纪整个欧洲的人数,大约与今天的英国差不多。许多人住在小村落或城镇,这些地方就像是大规模农业经济的集合原动力,在缺少喷射飞机和高速公路的情形下,生活出奇地安静。同时,我们可能会拜访中世纪的开罗、巴黎、格拉纳达、威尼斯等大型市民中心,那里街道摩肩、市场繁忙,生活普遍紧凑,就像许多现代城市一样熙熙攘攘。当时最大型的城市人口可达五十万人以上,拥有精心设计的政治权力中心、多样化的行业,以及后来大学培养出来的知识精英。

宗教是我们在现代也能认识到的东西,然而宗教在中世纪生活的基础扮演更重要的角色,这种情况在今天大抵不复存在。这并不是说,从前每个人老是把基督教、伊斯兰教或犹太教挂在嘴边,如同讽刺漫画有时提到的那样。有一种比较贴切的比拟是,那就像是我们现在谈论和想到科学的方式。我们不会因为重力的存在而到处互相恭贺并觉得庆幸,也不会因为牛顿物理学防止我们从地表飘向太空而经常心怀感激且觉得敬畏。相反,科学是我们如何看待与了解这个世界,及其过去、现在、未来的基准。中世纪的世界观接纳诸如《圣经》的创世故事,或全能的神可能介入日常生活之类的宗教教义,但不一定会全心投入其中。

当然,即便我主张我们误解了中世纪,仍无法规避那是段艰难时期的事实。以现今的标准来看,到19世纪的现代之前,几乎每一个人都可说是活在极度贫穷的状态下。然而,中世纪人也知道,说到个人生活的景况时,我们皆受到命运摆布:我们的际遇有起有落。

福尔图娜女神转动轮子,改变四位国王的命运及统治权。这幅画在11世纪被加到一份西哥德手抄本中,手抄本由一位姓戈梅兹(Gomez)的抄写员缮写于914年的卡尔德尼亚(Cardena)。


显然,中世纪有赢家,也有输家。中世纪各文化的确大都层级判然,富人和穷人的界线由于财富和工作模式更加分明。在家乡或外地拥有土地的人,除了拥有对土地产物的财务控制权(这些产物包括羊毛、小麦、木材、奴隶、铁矿、毛皮、船舶),甚至还拥有对于靠这些土地谋生或劳动的人的政治控制权。这并不是说,中世纪的生活完全由皇帝和农民构成,这两群人是收入天差地别的两个极端,在他们之间的广泛范围涵盖各种人群,从忙碌的专业人士,到熟练的工匠以及力争上游的商人阶级。但一位国王仍然理应享有舒适的环境与丰盛的饮食,因此平均寿命比在王家土地上工作的人长了许多,那些工人挣死挣活才能活到四十岁。富裕贵族的女儿可能在家中接受完整的教育,而工人阶级的同龄女孩不大可能会读书写字。显赫地主的儿子可能通过家族人脉,顺利进入政坛的统治阶层或者财力雄厚的宗教机构,而农夫的儿子大概只能在田里辛苦耕种一辈子。如果在今天,位于命运之轮两头的两群人,生活标准也可能会有霄壤之别。

荒谬与恶心

中世纪男女的身体当然各不相同,但没有哪个人的与我们现代人的身体迥然相异。有别于刻板印象,中世纪人的体型不见得比我们小许多。最近有一项考古研究,探究埋在林肯郡(Lincoln-shire)一处小型乡村教区的一组骨骸,这些时间跨度从中世纪到维多利亚时代之间约九百年的人,身高几乎没什么差别,男性平均身高为五英尺七英寸,女性平均为五英尺三英寸。这些人并非全是缺牙、跛脚或长年生病的。他们诚然缺乏现代的传染病知识以应对像是黑死病这样的重大疾病。黑死病是由细菌造成的流行病,扩散速度快,在14世纪40年代毁灭了全球四分之一的人口。不过,他们呼吸的空气及摄取的食物不含现代化学品与污染物,可能比我们的空气和食物对健康更有好处。

然而,显著的不同点在于中世纪人对于人体如何运作的想法。整体来说,中世纪的生物学和医学观念往往会引发现代人的两种反应。其一是感到荒谬。现存的中世纪资料提及,让身体经历各种奇怪现象来治愈病痛,其中许多执迷不化的情形看似奇特滑稽:利用新鲜牛粪改善泪管问题;混合醋与蜂蜜,涂在头上预防秃头;行房后把胡椒塞入阴道,当作避孕措施。但是,对其蒙昧的取笑很快就转变成对古法的一种本能不适,甚至是恶心。在中世纪,头痛的治疗方法可能是在脖子上刺出洞来,让身体放出几品脱的血液;公猪胆汁与可能致命的毒芹(hemlock)可以被用来调制成麻醉药物;以热得火红的金属棒在体表烫出几个伤痕被认为能够缓解一系列疾病。从现代的进步观点来看,这些“疗法”比无效还糟糕,根本是折磨。

想要了解中世纪的身体,真正的困难是:身体的主人在中世纪想象身体,运用的是目前被证实大错特错的荒谬理论,不过这些在当时似乎是最生动、最合乎逻辑的理论。我们现在把自己的身体看成是相对封闭和自足的循环系统,我们的皮肤是体内与体外的清楚界线。但是,中世纪的观念认为人体是一套更为开放的、有孔洞的器官与系统。因此,理解这世界在身体周遭的运转,对于理解身体内在非常重要。更早的希腊罗马时代的自然哲学家与理论家,把自然由四种基本元素组成的观念传给中世纪的思想家,这四种元素是火、水、风、土,它们的配置影响万物的外观与内在特性。每一种元素还会结合两种基本性质,那就是干湿和冷热:火的属性是热和干,水是湿且冷,土是干与冷,风是热及湿。与这些元素相关的物质也会包含它们固有的性质,而且为直接反映周遭自然环境,中世纪的身体应该含有四种相对应的浓稠液体,也就是四种体液:血液、黏液、黄胆汁及黑胆汁。一个人的体质由这些内在生命物质的平衡状态来决定,每一种物质可以分别回溯到特定的元素。

这种生物系统或许没有乍看之下那么抽象。有些想法如今仍存在于我们对于健康的概念之中:我们觉得身体怪怪的、快要生病时,常会说身体“不太对劲”或者“有一点失衡”,就像是身体这部机器没有调整到应有的状态。但是在中世纪的时候,体液学说不仅更体系化些,而且后果可能比现代所说的不适更严重。体液失调能够使人陷入重病,甚至死亡。中世纪许多医师的首要任务,是通过各种稳定疗法,来避免或矫正有害于身体的体液失衡。过剩的体液可以通过净化身体被抽出,精心调配的处方可能会用到烤制的干燥植物根及香料,或者清凉解热的药草和药膏,借由它们的天然性质,让病人恢复到平衡的健康状态。

这幅图来自12世纪10年代的手抄本《索尼计算表册》(ThorneyComputus)。图中展示了中世纪对于世界的宏观看法,认为世界就其根本而言是相互交缠的,概括描绘出四元素土(Terra)、水(Aqua)、风(Aer)、火(Ignis),与月份、黄道十二宫、风、月亮周期、人的年龄之间的对应关系。四个基本方位的拉丁文首字母会拼出“ADAM”(亚当)这个名字,也就是说人类位于这幅环环相扣的图像的中心。


这种观念不仅限于药物。中世纪医学思想的广博架构采纳了人与自然相连的逻辑,而且推到极致。一年各时节能够带来自然的影响,使人体的平衡产生转变,而每个季节与特定元素有关:风对应春天,火对应夏天,土对应秋天,水对应冬天。人体随着时间的发展,与元素变化也形影不离,从幼年到老年的不同阶段,据称身体会愈来愈冷,体液的基础也会转变。甚至连占星术中围绕地球运转的星星与行星也被牵扯进这个大型的人类中心系统里,从摩羯座和水瓶座,到月亮及木星,这些天体都能掌控人类的敏感组成。难怪中世纪的思想家会在手抄本的页面上构思出这种人类与世界交织的景象,画出这种密布各种关系与联结的美丽网络。了解身体,是理解整个宇宙之意义的一种尝试。

诞生于这种思维的医学领域,显然看起来和体验起来与现代医学非常不同,现代医学以实验和试错的临床原理为基础。这些体系很大程度建立在一种有深刻理论承袭的传统上,因此中世纪实践的许多范畴中,由来已久的文字记载发挥了重要作用。治疗方法背后那些看似抽象的理论,由多个世纪以来,围绕古代和近期作者的作品——一代代学者遵循严格的内部逻辑,抄写、编辑、综合、评注、再抄写成一系列指导整个医学领域及各专科的文章——的论述和辩论支撑。这些文本地位备受尊崇,以至于医者重视它们胜过对中世纪的身体的实际观察。某种程度上,这可以解释,为什么有人可以持续使用牛粪、猪胆汁,或接受放血。这场医学运动的范式是始终如一地贯彻博学先人的医学,而非创新,即使某一特定疗法似乎有问题或无效(他们必定偶尔会遇到)。为了从中世纪的身体找出新途径,需要推翻几个世纪以来的思维。这方面的变革只能随重大科学革命而至,而且不会太快来临。体液学说由于中世纪的评注而有所改变,且一直延续至18世纪,成为医疗实践的中坚思想。

历史与治疗者

中世纪的男男女女身体开始衰退时,他们会去找谁?虽然这本书前前后后提到许多治疗者,但要好好弄清楚栖身于/构成这个医学世界的不同治疗者,则有点棘手。大多数治疗者只在历史记录中留下些微足迹,我们通常只能对着留在书页边缘的名字、医院遗址挖出来的地基,或仅仅刻着“medius”(拉丁文的“医师”)的墓碑碎块陷入沉思,去琢磨那些人的身份。

但是我们确实知道,如同更早的罗马时代,中世纪早期并没有国家管理的医师资格系统,想当专业的医师没有既定途径或预期该具备的背景,但当地学校或机构小组有传授形式灵活的医学课程,有些地区因医疗技术强大而名扬国际。自8世纪开始,中东的伊斯兰城市名列重要的医学中心,他们从中国和印度传统输入亚洲思想,让阿拉伯文保存的欧洲经典更加丰富,这种能力尤其令他们闻名。巴格达、大马士革、开罗的专家建立起极其详尽且复杂的医学文献体系,并发展出外科与制药的各式新方法。

这些城市的富裕精英阶级也是第一批被慈善捐赠观念打动的人,资助设立了最早的大型医疗院所。它们被称为“病坊”(bimaristan),规模可以很大,内部有完整的分科病房,并结合配套服务,例如澡堂、图书馆及教学设施。大约981年,白益(Buyid)王朝的阿杜德·道莱(‘Adudal-Dawlah)君王在巴格达建立了一座病坊,一名游客夸张地形容,其壮观宏伟可媲美大型宫殿,其中美丽建筑罗列成群,占地宽广,一视同仁地开放给富人与穷人、男人和女人、穆斯林及非穆斯林。

坐在右边的医师正在对两位病人说话,一位病人眼睛包着绷带,另一位肚子鼓胀如球。这是一本药理学教科书的附图,该书由1世纪的希腊医师狄奥斯科里得斯(Dioscorides)所著,1224年在巴格达被译为阿拉伯文。


这些说阿拉伯语的医学专家影响范围相当惊人,往西延伸到北非的伊斯兰世界,直到西班牙南部,而欧洲其他地区的从业者能够在西方和中东文化交界处行医,这使他们获益良多。例如,到了11世纪,意大利南方的萨莱诺(Salerno),无论男女,都已享有杰出的医学声誉。当地的医疗归功于萨莱诺的位置,那里是多元文化的熔炉,结合本笃会隐修院的财力与学问,并且能接触到穆斯林占据西西里后的阿拉伯思想家,以及附近希腊语区的古典遗产。使用多种语言的萨莱诺,医疗水平显然令人信服,一些富裕的主顾愿意长途跋涉,从四面八方过来,寻求圣手的治疗。10世纪80年代,有一位名叫阿达尔贝罗(Adalbero)的凡尔登主教记录了自己耗费巨资跨越大陆的远征,他从法国东北部的教区出发,翻过阿尔卑斯山脉,抵达萨莱诺,冒险走过危机四伏的漫长路途,只为了寻求更好的痊愈机会。

经过文化融合的医学就像经过异花授粉一般,在欧洲稳定地开花结果,后来第一批大学的创设更加巩固了医学发展。现实生活中,大学高级专业人士不太可能是多数民众求医的首选,这些人物相当于医学界的冰山一角,是一小撮受过良好教育的富家子弟,他们的精英气质与高昂收费使他们只服务于中世纪社会的上流阶层。

相较而言,中世纪多数人会向更广泛意义上的治疗者寻求医疗,这些治疗者有时给归类在“经验派医师”(empiric)底下,包括外科医师、助产士、药剂师、理发师、牙医,都被视为实事求是的工匠。虽然经验派医师的工作奠基于同样的概念——身体建立于平衡的体液之上,这些体液的流动与周遭环境合而为一——但他们与大学同侪的显著差异就在于把理解付诸实现。他们的专业并非从课堂学来的,而是在工作坊或现场当学徒,从经验丰富的师父那里习得,如同年轻木匠、屠夫、陶工或其他技工一样。他们多半不会读写,但晓得手艺与学术方面的知识。外科医师学徒必须跟在师父身旁,仔细观看手术刀划过皮肤,以及敷药膏和复杂包扎的细微技巧,或者学习适时巧妙地在细微之处展现专业的临床态度,以减缓病人的焦虑。

而在这种医疗角力场上,给予每个人平等待遇的是宗教。无论病人是谁,在哪里受到照料,中世纪几乎每个人都秉持着这样的强烈信念:身体健康与心灵安适有直接的关系。对大多数中世纪欧洲基督徒,以及北非和中东伊斯兰族群来说,疾病可以理解为由意外、攻击或体液不平衡造成,但也可能是根源更深的罪孽表现出来的症状。把人体与自然世界结合起来的医学,与主张有一位全知的终极造物主的宗教教义完美契合,这位造物主创造出人类作为宽广宇宙的中心要素。基督的教义明确认定,根据神谕,疾病乃世间男女堕落之后必须承担的众多重担之一。犹太教与伊斯兰教的观点也是如此,生病源于不良的生活,瘟疫被视为上天对人类大肆放纵淫乱的惩罚。

用来治病的魔法铜碗,碗内刻有《古兰经》字句及迷信的图案,约1200年制作于叙利亚。


然而,宗教不仅在医学领域带来绝望,也带来希望。如同上天怪罪降下某些威力惊人的疾病一样,同样强大的奇迹疗法始终可能存在。相信精神上的道德与尘世健康相连,使得中世纪的医疗与古老的实用民俗方法及迷信法术密不可分。例如,伊斯兰世界的阿拉米人(Aramean)通过饮用仪式掌握神力的古老法术持续流传于中世纪,促使人们制造一系列带有迷信疗效的铜碗。这种碗的内面刻着一圈圈的说明,指示病人根据所需的疗效,把带有不同味道、不同温度的液体注入其中。有一只制作于约1200年的铜碗,现存于哥本哈根的大卫收藏博物馆(David Collection),其中刻着《古兰经》中祝福生产顺利的诗句,结合带有神奇数字的圆形和方形,以及有毒动物的图案,或许是为了避免突然的或不可预见的死亡。人们认为,喝下这种容器里的水,便可以治好病痛,驱散未来的疾病,接触到刻在碗面的经文和图案的液体会具有预防疾病的能力。

几乎所有病人都认为,寻求宗教的干预,与平衡体液的药草一样有效,在主流医学专著的书页上,祈祷文通常出现在药物旁边。如同叙利亚铜碗,接近神圣或吉祥的文字就能治疗疾病,这种概念在犹太教或基督教的文化中也很盛行。写有神名、圣人之名或者充满希望的短诗歌名的羊皮纸片可以当作护身符,病人有时候为了得到护佑或者加速康复,会把这种羊皮纸片戴在脖子上,甚至吞下肚去。进行一趟朝圣之旅,去参谒并亲历圣地或珍贵遗迹,效果可能相当。还有更直接的奇迹式疗法,那就是从装饰华美的圣人棺材下爬过,或者睡在圣地,这或许能获得神灵的垂怜,为身体带来即时的帮助。像这样由上天赐予的治疗是一种交易。在地上行善可能换来立即康复,朝圣的人通常会在神龛留下金钱、蜡烛或者生病部位的蜡像,希望能通过神灵的安排得到好处。然而除了奇迹,宗教机构通常也是日常照护的关键。在较小的社区中,拉比、神父、伊玛目身兼当地的治疗者,即使他们的知识有限;此外,强调学习和慈善,是中世纪修道院的两大重要信念,修士团体也普遍拥有医学专家的声誉。比起纯粹迷信的行为,宗教治疗更为复杂且更人道,与世俗的体液理论相辅相成,为痛苦的人提供身体与精神上的慰藉。

文字之外

这里简要概述了本书准备探讨的中世纪的身体的粗略轮廓。中世纪的医学承袭了古典世界为理解健康在理论及实务方面都高度发展的架构,但也在社会文化和宗教上建立起了自己独特而密集的阶层,其中有许多行医者和病人想获得注意而积极竞争。开头提到有红色毛发的半具尸体,到底在这么广泛的范围中定位为何,仍有待了解。或许不断发展的技术很快会提供新的方法,来检视这具被留下来的躯体,甚至更仔细追查他独特人生的更多痕迹。他所处的时代远非无法穿透的历史迷雾,反倒特别拥有许多关于人类形体及如何照顾人体的惊奇概念。

事实上,我认为我们能够把这些中世纪的身体做更进一步的推展。它们不仅是中世纪民众生存的核心,是一种有可塑性的整体,受疾病和健康来回摆荡周期的影响;它们还是很强的隐喻,是一种具创造性的身体,治疗者、作家、工匠都能够用它指代几乎任何事物,从形而上的永恒的救赎之地,到季节交替与行星循环的神秘计划。因此我们探究这种实体的途径必定是广泛多样的,有多种模式的各层面证据横跨一千年之中的大部分时期。我们将翔实解释博学作者所写的医学教科书,并且爬梳医师的叙述和机构的记录。我们将思考中世纪各种人在诗作或祈祷文中对疾病或痊愈的抒情回应。但是,我们也会关注视觉层面。自中世纪流传下来的艺术品与物品是另一种具说服力的材料,传达出如何看待和理解人类身体的丰富想法。在那个没有写日记习惯的年代,个人观点寥寥无几,当文字沉寂之时,图像提供了有力的切入点,而且带着特殊的情感和力量。尽管我们能够从外科论文或医院账本读到事实和数据,但我们通过欣赏雕刻出来的虔诚信徒脸庞,他那因为身体奇迹般复原——得益于圣人有疗愈能力的触摸——而展露出的微笑,也许能获得一些直观的认识。健康的含义与这些艺术品完全和谐地交相融合。

萨布朗的圣埃尔泽阿(Saint Elzéar of Sabran)治疗三位麻风病人的大理石雕像。埃尔泽阿是方济各会修士及神秘主义者,他的触摸具有治疗能力,因此他才获得这个名字,源自《圣经》中奇迹复活的拉撒路(Lazarus)。在这个场景中,他正在医治三名充满喜悦的麻风病人,他们脸上布满的圆形肿块是该病的典型症状。这件雕刻作品完成于约1373年,装饰在法国南方阿普特镇(Apt)的埃尔泽阿坟墓基部。


经历了出生、沐浴、装扮、被爱、割伤、挫伤、皮开肉绽、埋葬,甚至死而复生,中世纪的身体,是我们了解过去日常生活重点的途径。在接下来的一章,我想沿用与中世纪思想家相同的思路,重新思考身体。当中世纪的医学作者坐在桌前,记录自己日渐累积的治疗方法时,他们通常选择身体原有的架构当作体裁,呈现从头到脚的医疗,自秃头和脑袋,往下到扭伤的脚踝及脚趾头的碎骨。接下来的章节就按这种方式逐一拆解身体:头、感官、皮肤、骨头、心脏、血液、手、腹部、生殖器,最后是脚。借由依次具体描述这些解剖结构,我们能够建构中世纪的身体的写照,这不只是各部分的总和,还包含那个时代对于生与死、痛与美的态度。这就是最广泛意义上的人体,是探索中世纪生活各方面的起点。头导引至思想,皮肤至服装,骨头至埋葬习俗,脚至旅行。一旦我们从久远“黑暗”时代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便能够开始看到,过去那些人体的生活离我们并没有非常遥远。中世纪雄伟教堂的骨架结构仍然屹立在我们城市的中心。圣人遭解剖的骨头保存在世界各地博物馆及展览馆的文物和圣髑盒中。过去的解剖学术语还潜藏于现代语言的核心。中世纪的身体并未随着死后埋葬而消逝,它们依然活跃于今日。

《中世纪的身体》,[英]杰克·哈特内尔著,徐仕美译,新民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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