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册 | 登录读书好,好读书,读好书!
读书网-DuShu.com
当前位置: 首页新闻资讯文化

买壮丁

1945年8月,日本佬投降,国民政府重掌江南。噩梦般的日子结束了,我们家也眼见要时来运转了。我父亲的小舅郭兴泰在国军中做事,他的部队就驻守在南京。

1945年8月,日本佬投降,国民政府重掌江南。噩梦般的日子结束了,我们家也眼见要时来运转了。我父亲的小舅郭兴泰在国军中做事,他的部队就驻守在南京。于是,刚刚20岁的父亲有了第一次远行——前往南京。

我父亲并不知道他小舅的军衔,只知道小舅有个勤务兵照顾,餐餐有肉吃。小舅安排他到一家汽车厂做学徒工。南京的一切十分新鲜,待适应后,父亲还把大弟叫了去,兄弟俩拍了一张合影,我父亲这一半保存了下来。

父亲在南京时的合影剪辑,身上穿的似乎是国军的旧军服。


关于南京的生活,父亲很少说起,现在连仅有的那些,我也记不清了。问我大姐,她说:“不记得了,只记得有一双棕色的皮鞋,是阿爹从南京穿回来的,可能就是那张照片上穿的鞋,后来也没见穿过,在‘文革’时期丢掉了。”

那时人人向往和平,期望时局稳定,安居乐业。如无意外,父亲也许就定居于南京,他的人生走向也将完全不同。

天不遂人愿。不到一年,内战便起,国军开始征兵,从各乡保抽取壮丁。按保甲制度,通常十户为甲,十甲为保。我们这一“保”也分摊了两个名额。保里用抓阄方式,抽出了两个壮丁。很不巧,其中一个就是我父亲!

家中出了这样的事,令我祖母寝食难安,父亲只好放弃南京的工作,回到村里。

瓜山村与杨村等同属一保。杨村是数百户的大村,以郭姓为主。虽然这类抽签事宜,当时也都说是“公开公平”,但事实上各村的大户人家,比如杨村郭姓一族,从来不会被抽中,抽中的都是周边小村子的人。所以表面上是“抓阄”,底子里是选派。现在,要征两个“壮丁”,其中一个就选中了瓜山村黄家的老大,他们家有四兄弟,选走一个,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但当时这四兄弟的年龄分别为20、16、12、8岁,他们的父亲已经去世六年。所以这保里定签的人,心也是够硬、够狠的。

但不想去当兵,也是有办法的,那就是“买”个壮丁来代替。当时一个壮丁标价八袋稻谷,每袋为270市斤。保里也未做绝,用祠堂公产及大户人家所捐,给每个名额四袋稻谷的补贴。所以,自家只要出四袋谷,加上保里给的补贴,就能买一个壮丁来替代自己去当兵。

我父亲是长子,刚刚才够挑得起一家的担子,我祖母当然不可能让他去当兵。于是倾家中之所有,凑足了四袋谷子。我祖母的远房族弟郭有祥,主动介绍一个姚家庵人,买下了这个壮丁名额。四袋稻谷也很快就通过有祥交讫,一桩心事才算落地。

不料,这姚家庵人是一个赌棍,之前打牌九就已经输了四袋稻谷,无法偿还,才想到卖身去做壮丁。有祥说:“你看,我帮了你介大个忙,我手头有丢紧,先借我两袋。”有祥本是中介,就直接扣下了两袋。

但姚家庵人的老婆不干了,对老公说:“你戏赌欠钿,我无话好讲。现今你拍拍屁股走了,只拿回两袋谷,我们娘儿几个奈个办?——要么拿四袋来,要么就别走!”

于是那人只好向有祥讨还所欠。有祥摊摊手说:“对勿住!我也是欠了人家的,这两袋都还了债,呒没了。”

彼时保里催促壮丁启程,姚家庵人若不肯去,就必须我父亲自己去,怎么办?

我父亲找到有祥,有祥眼珠乱转,一口咬定是没法,说道:“要是有地方借,我情愿借来还先。”揪了他来到我祖母面前,他还是这句话。我祖母心中慌乱,眼前火烧寮檐,哪里去借?

父亲回忆当时场景,说,要是祖母再硬着心肠逼一下,有祥肯定会有办法的。不意那时定汉叔正在我家台门里闲逛,在边上听见,慢吞吞地说:“真当(真的)要借么,还是有办法借到的。就是利息要高一丢。”

有祥马上顺杆而上,道是不管利息高低,但凭尊口。

定汉说:“我说有,自然是有的。——但我是不会借给你的,除非香云姐(我祖母讳郭香云)作保。”

有祥便转求我祖母,并百般发誓,一定归还。

无奈,祖母在借据的保人栏签了名字,用高利向定汉借来两袋谷,交给姚家庵人,这事总算摆平。

第二年,有祥连人影也见不着,定汉拿着借据来找保人,按规矩,是“九出十三还”。祖母无奈,只好把一半收成,送去还债。

过后的某一日,父亲在邻村遇着郭有祥,见他挑着不知从哪里骗来的一担布,正在沿门推销。父亲一把揪住担头,拉到我家里,让我祖母挑布。

有祥说:“香云姐,个种都是粗布,倷(你们)用不着的。我明早还要带一匹上好的阴丹士林布来,到辰光你尽管慢慢挑。”

结果祖母只挑了一小块白布,大约够做一件小褂,而有祥离去之后,杳如黄鹤,再不见踪影。

父亲讲完这个经过,叹息着对我说:“我本意是不管什么布,先拿过来,能抵一点是一点,倷娘娘(你奶奶)总归还是心肠软。”

第三年,解放了,郭有祥是赤贫,不能追讨了。那两袋谷债,也就不了了之。

2007年的冬天,是数十年来最寒冷的冬天。旧历除夕的前一日,新历2008年2月6日,我母亲离开了人世。就在同一时间,住在小溪寺里的郭有祥也往生了。正月初三,我去枫桥镇为母亲开具死亡证明的时候,看到了他的名字。

我小时候就听人叫郭有祥为“有祥拐子”,却不知其由来。听完父亲的叙说,方知确如俗语所言: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回音壁】

蒋志毅(表侄):姑丈最后没去当兵,是万幸。但人生的事情,又是谁也说不清楚的。听我爷爷说,当时邻近村子一起在南京当兵的有六七个,小溪坞就有我小爷爷和蒋铁山。后来国军兵败,小爷爷因结婚而提前回家,余下的也都在解放前夕纷纷逃回乡里,只有铁山留下,跟着部队撤到了台湾。

上世纪80年代,台湾开放老兵探亲,铁山也回来了。当时大陆与台湾经济水平相差甚巨,铁山回来,出手阔绰,给子侄辈每家送一个金戒指。

从小爷爷他们的聊天中,我听得出这些曾经的袍泽很是羡慕也倍感失落。不知道这个替姑丈顶人的姚家庵壮丁,最后是当成了铁山?还是小爷爷们?或者丧命在内战的战场上?

命运的吊诡,真让后人唏嘘不已。

栾栋(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艰难时世,老百姓的生存实属不易。《买壮丁》用写实的笔触,勾勒出了那样一个族群的痛苦,折射出那样一个时代的黑暗。即便如此,老实人家仍然守得住底线,积善人家毕竟可以长久绵延。这就是中国文化的过人之处。

祖母的远房族弟郭有祥,是本篇写透的人物。此人毛病不少,坑蒙拐骗,都有一点。可悲,可叹,可恨,扩展可成一章。

还有隐情,虽未写明,读者自可思考。当了壮丁的人家后来如何?壮丁下场又如何?时也,命也。读仁兄家史,领略了不少人情世故。

我不止一次想为家族撰写一本东西,动心忍性,最终拖延下来。因为家族中许多人,家家有隐私,写出来就是祸端。也许过几个年头,可以动笔吧。

黄兄叙事状物,很动人,为我楷模。

何桥(高复班同学):有勤务兵照顾的,你父亲的小舅是个大佬,起码将字头了,要是当年留在南京,说不定其后人或成宝岛栋梁了。

潘培忠(中山大学):以前听我外公说,他十几岁时,因躲避“抓壮丁”,兄弟二人从安溪老家逃了出来。后来外公入赘我外婆家,辛辛苦苦过了一辈子,到老忆起当年事,还是心有余悸。

事非经过不知难,对那个战乱频仍的时代,没有经历过的人很难想象。

李万营(安徽师大):大约我们是生于和平年代,一见故乡便觉寻根温暖,故读《摇船太婆》时,还沉湎于记忆里乡里乡亲的温情。然而《买壮丁》《和平佬》读下来,不禁揪心。满纸透露着生活之沉重与生命之向死而生。

曾经,母亲也给我讲“七粒米一个命”的故事,教育我珍惜粮食不要剩饭,我总嫌她们不合时宜。而在您的叙述中,真真切切感受到战乱时代,普通人只能倾力生存却不知明日福祸的惶恐。人命不抵一袋粮,亲情人情在物质前尤为脆弱,纵使绝境中能去寻找家族,或许也要看个人是否还有价值,所以其实也没有那么多温情脉脉。

幸而,还有祖母,祖母心善温厚,祖母是一种坚韧的力量,涓涓不息存在于田野大地之间。

李颖瑜(香港中文大学-深圳):令人唏嘘。战争时期,勤劳善良的普通人要遭受多少无妄之灾。

《买壮丁》一篇曲折有致,郭有祥泼皮无赖的形象极为典型,其人其事颇有元杂剧之味。然而现实并不像戏曲那样善恶终有报,勤劳善良的人不仅要遭受乱世之苦,还要为不受道德约束的无赖恶行买单。文末颇具戏剧性的一幕,更是令人感怀。

孙启军(羊城晚报):仕忠兄父亲留下的这帧照片非常珍贵,七八十年前,不是人人都有机会为自己的青春留个清晰印记的。

家父也有一幅照片,摄于1949年初淮海战役结束后的徐州。那时他随刚刚打完济南战役的部队一路南下,驻扎在徐州郊外,某日请假进城,用几乎全部积蓄拍了一张照片。那年他21岁,平生第一次进照相馆。老人家80大寿之前,曾跟我细细描绘过拍照的过程,以及拍完之后担心部队突然开拔而取不到照片的忐忑。这幅照片被精心保存至今。

而文中那位舅公郭兴泰是否也是抽中的壮丁?最后命运如何?文中没有交待。(仕忠按:因为我也不知道。他侄女尚健在,九十七了,对此也是一无所知。他家族的情况,我在《杨村大地方》这篇里有记录。)

关于壮丁,父亲在晚年的回忆中提到过。1940年前后,他在115师政治部财务科当勤务兵,才十二岁。那时十一二岁的兵不少,国共均有。当时部队刚进入山东,属于国共合作初期,相互关系尚好。

有一次附近国军长官来访,随行的勤务兵年龄也很小,就交给我父亲招呼了。

这个国军的勤务兵大我父亲两三岁,当时不过十四五岁,就是抽壮丁抽到的。他们在一起玩了一天,高兴来,高兴走,之后国军朋友身上的浑身瘙痒,就不幸传到了共军朋友身上。我父亲说他为这癣疥之疾困扰了很久,无药可医。后来,几经周折,一年多后才用硫磺医好。

硫磺哪里来?游击战要搞破坏,电线杆是目标,电线杆上用于固定缠绕电线的白色小磁葫芦的地方,要用到硫磺防虫防蛀,缴获了日本人的电线杆,就搞得到硫磺。部队游击偶有缴获,便不忘有些人需要这个治病,于是费心费力刮下,老远送来。

郑兄文中所记那位“壮丁”士兵,浑身长满癣疥,看来疥疮在国军中更为普遍。关键不在癣疥,也不在于传染,而在于把癣疥当回事,并找到一点硫磺。

父亲在回忆他的军旅生涯时,很少讲到战略战术(他后来是专门教战术的教员),多是这种琐碎的细节。他讲到过从济南到徐州他一路南下途中,见到的横七竖八来不及掩埋的国军官兵尸体,也讲到过徐州郊外吃人吃到眼红的野狗。

我曾问:“你有没有可怜过他们?说不定你那位国军朋友也在里面呢。”

“不会!他们都是反动派!”父亲的回答没有丝毫迟疑。

郑尚宪:我爸说,泡溪水,是暨大学生在抗战环境下治疗皮肤病的唯一办法,有一定科学道理,疗效不错,所以他让张金桂去泡溪水。

无独有偶,我岳母说,她抗战时随所在中学流亡到闽北,也在建溪泡过水,治好皮肤病。

1990年我爸爸到南京,和我岳母聊起建溪,很有共同话题,大有“对上暗号”、找到组织的感觉。

启军老弟说你爸跟国军勤务兵的关系,很有代表性。我们村那位“伯伯”,他的“黑历史”之所以被翻出来,就与此相关,很有戏剧性。

原来,他抗战胜利后曾一度驻军某处,与共军防区相邻。两军和睦相处,友好往来,偶尔还有联欢之举。当时他是连长,和共军一位连指导员打过交道,关系不好也不坏。后来形势变化,拔刀相向,遂成仇敌。

他解甲返乡后,因为见过世面,成了村里的头面人物,在农业合作化运动中成了弄潮儿。而那位共军指导员,1949后成了我们县委的一位书记(“文革”前各级党委有多位书记,第一书记为正,其他为副),大办人民公社时,下到我们公社兼任第一书记,在一次会上认出我这位伯伯(也怪这位伯伯相貌特征太鲜明了),于是当场捆绑起来,投入大牢。但后来查不出他有什么具体罪恶,又有“起义证明”护身,所以折中处理,发配去“学好队”。

那位书记叫周光森,其大女儿周胜英小学与我同级,但不同班。周光森解放战争中失去一只眼睛,我们村里人说,就是被我这位伯伯打瞎的,其实纯属附会。

人生恩怨,剪不断,理还乱。

热门文章排行